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吃完,两个孩子暂且分道扬镳。
大公主怀着一种眼瞧着弟弟走错路的无奈和忧愁,最后跟他摆了摆手:“岁岁,姐姐走啦,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吗?”
阮仁燧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了,大姐姐。”
他说:“你去吧,别担心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公主只得叹口气道:“好吧……”
又小大人似的叮嘱小时女官:“小时姐姐,不用送我啦,这里离龙川书院很近,你还是陪着岁岁吧,他小,可别在外边让坏人给骗了!”
小时女官笑着应了声:“好。”
又示意侍从们陪同大公主往龙川书院去。
两个孩子就此分别。
他们坐在那儿用早饭的时候,侍从们便听令去寻了份极为详尽的地图来,这会儿先递到小时女官手里去,又由后者递到了阮仁燧面前。
阮仁燧眼睛一亮,向她称谢,而后迫不及待地将地图展开,在上边细细地搜寻起来。
李九娘姓李,李九娘的阿耶也该姓李。
阮仁燧记得李九娘曾经说过,她后来回到神都,重新操持祖业,用的还是从前祖辈们使用的名字。
李记棺材铺子……
他目光在地图上谨慎又迅速地搜罗着,前后途经了诸多道观和庙宇、坊市和道路,终于在地图的一角,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标。
李记棺材铺子!
只可惜并不是在吉宁巷所在的崇贤坊内,而是在隔壁的延福坊。
阮仁燧合上地图,省略了编瞎话的过程,开门见山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姐姐,我想去延福坊看看。”
他看地图的时候,小时女官就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等待着,像只仓鼠似的,嘴巴一动一动的,不知道在咀嚼什么东西。
听他这么说,她竟也没有深究,而是随口应了句:“好啊。”
向后吩咐一声,叫人去赶了马车过来。
这不免叫阮仁燧有点心惊。
他其实没想过遮遮掩掩。
因为没必要。
阿耶知道他是重生的,再知道他有意去寻前生认识的人,也不会觉得如何如何的。
解释是下位者需要做的事情,上位者不需要。
只是此时此刻,他毕竟也只是个三岁小孩儿。
说要逃课逛街,小时女官心平气和地应了。
说要乘坐马车往另一个坊市去,小时女官竟然也是无波无澜!
这实在不能不叫他觉得惊奇。
但要是主动去问,说“小时姐姐,你没觉得我的行径十分古怪吗?”,又深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一直到坐上了去往延福坊的马车,他都没有想明白这件事。
到最后,阮仁燧只能问:“小时姐姐,你在吃什么?”
小时女官就从口袋里摸出来两个,搁在手心里叫他看:“波斯枣,要吃吗?”
阮仁燧瞧了眼,摇摇头,倒是感慨了一句:“看着比寻常的枣子大好多啊。”
“是啊,”小时女官附和一句,捎带着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也是为了治病才吃的。”
她引经据典:“《本草纲目》记载,波斯枣补中益气,除痰嗽,补虚损,好颜色。”
说完,又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太医说我有些气虚,多吃点对身体好。”
阮仁燧了然道:“哦,原来如此。”
后来偶尔跟嘉贞娘子说起此事,后者告诉他:“没有的事儿,她就是单纯地嘴馋!”
又说:“殿下得少吃啊,那东西吃多了很容易胖的,《本草纲目》后边还有一句话,小时做贼心虚,截掉了没跟你说——波斯枣令人肥健!”
