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乘坐马车出了宫,跟两只小猫似的,聚头在一起呼噜噜各自吃了一碗米线。
紧接着,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候。
大公主看弟弟把书包交给侍从,而不是自己拎着,就隐约明白了一点:“岁岁,你今天还是不去上课吗?”
阮仁燧如实道:“大姐姐,我有别的事情要做。”
大公主点点头,没有再问。
如此一来,反倒叫阮仁燧觉得惊奇了:“大姐姐,你怎么不劝我了?”
大公主就把昨天贤妃说的话给搬出来了:“我阿娘说,凡事都有轻重缓急,要允许别人有不同的划分标准!”
阮仁燧由衷地道:“贤妃娘娘真的是很开明!”
大公主听他夸赞母亲,心里也受用得很,美滋滋地笑弯了眼睛。
姐弟俩就此别过。
等大公主走了,小时女官才问阮仁燧:“小公子今天怎么打算,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阮仁燧从车厢座位底下拉出那口装着沉香木的箱子,铿锵有力道:“去棺材铺!”
……
李记棺材铺子。
李正伦万万没想到,昨天说要来订做棺材配件的小郎君,今天居然真的来了!
且还真的把沉香木给带来了!
他讶异不已,瞧着摆放在柜台上的木料,几乎疑心这是自己给棺材刷漆刷中毒了出现的幻觉。
李正伦没敢看阮仁燧,只能去看看起来年纪大一些,应该能拿主意的小时女官:“真的要做棺材配件吗?”
他忍不住道:“这么贵重的木料……”
小时女官明白他的难处,就说:“不然,咱们事先订个协议?”
李正伦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忙不迭道了句:“劳驾您了。”
又请这一大一小暂待,自己去寻了笔墨纸张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小时女官动笔拟定了一份协议书出来,李正伦打眼瞧见,心就安了一半儿。
因为小时女官的书法极其出色,苍劲秀逸,舒朗均匀。
他虽非书法名宿,但做的是寿材生意,见多了名人题写的碑文,这会儿见了这份协议,就知道这圆脸女郎绝非蓬门小户出身。
想想也是,寻常人家,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一块沉香木哄孩子玩儿?
协议书订了,李正伦开始着手设计雕琢方案,又不免要问到阮仁燧的意见。
阮仁燧很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样式上倒是没有什么要求,寻常即可,记得给打磨得光滑一些,再专门留出孔洞来,预备着让我穿绳!”
最后他再三叮嘱:“棺材盖儿和棺身的衔接得好好做呀,千万别走着走着忽然间盖儿掉了……”
李正伦一一记下,最后在协议书的反面画出图来,跟他确认:“这样吗?”
阮仁燧瞟了一眼,点点头:“对!”
李正伦应了声,寻了支炭笔,在纸上画细致些的模型。
小时女官抄着手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觑着阮仁燧。
阮仁燧起初还没发觉,察觉到之后不免要回头看她,只是四目相对,小时女官什么都没说。
他转头回去,却觉得落在自己肩背和后脖颈上的视线实在不容忽视。
阮仁燧不得不又一次回过头去,小声问她:“小时姐姐,你总看我干什么?”
小时女官笑盈盈道:“因为你很可爱,很好玩儿啊!”
阮仁燧听得迷惑不已。
这时候小时女官伸手去点了点那协议书画着简易图形的反面,说:“看小孩儿装大人,就是很好玩啊。”
她笑吟吟地说:“之前店家问你,你也像模像样地点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真的认识这上边的字,也看懂了这张草图呢!”
阮仁燧神情木然:“……”
哈哈,蠢人又熟练地露馅了呢!
阮仁燧真想哭。
小时女官看他眼睛里都开始聚雾了,也给吓了一跳,赶忙蹲下身来,哄他说:“哎?你别哭呀!”
阮仁燧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同时生气地跺着脚:“你就是故意的!”
小时女官茫然地看着他:“嗯?!”
阮仁燧生气跺脚:“明明早就察觉到了,还故意逗我玩儿——你这万恶的芝麻馅汤圆!”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阮仁燧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无辜地眨了眨眼,说:“我真不是有意的,刚才要是不说,以后你在别人面前露馅儿了怎么办?”
阮仁燧:“……”
阮仁燧想了想,心说:“这倒也是!”
