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圣上在心里静静地品味了一下这两句话,良久无言。
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儿,伸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却仍旧什么都没说。
几瞬之后,他转头去看自己的怨种儿子:“岁岁,你大姐姐已经说完了,你呢?对于此事,你作何解答?”
其余人也从先前大公主慷慨有力的陈词当中清醒过来,低头去看年幼的皇长子。
德妃心绪有些焦灼——主要是大公主刚才表现得太好了,无形当中给了另一个孩子很大的压力。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一点,蹲下身来,宽抚似的扶着儿子的肩膀,语气低柔地催促了一下:“岁岁,你阿耶问你话呢,这件事你怎么想?”
她摸了摸儿子的脸,在他耳边小声说:“别怕,大胆说就是了,有阿娘在这儿呢。”
“好!”
阮仁燧听得精神一振,紧接着鼻子里神气十足地哼了一声。
他也侧过脸去,靠在他阿娘的耳边,学着他阿娘的样子,小声说:“我今天就让他知道知道,天底下并不是只有大姐姐这样的好学生,也有我这样的废物!”
德妃:“……”
说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软话,你神气个屁啊!
德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阮仁燧,你给我好好说——不然我打扁你!”
阮仁燧:“……”
阮仁燧慢吞吞地道:“……你看,又急。”
德妃:“……”
其余人:“……”
德妃现在是真的很想打人了!
到底还是朱皇后人美心善,主动帮着给打了圆场:“仁燧,正经一点,陛下是很严肃地在考教你们俩的功课呢。”
又问他:“经历了这件事情,你心里边有没有什么感悟?”
阮仁燧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三个大人,眼睛亮晶晶的,语气特别轻松愉快地说:“感悟当然是有的啦,我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最最最最幸运的小孩!”
其余人听得愣住。
阮仁燧就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运气很好,投生在了皇家,是天潢贵胄,生来就有锦衣玉食,不仅不会为人欺凌,还可以替别人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他看向圣上:“我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英明神武,虽然有时候也会生点小气,使点小坏,但总是愿意包容我,宽容我的过错!”
他看向朱皇后:“朱娘娘虽然不是我的生母,但却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后,宽厚,大度,仁慈,有容人之量,遇见事情会庇护我,还会帮我打圆场!”
他看向德妃:“我阿娘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阿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聪明好学,也愿意体谅小孩子的难处,把我当成她手心里的宝贝!”
他看向大公主:“大姐姐也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姐姐,你总是照顾弟弟,有什么都想着我,护着我,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
阮仁燧慢慢地说:“我的家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遇到的也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身体很健康,能吃能喝,能蹦能跳,虽然胸无大志,但是却也衣食无忧。”
“还可以凭借出身去替蒙冤之人主持公道,让天下因我而有一点小小的清明,这不就是最好的生活了吗?”
他再一次重申:“我真是全天下最最最幸福的小孩!”
众人听得面露触动,一时无言。
圣上受到的触动,相对就格外地大一点。
仔细想想,有些事情真就是天注定。
如果重生回来的不是这个孩子。
如果这个孩子不是当下的这种性格……
或许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孩子心机深沉,胸有大志……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若真是胸有大志,就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露骨,这么明显了。
至于面前这个冤种……
圣上很确定他没有用此谋取私利的念头——就他那个漏勺似的脑袋,哪儿能想得了这么多啊!
只有大公主特别感动地拉住了弟弟的手,很认真地承诺:“岁岁,我们要永永远远一起玩,永永远远做好姐弟!”
阮仁燧笑眯眯地应了声:“一言为定!”
两个小孩又伸出两只小胳膊来,两根小小的小拇指凑到一起,开始拉勾了。
朱皇后和德妃静静地瞧着这一幕,心绪和神情一样柔软。
圣上瞧了几眼,嘴上嗤了一声,对两个孩子的说辞都没有作出评论,只是到底还是没再追究管尚书的事儿。
“罢了,”他冷笑一声,伸手分别在两个小孩脑门上戳了一下:“算你们走运!”
