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小妹先是设法给小时女官寻了个坐垫垫在膝下,紧接着又很客气地同那两个内侍道:“二位且坐,长夜寂寂,我去叫人泡壶茶送来,聊以消遣……”
小时女官有点不放心,眉头蹙起来一点,小声叮嘱她:“别去找德妃娘娘!”
夏侯小妹同样小声地说:“你放心,我有分寸!”
她出了门,找了守夜的小宫女,叫她送壶茶过去,自己掉头去了凤仪宫。
夏侯小妹同小时女官相处了这么久,很了解她的品性。
依照小时的为人,是不会去做恶事的。
且她又再三重申,不许自己去找姐姐帮忙,联想一下她近来担的差事……
夏侯小妹大胆猜测:或许这事儿同自己外甥也有些关系。
她听宋大监的意思,这事儿仿佛是牵连到了管尚书,小时只是捎带着,都被罚俸三月,罚跪一夜,那岁岁呢?
姐姐会不会受到牵连?
关键时刻,夏侯小妹想到了朱皇后。
或许这位向来仁厚的中宫之主,会有办法解除她们可能面临的危机。
……
凤仪宫。
朱皇后才刚听完心腹的回话。
对方一五一十地向她转述了瑶光殿发生的事情,乃至于自己走出去之后,阿好同田美人之间的交谈。
准确来说,其实是争执。
朱皇后听得惊愕不已:“这些话都是阿好说的?”
心腹郑重应了:“不错,就是阿好娘子说的。”
朱皇后心下称奇,由衷地道:“难为她年纪最小,却是瑶光殿里看得最长远的人,有这样的灵慧和远见,来日不可限量!”
末了,又叹口气:“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该说的也都说了,田美人若是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才刚说完,外头侍从急匆匆地过来禀告:“娘娘,夏侯小娘子在外求见。”
朱皇后心里边犯起了嘀咕:“今晚上这是怎么了?事情一件接着一件……”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吩咐传夏侯小妹进来,听她说了事情原委,才知道是小时女官被圣上下令罚了。
朱皇后向来眼明心亮,先前崇勋殿的人同圣上通报管尚书的事情时,她正在侧,紧跟着圣上就下令惩处了小时女官——
两下里这么一对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管尚书生的这场病,近处同小时女官脱不了干系,再远一些,只怕还得追溯到皇长子身上去。
这时候就显示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了。
从前朱皇后对管尚书没什么印象,无非就是一个面目模糊的朝中高官罢了。
但是在见了刘永娘之后,又在对皇长子人品有所了解的前提下,她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颇。
朱皇后旋即起身,叫夏侯小妹回去:“这事儿我知道了,会设法处置的,你去陪着小时,今晚就不要再露头了。”
夏侯小妹听她如此言说,就知道是答应了,心中感念不已,当下毕恭毕敬地应了声。
那边朱皇后思绪略微一转,紧接着将视线从夏侯小妹身上挪开,又吩咐近侍们:“去九华殿走一趟,叫仁佑去披香殿,我在披香殿外等她!”
……
披香殿。
圣上面笼寒霜,避开了德妃,自己提溜着儿子往书房里去说话。
德妃看得心焦不已,好像一只崽崽被陌生人拎走了的猫妈妈,依依地跟在后边儿。
她蹙着眉头,很小声地说:“我都狠狠地打过他了,岁岁也已经知道错了,别再训他了……”
圣上心下嘿然,暂且松开手,低下头,居高临下地问儿子:“你真的知错了吗?”
阮仁燧知道,他阿耶问的不是他知不知道逃学的错,而是他知不知道自己联合凤花台收拾管尚书的错。
可是他有什么错?!
管尚书怎么了,不就是不能人道了吗?
这、都、是、姓、管、的、应、得、的!!!
如若不然,何以告慰管夫人?
难道就要眼看着某个小娘子被他糟蹋,继续管夫人的不幸命运吗?!
他当然知道他联合其余人和神兽这么做不合常理,但哪有合常理的方式让他达成目标啊?!
事发之前先知会一声,他阿耶难道会同意这么做?
绝无可能!
阮仁燧实际上已经是最适合做这件事情的人了,全天下都没几个血条比他更厚的。
他要是不敢干,这事儿丢给谁干?
等姓管的自然老死啊?!
阮仁燧就梗着脖子说:“我没有错!”
圣上还没有说话,德妃就先急了:“岁岁!”
她又气又急,脸都白了:“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之前不是说已经知道错了吗?”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阮仁燧神情纠结,小手揪着自己的衣角,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选择坦诚。
“阿娘,阿耶训我,不是因为我今天逃课,是因为别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把管尚书的事情讲了,又很认真地说:“逃课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可以认,但是管尚书的事情,我没有错,我不认!”
顿了顿,在脑海里想了想整件事情,更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阮仁燧就跺一下脚,很严肃地看着他阿耶,超大声地说:“我就是没有错,就是不认——打我我也不认!”