再一想小时女官芝麻馅汤圆的本性,又觉得很不放心,当下板着脸道:“你发誓,刚才没有逗我玩的意思,不然你明年胖到二百斤!”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恶毒!”
阮仁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所以你其实就是故意在逗我玩儿是不是?”
小时女官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阮仁燧:“……”
阮仁燧紧盯着她,语气谴责,还带了点绝望:“……人心居然败坏到了这种程度!”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最好还是不要在外人面前泄露痕迹啦,只是即便泄露了,其实也不会怎样的。”
她说:“圣上都不在乎,那别人在乎与否,就都不重要了,不是吗?”
阮仁燧听得短暂一怔,继而若有所思。
……
李正伦画了草图出来,叫阮仁燧过眼之后,又用铅笔将其按照尺寸等比例画在那块沉香木上,末了,又预备着往自己厢房的工作间去操持此事。
阮仁燧问他:“我可以在旁边看吗?”
李正伦知道这孩子也好,带着他的小娘子也罢,都不避讳这些东西,当下笑着说了句:“这有何不可?”
阮仁燧便好奇不已地跟了过去。
小时女官示意侍从们跟过去陪着,自己则留在堂中跟李太太说话——李正伦往工作间去忙活,李太太便出来照应着生意。
女人跟女人说话方便,尤其李太太这会儿大着肚子,即将临盆,无形当中,不免又增添了许多话题。
小时女官自己没有生育过,但是却曾经见证过宫里两位皇嗣的诞生,又听过许多医理之事,这会儿说起来自然头头是道。
李太太是头一次生产,心里边其实也有些忧惧,听她说得条理,不觉入了神。
小时女官见状,便主动提起自己有位表姑在做大夫,极擅妇科和产育之事,若李太太不弃,倒是可以请她来瞧瞧。
李太太有点意动,又怕对方只是客气性的顺口一提,当下迟疑住了。
小时女官顺水推舟,马上就说:“嗨呀,不用不好意思啦,我这就叫人去请她来瞧瞧!”说完,没等李太太反应过来,就叫人去请程家表姐来了。
李太太一叠声地谢她。
晚点程太医到了,见了李记棺材铺子的门头,先是一怔,进门前瞧见李太太之后,又是一怔。
只是她原就在宫里当差,擅长的又是产科这种危险类型,早知道凡事该闭紧嘴巴、少说少问的道理。
这会儿见了李太太,她就按照先前约定好的来办。
先给对方诊脉,末了,又问饮食,乃至于脚肿不肿,夜里是否会起夜之类的琐碎细节。
李太太都答了,她心里边便有了底,说了几句,果然都对。
李太太起初还有些半信半疑,听她说得准确,才放下心来。
迟疑几瞬,又带着点初为人母的羞涩,悄声问程太医:“能看出来是男是女吗?”
程太医有点犹豫。
她诊出了李太太腹中胎儿是男是女,但是却犹豫着是否要告知对方。
然而李太太已经从她的踯躅当中领悟到了,低头摸着肚腹,温柔一笑:“原来是个小娘子呀。”
她跟小时女官说:“其实这几个月,我也有做过胎梦。我梦见我养的杜鹃花开了,去年花开的时候是粉色,可我梦见的却是一片鲜红。”
“说来也奇怪,做完那个梦没多久,杜鹃花真的开了,跟梦里的颜色一样,特别地红……”
她脸上浮现出一抹忧惧,很快又笑了:“我起初觉得这个梦不吉利,没敢跟别人说,现下知道怀的是个女儿,兴许是来报喜的呢!”
好像是猝不及防地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小时女官心口倏然间尖锐地痛了一下。
她隐隐约约猜到了原本应该发生的故事。
只是她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动作轻柔地用自己温暖的手掌握住了李太太微微有些凉的双手,很肯定地跟她说:“红杜鹃当然是来报喜的,杜鹃杜鹃,跟喜鹊来门是一样的道理呀!”
……
阮仁燧在李正伦那儿消磨了一上午,直到对方给刨开的几扇木板上完了防腐的油料,须得进行一日一夜的阴干之后,他才跟对方辞别。
这时候,小时女官也跟李太太聊得差不多了。
李太太就叫丈夫把阮仁燧预付的订钱还给他:“小时专程给我介绍了一位好大夫来呢!”