阮仁燧:“……”
大公主:“……”
朱皇后和德妃:“……”
阮仁燧自己过了关,倒是还惦记着别人呢,看他阿耶松口,赶紧追问一句:“那小时女官——”
大公主也赶忙道:“是呀阿耶,那小时女官呢?!”
圣上平等地瞪了他们俩一眼,摆摆手说:“罢了。”
又递个眼色给宋大监。
后者便会意地使人过去传话,免了小时女官今晚的跪罚。
大公主松一口气。
阮仁燧却还有点别的担心,趁着其余几个人不注意,悄悄问他阿耶:“凤花台……还好吧?”
圣上坏坏地反问他:“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我干什么?”
阮仁燧脑海中倏然间闪现过不久之前看见的那根长羽毛……
他霎时间悲从中来:“阿耶,你到底把它怎么啦?”
圣上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没怎么,就是从它头顶拔了根毛,过段时间就长出来了!”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鸟也一样。
凤花台是前任北尊养大的,虽然在管尚书的事情上掺和了一脚,但顶多也就是小惩大诫,不会真把它怎么样的。
阮仁燧着实松了口气。
他这才跟大公主聚头在一起,很好(八)奇(卦)地问他阿耶:“所以管尚书现在究竟怎么样啦?”
……
管尚书病倒了。
不是装的,真病倒了。
凤花台经历了短暂地思考之后,还是觉得不举这件事得有个外在的诱因——总不能叫人一看,好好的一个人一觉睡醒就不行了吧?
它就去找自己的朋友借了一只能叫人生病的病虫,连同那两颗药丸一起,偷偷投到管尚书的茶盏里边儿去了。
病虫入体,从潜伏到发作,不过一日功夫,到了这日下午,管尚书就忽发高热,倒下去了。
这才有了后来圣上差遣小梁学士去管家走这一趟,紧接着捉出了幕后黑手的事情。
阮仁燧跟大公主听了只觉得他活该:“先有因后有果,这不都是他自找的?”
两个小孩儿惹完事儿之后拍拍屁股,把烂摊子一丢,美美地走了。
圣上捏着鼻子开始思考这事儿该怎么善后。
“没了张屠户,也不能吃带毛猪啊。”
朱皇后倒是举荐了一个人选:“我看刑部的俞侍郎就很好。”
她把从前宋巧手与郑夫人那一案说了出来:“俞侍郎同宋巧手并没有什么交情,甚至于这案子一开始就是京兆府的,也与刑部无关,他却为了对方几番奔走,最后求到了俊贤夫人那儿,这种人才真正担得起一个尚书之位呢!”
圣上因这事儿而生气是真的,有意选贤举能也是真的。
听朱皇后如此言说,倒真是动了一点心思,只是一时没有把话说死:“我叫人去查验一二,再做决定。”
朱皇后带着大公主离开,圣上憋了一肚子火,也回崇勋殿去了。
最后披香殿里只留下德妃娘俩儿。
德妃回去坐下,喝一杯茶定了定神,这才腾出手来,板着脸审问儿子:“阮仁燧,你出宫才两天呢,一天在逃课,还有一天在算计刑部尚书,你过得很充实啊?!”
阮仁燧:“……”
阮仁燧无力地道:“阿娘,别这样,那一茬儿不都过去了吗。”
德妃看这臭小子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倒是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恶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儿:“等着吧,这事儿我先记下,再敢闯祸,我给你来个狠的!”
阮仁燧娴熟地敷衍起来:“不会的不会的……”
……
九华殿。
自从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传召匆忙离开,贤妃的心就提起来了。
她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殿内琉璃灯罩下的烛火,静静地数算着时间。
一刻钟,两刻钟,三刻钟……终于终于,她听见了殿外侍从们的问安声。
大公主回来了!
贤妃暗暗地松了口气,赶忙迎了上去:“仁佑,事情都解决了吗?”
“当然啦,”大公主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抬着下巴,洋洋得意道:“我都亲自出马了,怎么可能解决不了?”
贤妃:“……”
贤妃心想:你离开的时候好像被狗撵了似的,慌里慌张的,那时候可没这么自信!
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而是先顺着这茬夸奖了一句,这才问:“到底是怎么了?皇后娘娘让你去披香殿,又是为了什么?”
