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
圣上用过晚膳之后,便起驾离开。
朱皇后亲自送他出去,回去之后独坐良久,终于还是叫亲信女官往瑶光殿去走一趟,转述她的话给田美人听。
“程太医出宫,是有桩正经的差事要办,且宫里边也不是只有她一个精于产科的太医不是?”
“没了她,也还有别人,必然是能够周全着照顾你顺遂生产的。”
“人间多有不如意之事,宫里边尤其如此,你怀着身孕,切忌多思多想。”
朱皇后后边还有几句话说给那女官听。
“要是田美人听完这几句话,深以为然的话,就不必讲了,若是她听后很委屈,涕泪涟涟的话,就说给她听。”
那女官传完话之后仔细地瞧了瞧田美人的脸,看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不由得在心里边暗叹口气。
她说:“美人,皇后娘娘还有几句话,要我转述给你的——这是她最后一次规劝你,仁至义尽了。”
田美人原本还在小声抽泣,听她这话说得十分严肃,不禁面露忐忑,小心翼翼道:“娘子请讲。”
那女官便说:“美人若是实在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待到顺利生产之后,皇后娘娘或许可以设法送您离宫,往翠微山的行宫去居住。”
田美人听得脸色大变,当下歇了眼泪,讪讪道:“这,这怎么使得……”
当今这一朝,已经有了一个被迁出宫去的齐才人,难道还要有一位被迁出宫的田美人?
再则,齐才人是破罐子破摔了,没什么好在乎的,可她还有孩子呢!
要是皇嗣有一个被赶出宫去的生母,以后怎么抬得起头来?
田美人马上摇头:“还请娘子回禀皇后娘娘,我无意离宫……”
那女官遂道:“既然如此,皇后娘娘还有最后几句话,令我转告给您——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神色冷肃,语气凝重,平铺直叙地说:“田美人,圣上对你,已经很不耐烦了,不要考验他的耐心。”
“你让圣上不高兴,圣上一定会双倍奉还的,鸡蛋碰石头,你觉得碎的会是谁?”
相较于内廷女眷们言语时的幽微含蓄,这一席话已经是露骨到堪称冷酷的地步了!
田美人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她回过神来,不由得怔怔地道:“可是,陛下在我临盆在即的时候遣走了程太医……”
这的确是圣上做得不妥当啊!
那女官很平和地转述了朱皇后的话:“田美人,宫廷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这里只有圣意、圣意,还有圣意!”
说完,她毕恭毕敬地向田美人行了一礼:“皇后娘娘言尽于此,您好自为之吧。”
她转身离去,徒留田美人独自留在原地怔神。
夜风温暖,她手心上却全都是冷汗。
阿好有些担心地看着姐姐,过去扶她:“姐姐,我们先进去吧,在外边站久了对身子不好……”
田美人神情恍惚,戚然一笑:“有谁会在乎呢?”
阿好大声地说:“我跟阿娘会在乎呀!”
你跟阿娘……
田美人怔怔地扭过头去,定定地看了妹妹一眼,倏然间涌出泪来。
她觉得很难堪,也很羞耻。
一直以来,她都在母亲和妹妹面前做出荣光无限的样子来。
她告诉她们,她过得很好,很风光。
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就在今日,就在今晚,这虚幻的泡影,终于还是被戳破了。
田美人只觉得身心俱疲。
阿好看她这副萎靡颓丧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叫了句:“姐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就心灰意冷了吗?”
“要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听皇后娘娘的话,搬出宫去呢?!”
她很生气地看着田美人,用力地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你只会哭得我跟阿娘心里难过,别的人谁在乎?!”
田美人听得气急:“阿好,你——”
“你什么你?”
阿好气呼呼地瞪着她,没好气道:“你只敢跟我凶是不是?”
她说:“皇后娘娘那么训斥你,德妃娘娘那么收拾你,你怎么不敢跟她们凶?!”
田美人气得手都在哆嗦,一抬手,打了妹妹一个嘴巴:“她们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她又气又伤心:“别人也就罢了,都是外人,你是我亲妹妹,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阿好捂着脸,不气不恼,只是含着眼泪,哽咽着说:“姐姐,你这不是都明白吗?”
“势不如人,就是要低头的,为什么事情出在自己身上就不懂了?”
她说:“宫里边受委屈的人难道只有你自己吗?”
“仁佑是公主,她会受委屈,她的阿娘贤妃娘娘在德妃娘娘面前会受委屈,而皇后娘娘和德妃娘娘,难道就没有委屈的地方了?”
“你看谁成天怨这个怨那个了?”
阿好很恳切地跟她说:“姐姐,抱怨没有用,只会让人心烦!”
田美人听得气急:“你——”
而阿好尤嫌不够,她还要说呢:“姐姐,要是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还是赶紧搬去那个什么山吧,不然,我看早早晚晚都会被赶过去的!”