德妃听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臭小子,我以为你出去两天,只干了逃课这一件事,怎么还有别的?!
只是现在还不是该追究责任的时候,先帮着他度过了这个难关才是!
德妃就狠狠瞪了这个冤种一眼,暗吸口气,又去劝说圣上,依依地道:“岁岁还小呢……”
圣上当时就是一声冷笑,紧盯着儿子,目光嘲弄地吐出来一句:“他不小了!”
前世加今生已经三十一岁的阮仁燧:“……”
只有德妃还不在状态之内:“什么呀,他才三岁呢……”
圣上神色冷凝,抬手指着儿子,问他:“你难道不知道‘尚书’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是仅在宰相之下的要臣,甚至于宰相是正三品,尚书也是正三品!
这是真正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阿耶,”阮仁燧毫不回避地直视着父亲的眼睛:“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才想了这么个迂回的办法啊……”
只是让管尚书不举,并不耽误他继续上朝,已经是折中之后的做法了。
圣上听得脸色发青,一口郁气憋在喉咙里,没等出来,外头侍从满头大汗地来报:“陛下,皇后娘娘过来了。”
略微顿一顿,又加了一句:“大公主也来了。”
圣上意味不明地“哟”了一声,瞟了儿子一眼,说:“人来得好齐全啊,贤妃没有过来?”
侍从神情不安地摇了摇头:“回禀陛下,只有皇后娘娘跟公主殿下来了,贤妃娘娘没来。”
圣上冷笑一声:“叫她们进来吧。”
侍从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又匆忙出去传话。
朱皇后虽然是成年人,步履沉稳,却反倒因为这沉稳而落在后边了。
大公主好像一只在被猎人追赶的小兔子,一路喘着气小跑着过来,甩了朱皇后十几步远。
还没有进庭院呢,就先喊了一声:“阿耶,不要打岁岁,是我想那么做的!”
圣上视线往她身上一瞟,都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三十岁高龄的好大儿已经被他五岁的女儿拉到身后去,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严严实实地保护起来了。
大公主严肃声明:“阿耶,不关岁岁的事,他这么小,能做得了什么?”
她把事情扛在了自己肩上:“是我要这么做的,不怪岁岁!”
德妃从没有觉得大公主这么可爱过!
朱皇后先前在外头见了大公主,就说了一句话:“管尚书的事情叫你们阿耶知道了,现下他正在披香殿呢。”
大公主听完就急了,火急火燎地拉着她过来救场,路上又把整件事情都说给她听了。
朱皇后这才知道,原来管夫人的这场病事出有因。
而管尚书的这场病,其中又掺杂了两位皇嗣和公孙娘子的因素。
这会儿见了圣上,就先假意训斥两个孩子:“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这种事情,是能自作主张去做的吗?那可是尚书!”
扮演完了白脸,又放缓了语气,开始扮红脸:“暂且把这事记下,回来好好地同长辈们说一声,依照陛下一贯的操守和准则,难道会视若无睹?”
圣上听得嗤了一声,并不肯接受这顶高帽:“虽然他们俩在外边惹了事,但是他们对于我的判断还是很准确的。”
他很冷酷地说:“我没有什么操守,更没有什么准则,我要是事先知道,一定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的。”
圣上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冷笑:“管夫人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世上每天都在死人,我操心得过来吗?”
朱皇后:“……”
好坦荡的混蛋啊!
大公主忍不住分辩道:“可是阿耶,管尚书这样很不好,他已经害得管夫人重病了,难道还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再去害下一个人吗?”
圣上垂眼去看她,淡淡道:“仁佑,你们看见的跟我所看见的不一样。”
他说:“我不关心管夫人如何,甚至于也不关心管尚书如何。”
“我所在意的是,你们俩,再加上一个小时,居然在没有知会过长辈的前提下,自作主张,设法处置了一位正三品的尚书!”
因为大公主并不知道凤花台在其中参与的角色,所以圣上此时并没有提及到它。
他相信即便如此,大公主也能够清楚地领悟到自己的态度。
阮仁燧听得打个激灵,后背发凉,赶紧问:“阿耶,小时女官没事儿吧?”
圣上哼了一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大公主急了:“阿耶,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眼睛都红了:“这不关小时姐姐的事,是我跟岁岁决定要这么做的呀!”
“但是她默许了,也参与了,不是吗?”
圣上很平静地说:“事发之前,她是有能力劝阻的,事过之后,也完全有时间来回禀,但是她什么都没有做。”
“这是她自己作出的选择,所以现在她也要承担播出这个选择的代价。”
“我衷心地奉劝你们先想想自己,因为我很确信,小时在做出默许和隐瞒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可能会有的结果,并且也愿意为此承担代价。”
“相反,你们好像并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
圣上说到此处,情绪相对地平稳了下来。
他甚至有了闲心指点两个孩子,带着他们剖析整件事情:“从你们的角度来看,小时很合心意,她理解你们,给你们出主意。”
“但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她失职了,她没有做好自己的工作,是与不是?”