阮仁燧:“……”
不过这会儿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
崇贤坊有崇贤坊的喧嚣,延福坊也有延福坊的热闹。
进了坊内之后,赶车的侍从问去哪儿,小时女官不免要转目去看阮仁燧。
阮仁燧“呃”了几下之后,还是觉得无谓过多地去遮掩。
他说:“往西边走。”
车夫从令而行。
阮仁燧一路瞧着,直到临近了自己心里边的那处坐标,才让马车停下,自己步行着向前。
虽说东市、西市仍旧繁盛热闹,但近年来,各行各类的铺子也逐渐星子似的散落开了。
这附近有不少住户,但也有许多商铺,又以医馆、药铺居多,偶尔间杂着家寿材铺子。
小时女官跟他示意了一下街边的惠民药局,告诉他:“那是太宗皇帝年间始创的制度,惠民药局隶属于太常寺下辖的太医署,向百姓兜售药材和药剂,每逢瘟疫横行之时,也会免费向百姓发放防疫的药物。”
这事儿阮仁燧是知道的。
那间惠民药局外边还摆着一块黑板,上边写了些饮名字和价格,无非是桂枝汤、防风汤、四物汤等简单日用的汤药。
小时女官着重瞧了眼价格,而后微微地点了点头。
阮仁燧顺着这条街四处行走,倒真是见到了别处见不到的西洋景。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神都城很热闹,街道上到处都是闲逛的百姓和四方游客,这会儿到了殡葬一条街之后才发现,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嘛。
偶尔遇见几个,也是行色匆匆,面有悲戚之色。
阮仁燧一路走走看看,不时地进店去瞧瞧,如是往复几次,终于来到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李记棺材铺子。
他干咳一声,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小时女官紧随其后。
这一大一小才刚进门,里边店家便迎了出来。
那是个相貌温厚的青年,瞧一眼两位来客,客气又开门见山地问了出来:“二位贵客到小店来,是有什么能用得着的吗?”
阮仁燧很好奇地四下里打量着。
这铺面外边瞧着貌不惊人,进来一瞧,却实在不小。
西边摆着大小尺寸不一的几具寿材,而后依次是白幡、纸钱和成套的寿衣等物。
再高一点的位置,还摆着人形大小的纸人,两腮涂得红红的,瞳孔森森。
小时女官四下里瞧了眼,姿态很随意地说:“给我拿两刀纸来吧。”
那店家应了声,麻利地提了过来。
小时女官给了钱,向他道一声谢。
那店家带着点经商人家惯有的礼貌和微笑,静静地等候了会儿,见他们都没再说话,不由得道:“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小时女官“唔”了一声,垂眼看阮仁燧。
阮仁燧干笑一声,有模有样地背着手,在店里边溜达:“不用陪着,你忙你的就行,我随便看看。”
小时女官:“……”
店家:“……”
倒是很少有人在棺材铺子里这么说……
阮仁燧自顾自地走了进去,瞧瞧棺材的材质,上手感觉一下手感,再转着眼睛打量店里边其余的东西。
店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同小时女官道:“这……”
他知道,有些人是很忌讳出入棺材铺子的,尤其是小孩子,更不会让他来。
小时女官也觉得有点纳闷儿,倒是没有制止,只说:“这孩子好奇心是有点重,叫他看看吧,叨扰您了。”
店家好脾气地笑了笑,说:“您不介意就成。”
阮仁燧一边在诸多阴间物品当中打转,一边心想:这应该就是李九娘的父亲了?
又想:看他的模样和铺子里的陈设,想必妻子应该还没有出事。
这边打瞌睡,那头就有人送了枕头来。
里屋帘子一掀,走出来一个脚步沉重的秀丽妇人来,叫了声:“夫君?”
店家赶忙过去扶她:“你怎么出来了?”
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去看阮仁燧,就见他眼睛落在那妇人隆起的肚腹上,就像是被点燃了的烛火似的,骤然间明亮起来。
阮仁燧心想:太好了,赶上了!
李九娘还没有出生!
阮仁燧暗松口气,同时有了主意,背着手走上前去,叫了声:“老板。”
他指了指摆在西边的几副棺材,很认真地问:“你们店里只卖成品吗?”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有木料,你能帮着给打一副棺材出来吗?”
店家没想到这个小孩儿会说出这种话来,显而易见地怔了一下。
再见与他同来的小时女官并没有出声阻拦,便也就没有轻看亦或者否定,当下告诉他:“寻常的样式,基本上都能做。但若是过于繁琐细致的,小郎君怕就得另请高明了。”
阮仁燧就说:“我想用沉香木来做一副小棺材,很小的那种,棺材盖要做成滑动的,但是要有机关,平时上下左右怎么晃都不会开的那种!”
店家:“……”
店家忍不住想要擦汗:“啊?”