大公主自觉做成了一件事情,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这会儿贤妃问,她就美美地打开了话匣子:“这件事情呀,那可是说来话长了……”
贤妃听女儿事无巨细地把这件事情讲了,也觉得惊叹不已。
没想到两个孩子敢连起手来干这样的大事,更没想到即便是做了这样的大事,最后竟然也全身而退了!
圣上的脾气,她是很了解的,也正是因为了解,所以才知道这全身难退的含金量有多高!
贤妃不由得道:“你真得好好地谢谢你德娘娘,要不是她说服了陛下,这一次你们绝对没这么容易过关!”
大公主也是这么想的。
此时此刻再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她仍旧觉得如在梦中:“阿娘,你不知道,那时候德娘娘说起话来,简直像是在发光!”
她语气歆羡,满脸向往,超级肯定地说:“就算是天上的仙女,也肯定不如德娘娘!
贤妃温柔一笑,附和了她的话:“我猜也是这样。”
没想到大公主紧接着就把矛头指向了她:“阿娘,德娘娘在进步,那你呢?”
贤妃:“……”
大公主叹了口气,皱着小小的眉头,深情无奈,特别认真地说:“阿娘,你是不是也该看看书了?”
她语重心长道:“我怎么记得德娘娘以前没这么厉害的,是读书改变了她呀,这么好的例子摆在面前,阿娘你真的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贤妃:“……”
她都没来得及说话呢,那边大公主都已经替她计划好了。
“阿娘,我替你问过朱娘娘了!”
大公主两眼亮闪闪的,超级认真地说:“德娘娘看的那些书单,都是嘉贞娘子给开的。”
“我请朱娘娘拜托嘉贞娘子也抄录一份给你送过来,以后你也每天看书,也每天写读书笔记,用不了多久,你也就会跟德娘娘一样厉害了!”
贤妃::……”
贤妃听得眼前发晕:“仁佑啊,你看庭院里有那么多花,怎么可能每朵都一样?”
她说:“德娘娘是因为要写书,所以才会看那么多书的呀,我又不……”
贤妃想说:我又不需要写书,看那么多书干什么?
没成想这句话反而点醒了大公主:“对,阿娘,你也要写书!”
她特别欣慰地看着母亲:“阿娘,你虽然没有德娘娘那么聪明,但是也属于比较聪明了,都会举一反三了!”
贤妃:“……”
贤妃默默地捏紧了拳头,皮笑肉不笑地道:“阮仁佑,你再说,信不信我揍你?”
她说:“你德娘娘不光喜欢看书写书,还喜欢打小孩呢,要学我就全都学上,你可不要给我叶公好龙啊!”
大公主:“……”
大公主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凝固住了。
……
这一晚虽过得稍显惊心动魄,但阮仁燧也好,大公主也罢,心里边都是很有成就感的。
原因无他——他们真的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某个小娘子可能会有的不幸命运啊!
第二天再聚在一起预备着去上学,连脚步都轻快了。
大公主见了小时女官,第一时间过去关切道:“小时姐姐,你还好吧?!”
小时女官脸上有点恍惚,听着声音回过神来,赶忙笑着应了声:“我很好啊——是你们帮了我,是不是?真是多谢多谢呀!”
阮仁燧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小时姐姐,你太客气啦,你本来也是受了我们俩的牵连嘛……”
小时女官心里边还有点五味俱全。
倒不是因为昨晚的罚跪,而是因为今早晨她听见的闲言碎语。
宫里边没有不透风的墙,昨天晚上中宫带着大公主匆忙去了趟披香殿,一向春风得意的小时女官也被罚了。
两件事儿交叠在一起,各色各样的议论实在不少。
今早晨文惠女官就鬼鬼祟祟地过去告诉她:“小时,你现在出名啦,好多人都在议论你呢,说老早就看出来你心机很重,城府颇深!”
小时女官:“……”
文惠女官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平日里总是装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哄骗了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如今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只觉得天都塌了!
“……冤枉啊!”
她木然道:“像我这种有点时间就在床上躺着,整天胡吃海塞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