“她很清楚可能会有的结果,但仍然还是这么做了,我赞赏她的操守和心性,但这跟我要惩罚他并不冲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得脸色灰败,有心求情,偏偏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脱身呢,怎么救小时姐姐?
两个小孩一筹莫展,朱皇后亦是无言。
德妃在旁心焦不已地听了会儿,再觑着圣上的神色,忽地心头一动。
她咬了下嘴唇,轻轻叫了声:“陛下……”
圣上一抬手,断然地止住了她的话头:“如若你想给他们说情的话,还是免开尊口!”
德妃却摇了摇头,效仿圣上方才的说辞,徐徐地说:“我不是想给他们说情,也不想去深究管尚书的事情,只是想从我的角度说一说我的看法。”
圣上抬了下眉,看她一看,淡淡地道:“讲。”
德妃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切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陛下为什么要让两个孩子出宫去读书呢?”
圣上与朱皇后俱是一愣。
就听德妃娓娓道:“你不是说,是不希望他们生于深宫富贵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只能看见巍峨华丽的宫廷吗?”
德妃尝试着用写书的方式,去构思自己的言辞:“陛下不要把管夫人当成管夫人,也不要把管尚书当成管尚书,还有狄小娘子、郭小娘子,她们都是这两个孩子离开宫廷之后遇见的最最普通、最最平凡的人,仅仅如此罢了。”
“两个孩子遵从陛下的意思出宫读书了,也的的确确地见到了与宫内不同的世界,并且因此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和判断,践行了自己的理念,这不就是陛下一开始送他们出宫读书所希望的吗?”
德妃说:“陛下的做法很成功,也的确见效了啊,为什么现在却反而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呢?”
“是因为两个孩子做出的事情并不符合陛下的预期吗?”
“如果陛下早就预设好了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不直接省去这个步骤,直接灌输给他们呢?”
“因为听到并不等于懂得,懂得也并不意味可以做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德妃温声细语地剖析着整件事情:“陛下生气的地方,在于两个孩子瞒着长辈对一位尚书进行了处置,陛下觉得这是越矩,因为‘尚书’两个字很重。”
“可是反过来想想,区区一个尚书,却历练了两位皇嗣,让他们看到了宫内看不到的东西,领悟到了从前不明白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大赚特赚?”
圣上听得怔住,一时无言。
朱皇后更如同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阮仁燧和大公主已经惊呆了,嘴巴张着,满脸崇敬地看着她!
德妃看他们都不说话,不禁有些忐忑。
她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迟疑着道:“难道我讲的不对?”
她心想:明明挺有道理的啊!
还掺杂了几个比较高端的词汇……
朱皇后下意识道:“不,不是……”
圣上眸光倏然间亮了一亮,深深看德妃一眼,话却是对着两个孩子说的:“德妃方才说的话,你们都听见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排排队站好,一起点头:“嗯。”
“那就给我一个将此事轻轻放下的理由。”
圣上目光落在他们俩的头顶,慢慢地说:“让我听听,你们俩从这件事上都学到了什么。”
阮仁燧:“……”
好熟悉的考校感。
好烦!
大公主脸上则是露出了思忖的表情。
几瞬之后,她脆生生地开口叫了声:“阿耶。”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就问他:“阿耶,你觉得小时女官是聪明人吗?”
圣上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又问:“那朱娘娘、德娘娘,公孙娘子,还有帮岁岁把那颗药丸喂给管尚书的那个人呢?”
阮仁燧在心里边悄咪咪地给大姐姐打了个补丁:其实帮我把药丸喂给管尚书的不是人……
圣上则是又点了点头:“是。”
大公主就说:“她们都是聪明又善良的人,从前都跟管夫人和狄小娘子、郭小娘子素昧平生,她们现在为什么要帮我和岁岁说话,亦或者做事呢?”
圣上脸上和煦一点,问她:“为什么呢?”
“这其实就是我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杜太太讲过的一节课啊。”
大公主目光明亮,震声说:“因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你去做好事,自然而然地就会有人汇聚到你的身边,但如果你做的是坏事,所有人都会远离你的!”
“阿耶是天子,富有四海,怎么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呢?”
她神色肃穆,很认真地道:“从前屈大夫给我授课时,讲到高皇帝,他说高皇帝当年之所以能够称帝,就是被一点一滴汇聚起来的民心推举上去的。”
“哪怕只是几个人的心意,也弥足珍贵,管尚书的事情,不也一样吗?”
她也好,岁岁也好,公孙娘子,小时女官,以及所有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难道是为了得到某种好处才去做这件事的吗?
并不是,只是为了无愧于心罢了!
大公主问父亲:“阿耶,你还记得‘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后边说的是什么吗?”
圣上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触动,默然无语。
大公主则自顾自地背了出来:“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