田美人白着脸,指着妹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吴太太听得似懂非懂,只是也觉得小女儿用这种态度对大女儿说话,实在是太过火了。
她看大女儿像是一枝瑟瑟的柳条似的打颤,赶忙过去把她扶住:“阿好,你姐姐还怀着身孕呢,不要这么说话……”
田美人半靠在母亲身上,身心俱疲,轻轻地喘息着。
阿好却说:“姐姐,你怀小外甥的时间是有限的,小外甥在你肚子里的时候,宫里人都会忍你让你,可是你能怀一辈子吗?”
“借了债早晚都是要还的,借得越多,以后还得越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她年纪虽小,说的话也简单,但字字句句振聋发聩:“这笔债就在那里,你还不上,以后就得要小外甥还,跑不了的!”
……
夜色初起。
小时女官和夏侯小妹却在自己的住处外见到了一个熟人。
宋大监。
夏侯小妹有些纳闷儿:“您怎么会过来?”
宋大监笑了笑,却没有应答,一错眼,去看小时女官:“陛下有几句话,差我来问小时。”
小时女官毕竟聪明,心念微动,便意会到他是为何而来了。
宋大监也知道她聪明,所以省略了所有的过程:“小时,管尚书的事情,你认不认?”
小时女官坦然地点了点头:“认。”
宋大监便轻叹口气:“宫里的规矩,做错了事情,就得认罚。”
小时女官也不辩解,又应了声:“是。”
宋大监点了点头:“陛下保全你的颜面,就不必报到尚仪局去了,罚你三个月的俸禄,就在这里,从现在跪到天亮。”
小时女官神色平静,毕恭毕敬道:“陛下宽宏,臣铭感五内。”
说完,一掀衣摆,跪了下去。
宋大监有些怜惜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再同夏侯小妹点一点头,转身匆忙离去。
夏侯小妹这会儿脑子还是懵的,下意识看着宋大监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小时和守在不远处的两个小内侍,只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小时女官回答,她就心急不已地说:“我去找姐姐帮忙!”
小时女官赶紧把她给叫住了:“别别别,可别惊动德妃娘娘了。”
她心想:管尚书的事情发了,圣上明显是生气他们几个人联合起来操弄朝廷要臣……
她附从在前,包庇在后,所以要受罚。
而皇长子作为首犯,估计更难逃罪责……
这时候去找德妃娘娘,只怕是适得其反。
夏侯小妹不明白:“小时,这都是为什么呀?”
再看她就这么跪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就更心疼了。
夏侯小妹毕竟在小时女官身边耳濡目染了那么久,也算是历练有成。
她先去房里寻了两只凳子来,给那两个崇勋殿的小内侍:“站久了腿疼,两位且坐吧。”
夏侯小妹是宠妃的亲妹妹,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更别说这对两个小内侍来说也是好事不是?
当下很客气地应了,又连声谢她。
夏侯小妹瞧着他们坐了下去,这才去寻了个很厚的坐垫,拿到小时女官面前去,同时面露迟疑,问那两个负责监督的小内侍:“这应该没问题吧?”
她说:“我并没有抗旨的意思,就是叫小时拿来垫一下。”
“陛下罚她归罚她,但顾看皇嗣的差事还是叫她担着呢,真要是跪在地上伤了腿,明天还怎么带皇嗣们出宫读书?”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
再则,从这两个小内侍接受了她的凳子,坐下去之后,这事儿其实就已经成了大半了。
他们没理由再去说什么,便都应了:“只是垫在膝下的话,自然是没什么的。”
夏侯小妹这才将那只坐垫递送过去。
小时女官接到手里,抬一下膝盖,将其送到膝下,又悄悄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
夭夭真是出息了,都能动脑子了!
……
千秋宫。
小梁学士过去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宫人们掌起灯来,照得庭院里一片明亮。
那灯火吸引了萤火虫来,成群结队,忽闪忽闪地在这夜色里静静地停歇着。
她看见妹妹养的狸花猫项链半蹲着身子隐藏在黑暗中,盯着一只停驻在草叶上的萤火虫蓄势待发,一副随时都准备扑过去的样子。
只是没等这只猫猫扑过去,就有另外一个人以一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姿态将它给抓住,美滋滋地拎起来了。
齐王快活地吹了一声口哨,不怀好意地在人家毛茸茸的肚子上摸:“项链,你这个小猫咪,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
小梁学士:“……”
狸花猫愤怒地大叫起来。
小梁娘子急急忙忙地从里边跑出来救驾:“要死了你,赶紧放开它!”
将这只猫猫救到自己的臂弯里,又忽的注意到姐姐过来了,当下又惊又喜:“琦英!”