他看小时女官仍旧没有阻止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跟阮仁燧商议:“多小的棺材?”
阮仁燧伸手比划了一个成年人手掌长短:“这么长!”
店家:“……”
店家忍不住道:“这,这应该不是用来装殓人的吧?”
阮仁燧理所应当地说:“我打算做一个当摆件,里边还能放点什么东西。”
店家:“……”
店家向小时女官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小时女官摸了摸鼻子,干笑着说:“确定要这么干吗,小郎君?”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头:“就这么定了!”
现在李九娘还没有出生,但看她母亲的肚子,估计也就是这几天了。
晚点他去取了沉香木来,接下来几天还能借着这个由头在这儿耗着。
再说了,有个棺材挂件儿多炫酷啊!
以后再碰见不顺眼的人,阮仁燧就把棺材盖拉开,微笑着问他:“哦一哦一,要进来坐坐吗?”
想想就很快乐!
阮仁燧想到这儿,就忍不住呲着牙开始乐。
乐完之后,他三言两语跟店家敲定了这事儿,麻利地出门坐车,预备着去找他阿耶帮忙!
店家到现在都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子诡异。
沉香木,多贵重的东西,怎么会有人用来雕棺材?
真要是做成棺材也就罢了,偏还是个棺材挂件儿……
发起委托的,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等阮仁燧走了,他有些啼笑皆非,忍不住同妻子道:“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妻子笑着说:“还不一定能不能成呢,你瞧他回家去了,说不得沉香木拿不到,反而要叫长辈责备一通。”
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晚点就算那位小公子带了沉香木来,你也别真的马上就动手,老来多忌讳,说不定是小公子自作主张呢?非得有长辈一起来,才做得准。”
店家温和地应了声:“放心吧,我心里边有数。”
……
阮仁燧风风火火地回了宫,去跟他阿耶说李九娘的事儿。
圣上听了,很感兴趣地问他:“李九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此,阮仁燧其实也不太清楚。
他跟李九娘共事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只是听上官说过,李九娘的天赋非常卓越。
这会儿阿耶问起,他也只能含糊地说:“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圣上听得不明所以:“有多厉害?”
阮仁燧想了想,迟疑着道:“我听乔少尹提过几句,说中朝曾经想招揽她呢……”
圣上听得眼睛一亮!
是一个很有用、很有用的人!
他若有所思,沉吟几瞬之后,道:“我给你开个条子,你拿去给程太医,带着她出宫去……”
“算了,你干不了这个活儿。”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停住了,转头看宋大监,问:“小时在哪儿?”
宋大监指了指门外。
圣上就说:“叫她进来吧。”
阮仁燧听得头皮有点发麻:“啊?阿耶,你不会打算让小时女官去做这事儿吧?”
圣上理所应当地道:“为什么不能?”
这会儿小时女官已经进来了。
圣上一边说,一边笔走龙蛇:“朕给你开张条子,你拿去太医署给程太医,叫她在宫外住几天,等李妻顺利生产之后再回来。”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把话讲完,条子也开完了,加盖印鉴之后,宋大监双手托着递过去。
小时女官接了,应了声:“是。”也没有问为什么。
阮仁燧:“……”
圣上心情很好地开始翻阅案上的奏疏,同时笑眯眯地跟儿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滚蛋了。
阮仁燧乖乖地说了句“阿耶再见”,而后麻利地跟小时女官一起出了门。
到外边儿去叫那暖风一吹,他刚刚还在发木的脑袋霎时间就清醒了过来。
阮仁燧心想:丸辣!
小时女官这会儿还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呢!
虽然她肯定不会说出来,但我知道她知道,她也知道我知道她知道,这种状态总归是叫人有点不自在的嘛!
阮仁燧有点情绪内耗。
小时女官倒是神色如常。
她还主动问阮仁燧呢:“殿下要跟我一起去跑一跑流程吗?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也能及时地指正我。”
阮仁燧想了想,应一声:“好。”
送佛送到西嘛。
只是很快他就发觉,他阿耶把这事儿交给小时女官,可比交给他来办来得稳妥多了。
小时女官先去尚宫那儿走行政流程,以尚宫局的名义外调程太医,同时给程太医办了一个月的额外补贴。
捎带着还替阮仁燧要了一块上好的沉香木,乃至于相关的出宫经费。
阮仁燧人在门外,听见里边有位女官问:“田美人这会儿也身怀有孕,临盆在即,程太医又是最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这是遇上什么事了,竟然得把她调走?”
