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有点奇怪。
阮仁燧原以为自己第二天睡醒之后会头疼的——因为他入睡之前情绪起伏得太厉害了,可实际上并没有。
一觉睡醒之后,反倒觉得睡饱了很舒服。
德妃醒得比他早,只是担心自己离开了,孩子一个人睁开眼会害怕,就躺在榻上等他睡醒。
这会儿看儿子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才摸了摸他的背,关切道:“岁岁,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
阮仁燧揉了揉眼睛,又点点头:“好!”
德妃瞧着他精气神儿似乎都恢复了,不禁暗松口气。
她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又问他:“今天去念书吗?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就不去了。”
阮仁燧回想起自己昨天的表现,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再看他阿娘这么体贴温柔,就更羞于猫在披香殿了。
他主动坐起身来,很精神地说:“去!”
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原先睡在他身后的阿耶已经不见了。
阮仁燧还在发愣,德妃倒是挺高兴地跟着坐起来了。
外头宫人们听见动静,便入内来侍奉着德妃和阮仁燧更衣。
燕吉招呼着送了洗漱的温水和漱口的香盐过来。
外头易女官则张罗着备膳,叫圣上用了,好往前边儿去上朝。
德妃穿上殿内行走的软鞋,还有点不放心地问儿子呢:“岁岁,叫保母们陪着你,行不行?会不会怕?”
把阮仁燧给问得不好意思了。
他赶紧说:“没事儿的,阿娘你去洗漱吧,我不怕啦!”
德妃弯腰瞧了瞧他脸上的表情,看是真的不怕了,不是嘴硬,这才放心地出去了。
阮仁燧微舒口气,才要下床,就见他阿耶两手抄在袖子里,笑眯眯地过来了,脸上还带着点不怀好意的表情。
圣上一抬眉毛,坏坏地叫他:“岁岁啊……”
阮仁燧马上一指他,警告说:“阿耶,你要是笑话我,我就告诉我阿娘!”
圣上:“……好吧。”
圣上颇觉遗憾,只好作罢。
阮仁燧哼了一声,这才下了床开始穿衣服。
圣上坐在旁边瞧着他,越想越想发笑,到最后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坐在那儿笑出声来了。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成没听见,没看见。
可圣上还过来撩拨他呢。
圣上觉得很不可思议:“你居然怕鬼?多大了还怕鬼,这对吗?”
阮仁燧恼羞成怒:“关你什么事啊!”
圣上实在是没忍住,大笑出声。
阮仁燧郁卒不已。
……
外头易女官斟酌着时辰,叫宫人们摆好了早膳,又亲自来请圣上和德妃,乃至于皇长子入席。
阮仁燧穿戴整齐,屁股都坐下去了,忽然间反应过来:“不成,我今天早晨不能在宫里吃!”
惹得圣上和德妃同时看了过来。
就听儿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跟大姐姐约好了,今天早晨早点出发,一起去吉宁巷吃早饭——以后我们俩都在外边吃早饭!”
“在外边吃早饭?”
德妃听得皱起眉来:“岁岁,那些东西偶尔吃一吃也就罢了,别经常吃,谁知道干不干净?”
她很不放心:“要是吃坏了肚子,那可不好玩!”
“没事儿的,”阮仁燧说:“那么多人都在外边吃呢,也没见吃坏肚子。”
前世他在京兆府上班,吃了那么久也没见有事儿。
德妃哼了一声,说:“废话,吃死了的你还能再见到他?”
易女官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德妃回过神来,赶紧“呸呸呸”连吐几口,又伸手在他脑门儿上戳了下:“不知好歹的东西。”
她没好气道:“去吧!”
阮仁燧眼睛立马就亮起来了:“谢谢阿娘——阿耶我走啦!”
圣上端着一只汤碗,笑着朝他摆了摆手:“去吧。”
德妃看孩子像只快活的小狗似的,摇着尾巴往外跑,又不免要笑。
笑完又在后边喊:“要吃那种有店面的正经铺子,别贪新鲜买那些小推车上的东西呀!”
阮仁燧头也没回地喊了声:“知道啦!”一溜烟跑了出去。
德妃只能摇头:“跟只猴子似的,心都玩野了。”
……
阮仁燧这边儿叫德妃嘴了几句,大公主那儿也一样。
贤妃也说女儿:“仁佑,从宫里边出去,要走好远的路呢,你多少吃一点垫垫肚子啊。”
大公主很坚持:“我都跟岁岁约好了,要一起出去吃的!”