李正伦楞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向小时致谢,又要去柜台拿钱。
阮仁燧没等他过去,就拉着小时女官跑了,嘴里说:“再说,再说!”
李正伦叫他们:“哎——等等!”
然而那一大一小都已经跑远了。
李太太看得笑了,说:“不要就不要吧,估计人家也不缺这个钱,要是再去强求,反倒显得生分。”
李正伦不无幽怨地道:“说要给钱的是你,说不需要给的也是你……”
李太太哼笑一声,嗔怪道:“真是呆子,你连应时而变的道理都不晓得吗?”
……
阮仁燧连同小时女官顺利地将程太医引荐到了李家夫妇二人面前去,肩膀上的差事就算是卸下了大半。
再一瞧时间,估摸着龙川书院那边儿马上就要结束今天上午的课程,一大一小又坐上马车,去接大公主放学。
大公主见到弟弟,特别高兴,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出来,快活地叫他:“岁岁!”
她问:“你下午会来上课吗?”
阮仁燧不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叫大姐姐担心——毕竟他想做的事情,暂时都已经做完了嘛!
就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嗯!”
姐弟俩往可供休憩的那处宅院中去用饭午睡,末了,又背上书包,一起上学去了。
下午还有两节课要上呢。
一班是什么课阮仁燧不知道,但十班要上的是数学课。
阮仁燧在十班,也算是个清奇人物了。
年纪最小,成绩却是名列前茅。
开学到现在两天半,他有一天半没来……
阮仁燧的同桌曹奇武特别好奇:“你干什么去啦?”
阮仁燧爽朗一笑,破罐子破摔:“玩儿去了,就是不想上学!”
曹奇武眼睛里的羡慕都要淌出来了:“你家里人知道吗,不打你吗?”
阮仁燧摇摇头,撒了个小谎:“他们都不管我!”
曹奇武狂吃柠檬,欣羡不已:“我要是敢逃课,我阿耶阿娘一定会把我吊起来打的!”
数学课有场随堂测验,一页试题后边还跟着道附加题。
阮仁燧咬着笔头回想起先前入学考试那回,自己把物理题错看成数学题,总觉得不甘心,这会儿就专程试着做了做那道附加题。
是关于图形的证明题。
小半刻钟之后,阮仁燧成功证明出直角等于120度!
阮仁燧默默地放下了笔。
阮仁燧开始思考世界。
阮仁燧悄悄问曹奇武:“我之前没看完的那本鬼故事还在吗?”
曹奇武听得眼睛一亮,瞟一眼讲台上的数学老师,贼眉鼠眼地点点头,小声说:“在的在的!”
第一名跟第二名往往是竞争对手,但倒数第一跟倒数第二多半都是真朋友。
这句话的含金量还在上升。
……
阮仁燧在龙川书院破罐子破摔,德妃在披香殿里魂游天宫。
昨天晚上披香殿里发生的事情,辗转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
她老人家对于圣上和皇嗣们针对管尚书的行径不置可否,倒是很赞许德妃和大公主说的那几句话。
而她对于自己看得上的人,从来都不吝啬于赏赐,且往往都能赏赐到对方心里去。
太后娘娘赏赐了大公主两面七品内庭女官的令牌,准许她自行招募两名女官效命。
因大公主出宫上课去了,这话是对着贤妃说的:“仁佑年纪虽小,但听她的谈吐,已经知道该如何识人用人了,那就放开手去任她施为。”
贤妃替女儿谢了恩。
太后娘娘又下令追谥德妃已故的父亲为户部尚书,同时赐予德妃之母正三品诰命夫人的尊荣。
德妃惊喜交加,同时不无感伤地谢了恩。
她的父亲去的不甚光彩,虽然有宠妃女儿和皇长子外孙,但终究没有得到追谥。
德妃作为人女,不免觉得懊悔痛惜。
如今得以弥补,也算是小小的告慰了。
更不必说太后娘娘还赐予夏侯夫人正三品的诰命夫人身份,这就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了。
太后娘娘还专程跟她说了几句话:“你从前刚进宫的时候,瞧着还懵懵懂懂的,几年下来,竟很是历练出来了,极为难得。”
又问她:“书写得怎么样了?”