小梁学士将今日之事的原委大概讲了一遍,外头千秋宫的近侍女官便适时地来回禀。
“太后娘娘,方才,陛下起驾往披香殿去了……”
太后娘娘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小梁娘子有点担心皇长子,一边用一把小梳子给自己的猫梳毛,一边略有些不安地道:“陛下肯定是会生气的……”
她叹口气,秀丽的眉头皱起来一点:“琦英,你也是,知道管夫人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可怜,瞒下来就是了,何必这么实诚呢。”
小梁学士笑了笑,没有说话。
太后娘娘神情肃穆,告诫她说:“琦华,这次的事情,琦英做得很对。”
作为曾经摄政多年的天后,她看待问题的方式与年轻人截然不同。
“管夫人是很可怜,那两个小姑娘也很可怜,但是如若琦英隐瞒了真相,因此损坏了皇帝与中朝,乃至于安国公府之间的平衡与信任,一旦生出事来,就绝不是三条人命能够填平的了。”
小梁娘子若有所思。
小梁学士倒是问了一句:“那披香殿那边……”
“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年轻人的问题终究还是要年轻人自己去解决。”
太后娘娘淡淡地道:“还远没到需要我出面的时候呢。”
……
披香殿。
圣上过去的时候,阮仁燧才刚刚挨完打,正老老实实地坐着吃饭。
德妃看他过来,还很纳闷儿呢:“不是去凤仪宫了吗,怎么有空过来?”
先前崇勋殿有人过来传话,知会她一声,说圣上往凤仪宫去用晚膳了。
圣上朝她点了点头,便有内侍躬身过来,替他拉开了座椅。
他坐下去,这才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吃过了又过来的。”
德妃察觉到他情绪不高,“哦”了一声,有点忐忑。
她心想:难道是知道了岁岁逃课的事儿,专程来教训他的?
这可不行!
德妃还是很护犊子的,自己打孩子,手上还有个分寸,叫别人打他,那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敲起了鼓,偷眼打量圣上一眼,就见他脸上神情十分寡淡,端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瞧着儿子……
德妃太了解他了——这一看就是生气了呀!
德妃有点担心儿子,眼珠幅度很小地转了转,紧跟着板起脸来,以一种抱怨的语气同圣上道:“这小子越长大越淘气,不打不行了!”
又说:“之前吃饭的时候总定不下心来,现在挨完打了,吃饭都香了,哼!”
阮仁燧坐在自己的专属小凳子上,老老实实地吃饭。
圣上侧过脸去瞧着德妃,问:“为什么打他啊?”
德妃就做出余怒未消的样子来,气冲冲道:“你不知道,这混账东西逃课呢,这才第几天?就开始野了,不打怎么行呢!”
她说:“我狠狠收拾了他一顿,好叫他长长记性!”
圣上轻轻地哼了一声,拉长语调,声色谴责地问儿子:“岁岁,送你出宫去上学,就是为了让你逃课的吗?”
“你这么做,真是太让阿耶阿娘伤心了,难怪会挨打呢。”
他语气轻轻的,听起来很寡淡:“我看一顿打都不够,得再挨一顿打才行!”
阮仁燧还不知道管尚书的事情已经东窗事发了。
他就心想:我今上午回宫来干什么,别人不知道,阿耶你还能不知道?
装什么呢!
阮仁燧就从饭碗里抬起眼睛,很气愤地瞪了他一眼:“阿耶,阿娘都已经打过我了,我也已经知错了,你不能再打我了!”
圣上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莞尔一笑,伸手到儿子面前去,掌心一松,有什么东西轻盈地落到了阮仁燧面前去。
圣上笑着问他,说:“你确定吗?”
阮仁燧稍显茫然地看着面前刚刚落下的那根长而雪白的长羽。
这是什么啊……
德妃也很不解,探头瞧了眼,犹豫着道:“好像是鹦鹉毛?哪儿来的啊。”
阮仁燧:“!!!”
阮仁燧忽然间意识到这根羽毛是哪儿来的了!
他刹那间悲从中来——可怜的凤花台!
紧接着又意识到——糟糕,管尚书的事情发了!
阮仁燧霎时间冷汗涔涔。
圣上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地叫他:“岁岁,岁岁?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阮仁燧汗流浃背,结结巴巴道:“没什么……”
圣上语气温和,状似很奇怪地问他:“跟你说话呢,怎么不敢看我?”
阮仁燧抬起小手来擦了把汗,叹口气,颤颤巍巍地道:“中式的父子,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他们是君臣,是仇人,是朋友……”
“我怕看到父亲深邃的眼睛……”
圣上:“……”
圣上面无表情道:“混账东西,说人话。”
阮仁燧“啪”跪倒在他阿耶面前,小狗似的抱住了他阿耶的腿,眼泪汪汪道:“阿耶,你听听我的心慌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