贤妃盯着她,不说话。
大公主有点不安,但还是说:“我们都说好了的!”
到最后贤妃也无可奈何了,摆摆手:“去吧去吧。”
大公主一下子就美了起来,原地蹦起来老高,背上自己的书包,乐颠颠地出门去了。
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千万别忘了喂我的小鸡呀,阿娘!”
把贤妃给气得呀:“这不是你自己买回来养的吗,怎么还得我喂?”
大公主理直气壮:“不管不管不管,反正你得给我喂鸡!”
贤妃没好气道:“你赶紧走吧,我也好清净清净,成天惹我生气!”
大公主也不在乎,美滋滋地朝阿娘招了招手:“阿娘再见~”
姐弟俩碰了头,一起乘坐着马车出宫,仍旧是叫小时女官领着,又一次出现在了车马喧嚣的街道上。
他们今天出宫的时辰比昨天约莫早了两刻钟,但街上的人流好像没有任何变化,熙攘如初。
大公主新鲜不已地四下里张望着,忍不住问:“岁岁,你说他们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出来的?”
这事儿阮仁燧是真的知道。
“天还没亮他们就出来了,得赶在上朝的官员出门之前才行。”
又补充一句:“那些卖吃食的人家,赚的其实也都是辛苦钱。”
“刚过午夜,就得起身揉面、剁馅儿,准备柴草,一天至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很不容易的。”
五品及五品以上的官员要赶早朝,这些人里边大部分成员家里边都有厨房,有人准备早饭。
而五品之下的官员们和吏员们,乃至于这些人的家小们,才是大清早消费的主力军。
大清早的,专门生火吧,不太值当,还折腾人,不如就近买点吃的嚼几口算了。
大公主听得啧啧称奇,又忍不住问他:“岁岁,你怎么知道?!”
阮仁燧楞了一下——因为他上辈子也这么问过他当时的上班搭子小庄,这些都是小庄告诉他的。
他先跟大公主解释这事儿:“我也是听我阿娘说的。她说她还没有进宫的时候,早晨外祖母就是叫人出去采买了吃的。”
而后又不禁思忖起来:小庄现在该在哪里呢?
再一想,小庄比他小好多岁呢。
那时候他二十八岁,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会儿八成还没有出生。
又忍不住想:那这时候小庄的父母在哪儿?
想到这里,他忽然间愧疚起来。
因为他前后与小庄共事以来,小庄耐心地教了他很多,但是他却都没有细问过小庄的过往。
他只知道小庄从前生活得很不如意,知道她姓王,有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妹,别的就一无所知了。
甚至于他无法通过“王庄”这个名字去搜寻小庄,因为小庄曾经说过,那是她带着弟妹们流浪时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那里的人很良善,给了他们很多吃的,有个老太太懂些草药,还帮她治好了生病的妹妹,所以后来她就用那个村子的名字来做了自己的名字……
阮仁燧忽的想起来——其实可以找一找神都城附近有多少个村庄叫王庄?
小庄之后,他忽的想起了另外的几位同僚。
乔少尹,她只比小庄大一点儿,这会儿大概还没有出生。
白应,这位来历神秘,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处。
公孙宴……哎?!
阮仁燧小小地在心里边八卦了一下——他只知道公孙宴是公孙太太的儿子,却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依照他先前所见,莫非是荆校尉?
再仔细想想,公孙宴生得俊美,面目五官似乎的确与荆校尉有些相似?
阮仁燧暂且把这事儿记下,盘算着有时间仔细地去瞧瞧荆校尉。
再继续想其余共过事的同事们……
猫猫大王……
这位不需要他管,人家还在千秋宫享福呢,过得比他好多了。
小庄,或许可以从王庄着手去找?
李九娘……哎?
哎哎哎?!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振奋起来。
这一位可以去找!
他与李九娘大概只差了几岁,或许李九娘现在已经出生了!
阮仁燧想到这里,忽然间停下脚步,狠狠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
我怎么早没想起来?!
他实在懊恼——相熟之后,他曾经听李九娘说起过她的身世,她是棺生子!
李家本是神都人氏,世代都在做殡葬买卖。
李家的媳妇又在咽气进棺之后生下了一个孩子,周围人觉得此事大为晦气,避之不及,那之后没多久,李九娘的父亲就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神都……
现在是什么时候?
李九娘出生了,还是尚在母亲腹中?
他或许有机会救下李九娘的母亲!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中骤然紧迫起来。
小时女官和大公主看他突然停下,都吃了一惊。
大公主有点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阮仁燧:“……”
阮仁燧只能说:“我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啊!”