小时女官附和着唏嘘起来,感慨着说:“可不就是遇见事儿了,才得把她调走嘛!”
那女官又问:“所以到底是遇见什么事了?”
小时女官说:“是哦,到底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呢?说起来,这一点我也很好奇呢!应该的确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吧,不然也不会把她调走呀!”
阮仁燧:“……”
真是装糊涂界的天才啊小时女官。
那女官不轻不重地碰了个钉子,笑一笑,终于没有再问。
小时女官协同阮仁燧一起往太医署去请了程太医同行,办好一干手续之后,便相携着出宫去了。
宫廷里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程太医奉命外调的事儿就传开了。
她是擅长妇科和产育之事的太医,这会儿出宫,又没有明说去向,实在叫人揣测不已。
是有哪位贵人产育在即?
可这也不至于不能说啊。
还有人私底下揣测着,或许是圣上在外边有沧海遗珠。
但也不至于不能说吧?
贤妃知道之后,反应相当寡淡,倒是说:“田美人知道这事儿,怕是又得吃心了。”
朱皇后知道了,不免有些怜惜田美人:“这是有人撺掇着她出头呢。”
叫人去宽慰田美人,又使人去问尚宫:“前脚才走完程序,后脚谣言就传得满天飞了,尚宫局的人,嘴巴真是够严实的。”
朱皇后做事,向来都是先礼后兵。
礼到了,你不赶紧兜着,接下来她一定会收拾你一个狠的。
尚宫闻讯就叫人把多嘴的女官降了品阶,一罚到底,而后又去凤仪宫请罪。
谣言随之消弭无踪。
……
事情闹出了动静,德妃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她的所思所想跟贤妃和朱皇后都不一样。
她压根没想到田美人身上,也不在乎有个女官被罚了。
至于到底为什么要调遣最擅长产育之事的太医出宫,乃至于是否圣上在外边有个相好……
这是朱皇后该操心的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德妃从来不在无所谓的事情上内耗。
她就是觉得很疑惑——按理说那个时间,岁岁应该在外边书院里读书的啊,为什么会在谣言里充当了一个小小的配角?
等晚上阮仁燧回去了,就见德妃坐在殿内等他,笑微微的,说:“回来啦?”
阮仁燧自觉了结了一桩心事,兴高采烈地扑过去,说:“回来啦!”
德妃笑吟吟地搂着他,问:“岁岁,今天都干什么了?在书院里待得还开心吗?”
阮仁燧无知无觉地说:“开心!”
德妃暗地里咬了咬牙,给了他最后一个机会:“好孩子,有没有什么话想跟阿娘说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外边的羊肉饭特别好吃,驴肉饼也好吃,阿娘,我明天回来给你带!”
今夜,德妃不关心羊肉饭,也不关心驴肉饼。
她只关心一件事:“没有别的事情跟我说了吗?”
阮仁燧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他迟疑着退了几步,缩了缩脖子:“阿娘……”
德妃语气温柔,笑容也温柔地戳破了真相:“岁岁,你不是应该在龙川书院上课吗?为什么我听说,你今上午好像就在宫里呢?”
阮仁燧:“……”
阮仁燧艰难地挠了挠头,转着眼珠想了想,终于两手捧腮,十分可爱地叫了声:“阿娘!”
他一脸我超乖的表情,奶声奶气地道:“阿娘,养小孩儿这件事,就跟养一只调皮的小狗一样,有时候就是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你看,小狗狗有时候会闯一点小祸,但大多数时候,它都很可爱呀!是不是?”
德妃笑眯眯地看着儿子,十分慈爱地朝他招了招手。
阮仁燧迟疑着,慢慢地蠕动了过去。
德妃就那么一低头,似笑非笑地在他耳边,恶魔一样,低声问他:“阮仁燧,你见过狗挨打没有?”
阮仁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