德妃:“……”
……其实早就陷入到瓶颈期了_(:з」∠)_
但此时此刻,容不得德妃把实话说出来。
她只能梗着脖子说:“回太后娘娘的话,写完了前三章,正预备着写第四章……”
太后娘娘点点头,吩咐她说:“以后每写完一章,就送到千秋宫来,让我看看。”
德妃受宠若惊。
太后娘娘发了话想看看她写的书,是不存在德妃打发人去送的,为表示恭敬,非得她自己登门来送才行。
这也就意味着从前只为帝后而开的千秋宫大门,现在居然也对着她敞开了一半儿!
只是……
德妃绝望地想:如果这个前提不是要求我写书就好了……
回到披香殿后,德妃一个人对着自己的书稿发呆,愁得脑浆疼!
嘉贞娘子过去的时候,她泫然欲泣,说了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实话:“嘉贞姐姐,我生岁岁的时候,都没费这么大的劲儿啊!”
嘉贞娘子:“……”
那边儿德妃还抱着书稿,眼泪汪汪地感慨呢:“字字句句,呕心沥血,跟我的孩子有什么区别啊!”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再三宽慰之后,终于离去。
徒留德妃自己呆呆地坐在书案前,对着自己发育不良的孩子出神。
易女官守在边上,瞧着自家娘娘失魂落魄的样子,都觉得她怪可怜的。
冰瓮里的积冰化开了一点儿,碰在瓷罐的边缘上,发出一声脆响,也让德妃从魂游天外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
德妃眼珠焦虑地转了转,决定做一回文稿汉尼拔——偷几个别人的孩子喂给自己的孩子吃!
下午阮仁燧放学回来,再见到他阿娘,就觉得她脸上带着一种圣洁的疲惫感。
阮仁燧看得恍惚了一下,那边儿德妃已经开始问他:“今天在书院里过得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想了想,叹口气,很坦诚地说:“阿娘,数学题好难,我头好痛!”
德妃扶着头,怏怏地道:“我的头也好痛……”
等圣上忙完前朝的事情过去,就见披香殿里的两个笨蛋都有气无力地歪在躺椅上,太阳穴上还贴着片不知道什么植物的叶子。
好像一只疲惫的母猫搂着自己无精打采的小猫在睡觉似的。
圣上:“……”
圣上忍不住问:“你们俩这是怎么啦?”
德妃看了他一样,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懂。”
圣上一天天使不完的劲儿,每天早起去上朝,白天议事,晚上还能看书到深夜……
他哪懂什么叫辛苦啊!
圣上又去看儿子。
阮仁燧歪在躺椅上,神情疲惫,语重心长地道:“阿耶,你还太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
圣上:“……”
……
九华殿。
大公主放学回去,书包都没有放下,就先去检查贤妃的学习情况了。
“阿娘,我念书回来啦,你呢,今天看了多少页书,写了多少字的读书笔记?
贤妃一页书都没有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倒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想承担自己承担不太了的东西。
不想做的事情,一开始就不要给人希望。
她就一五一十地说:“仁佑,阿娘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像你一样还需要念书……”
又笑吟吟地招呼她:“来吃西瓜,之前一直冰镇在井里边的,凉凉的,都切好了……”
大公主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吃西瓜。
她听到一半,就皱起了眉头,犹疑着,郁郁地道:“阿娘,你是不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尝试着岔开话题,面露微笑,语气轻盈:“仁佑,你还不知道吧?太后娘娘赏赐了你两面正七品女官的令牌……”
她一边说,一边示意侍奉的宫女将千秋宫送来的那只檀木盒取来:“你才五岁,就可以招募两个正七品的女官啦……”
大公主很严肃地看着母亲,一针见血地道:“阿娘,你在试图转移话题,可见你今天真是什么都没干!”
贤妃:“……”
贤妃忍不住以手覆额,旁边亲近的宫人们也都低下头,抿着嘴偷笑。
大公主生气地瞪了她们一眼:“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再看母亲一副油盐不进,我什么都不干我有理的模样,她气得背着书包,满殿乱转:“我出去上了一天学,累得要死要活,阿娘你在家里一页书都不肯看,一个字都没有写!”
大公主痛心疾首:“阿娘,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