说完,他都没给大公主和小时女官反应的时间,就自己做了决定:“小时姐姐,你手里边有地图吗?”
阮仁燧说:“我想看看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周围又有什么铺子——最好是详细一点的地图,我今天不上课了,四处逛逛去。”
小时女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小公子且暂待片刻,很快就会有的。”
说完,低声吩咐人照他的吩咐去寻张地图来。
大公主还在茫然。
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娘子来说,出宫读书,结果却要翘课,实在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她皱着小眉头,神情犹豫,尝试着劝一劝弟弟:“这不好吧,岁岁。”
大公主建议他说:“你可以等上完课之后再去转呀!”
其实他们放学的时间还挺早的,太阳还很高呢。
阮仁燧坚持自己的想法:“不了,大姐姐,你自己去上课吧,我想四处转一转。”
对于他来说,上课并不重要。
但有机会改变昔日同僚生而亡母的命运,这一点真的很重要。
虽然只是一个上午,但万一就只是差着这一个上午呢?
他不想等。
大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岁岁,逃课是不对的,是坏小孩儿。”
阮仁燧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大公主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也没说话。
姐弟俩忽然间沉默起来。
小时女官瞧瞧这个,再瞧瞧那个,心里好笑,脸上倒是不显。
她问两个孩子:“所以我们到底吃什么呀?”
大公主板着脸说:“随便。”
小时女官又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就近瞧了瞧,抬手一指:“曹氏羊肉饭。”
大公主板着脸说:“我不吃羊肉饭。”
她指了指曹氏羊肉饭旁边的刘婆婆肉饼,说:“我要吃这个。”
阮仁燧倒是真觉得无所谓:“那大姐姐你去吃肉饼,我去吃羊肉饭,反正挨得这么近。”
这两家铺面都不算小,店里店外都有位置坐,坐在外边的话,其实也紧挨着。
大公主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转头往刘婆婆肉饼那儿走了。
大概是实在气不过,抬起一脚踢在旁边凳子上,结果伤到了大脚趾,疼得龇牙咧嘴。
小时女官赶忙问:“哎哟,没事儿吧?”
大公主偏还要强,强忍着做出若无其事地样子来,单腿跳了两下,说:“没事儿!”
阮仁燧:“……”
小时女官:“……”
大公主在刘婆婆肉饼那儿点了一份驴肉饼。
伙计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肥的,瘦的,还是肥瘦相间的?”
大公主说:“要肥瘦相间的。”
阮仁燧在曹氏羊肉饭那儿点了一份羊肉饭。
伙计问他:“羊肉饭还是羊杂饭,小葱和香菜都要不要?”
阮仁燧说:“羊肉饭,只要小葱,不要香菜。”
阮仁燧心想:我是真有事要做,且有些事情,一开始就得把界限划清楚,即便是至亲,也不能越界的。
大公主心想:岁岁怎么这样?逃课哪行啊!
两个小孩儿坐在一张条凳上,却都只看着自己面前的铺子,不看对方,也不跟对方说话。
过了会儿,他们忽的转过头来,异口同声,一起问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你吃什么?”
大公主说:“我觉得驴肉饼好吃!”
阮仁燧说:“我觉得羊肉饭好吃!”
小时女官要了滚水给他们俩烫筷子,爽朗一笑,一碗水端平:“哈哈,我能同时吃两份!”
大公主:“……”
阮仁燧:“……”
大公主的驴肉饼先上来了。
那其实并不是常见的肉饼,而是夹饼,不然先前伙计也不能问她要什么成色的驴肉。
先把长条饼在烤炉里烘得外酥里软,再给从中间切开,夹上煮得酥烂入味的驴肉。
阮仁燧的羊肉饭来得也不算慢。
米饭都是早就蒸好了的,羊肉也早已经烤得滋滋冒油。
无非是叫人添一点香料,切一点黄瓜和胡萝卜丁进去搅拌,最后再点缀一撮小葱。
大公主开始吃驴肉饼。
阮仁燧还是吃羊肉饭。
过了会儿,大公主慢吞吞地说:“岁岁,虽然逃课不对,但是驴肉饼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吃一口?”
阮仁燧慢吞吞地说:“大姐姐,虽然我还是要逃课,但其实羊肉饭也很好吃,你也尝一尝吧?”
姐弟俩扭头对视了一眼。
大公主把吃了一半的驴肉饼递过去,阮仁燧把自己的羊肉饭碗推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姐弟俩忽然间都傻兮兮地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