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同被偏爱的人其实能意识到自己是被偏爱的,手握权力的人当然也能够明白自己的不凡之处。
最为突出的一个表现,就是生活当中,几乎不会有人拒绝她的要求。
她所能见到的,几乎全都是带着顺从的脸孔。
大公主的确遭遇过困境,也的确被朝中的几位男性要臣联合打压过,可那有一个很大的前提——她存在着冲击至高之位的可能性。
即便那些人联合起来去阻击她,也只能通过委婉的言辞,客气又恭谨地进行表述。
因为她是皇朝的公主,是当今天子的长女。
所以此时此刻,在大公主看来,这个从没见过的女人居然敢在她明确地表露出不悦的情绪之后继续开口,真是大胆!
她自然而然地生气了。
大公主如此发作,汪太太跟胭脂面都吃了一惊。
汪太太先前主动过来同小时女官搭话,的确存了一点拉拢关系的心思。
她料定这两个孩子出身不凡,值得交往。
为什么?
因为孟太太专门找了自家的仆妇,来给他们帮忙导引,这不是寻常人能够拥有的待遇。
要么是这两个孩子当中有一个非常聪明,天资卓越,得到了孟大书袋的看重。
要么就是这两个孩子的出身非常好,亦或者他们的长辈很懂得为人处世,打点得非常周到。
以上这三点是可以同时共存的。
事实上,哪怕三点当中只有一点切合,也很值得过来交际一下了。
更别说真的仔细打量过这一大两小之后,汪太太已经断定他们来历非凡。
看看他们身上的衣裳吧,笔挺平滑,一个褶子都没有,肯定是提前熨烫平整,悬挂起来的。
单就这一点,就有多少人家做不到?
现下大公主下意识地反应,更让汪太太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有长期养尊处优的人,才会形成这样的思维模式,成年人或许已经学会了克制,但是孩子还没有养成那样的能力。
想到这里,她默默地将视线转向了别处,以免真的闹了起来,血溅到她身上。
胭脂面也意识到不对劲儿了。
这个孩子,还有跟随着她的那个年轻女郎,并不是如之前那抱怨院服衣领子和袖口都是白色实在难洗的妇人,贸然在不明来历的人身上摆架子,很容易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是……
她瞟一眼汪太太,看对方已经若无其事地将视线错开了,登时心下一跳,后背上薄薄地生出来一点汗意。
这只贼狐狸主动上赶着过来攀交情的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无名之辈。
胭脂面生出了退缩之意,强撑着笑了笑,勉强找补一句,低头说了软话:“小娘子,你误会了,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那么一问,你别见怪……”
大公主皱着眉头,正要说话,阮仁燧就伸手过去,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疑惑地看了过去。
阮仁燧太知道怎么拿捏他大姐姐了:“别理她了,今天是入学的日子,待会儿咱们还得考试呢!”
他悄悄地说:“要是闹大了,说不定阿耶就不许我们继续在这儿读书了。”
大公主:!!!
两害相权取其轻,大公主姑且就把这事儿给放下了,当下斜了胭脂面一眼,轻哼一声,没再说话。
胭脂面暗松口气,忽的察觉到汪太太似有似无地瞟了她一眼,脸上霎时间热了起来。
她就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什么都没说,灰溜溜地走了。
汪太太心想:我要是主动说她的身份给面前这年轻小娘子听,倒是有挑拨是非之嫌,等她问了再说,也来得及。
然而小时女官却一句都没问,瞧了一眼前边的队伍,笑着招呼两个孩子:“走吧,马上就轮到我们了。”
汪太太初听微怔,回过神来,心下不禁为之凛然。
她若无其事地催了催女儿:“去吧,跟宝珠他们一起。”
汪明娘没有意会到母亲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还在跟大公主一起发愁呢:“听说去年分班的时候,连《尚书》都考到了,还有很棘手的算术题!”
“什么?”
大公主听得直咋舌:“还有《尚书》上的内容?!”
那可是很难很难的!
两个小姑娘都是要强的性格,也都盼着被分到最好的班级中去,现下情况未明,不免都十分忐忑。
大公主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再扭头,就看弟弟跟个没事人似的,好奇不已地四下里打量。
她忍不住道:“岁岁,你不担心吗?”
阮仁燧哈哈一笑,爽朗道:“大姐姐,如果你像我一样差劲,你也不会担心的!”
大公主:“……”
汪明娘:“……”
两个要强的小姑娘默默地别过脸去。
……
入学的相关手续办得很快,钱款交付,登记结束,紧接着就正式地开始了考试。
考场都是现成的,就是他们的教室。
父母和送孩子来的人都被客气地拦在了外边,有专人来领着孩子们进去,先都叫上了一次厕所,然后再进考场。
阮仁燧因为年纪小,还被特别关照了一下。
那监考的太太看了一眼他刚刚办理完入学手续之后,被别再衣襟上的写着他名字的小牌牌,特地问了一问:“侯永年,你也要来考试吗?”
阮仁燧想着来都来了,就点点头:“嗯!”
那太太便也给他安排了位置。
讲台下边摆了二十套桌椅,上边儿还同时配备有毛笔和铅笔。
等二十个年岁不同、有大有小的孩子入座之后,先前问阮仁燧话的那太太便徐徐开口,宣布了考试规则。
“拿到考卷之后,第一时间在左上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如若不然,就是零分。”
“限时半个时辰,能答多少是多少,铃声响起之后,停止作答。”
“为了照顾年幼的学生,你们可以选择用毛笔,也可以选择用铅笔,但是——选择用铅笔的人,会自行扣除三分!”
“如果你们中途觉得身体不适,亦或者是想上厕所,可以举手示意,但是离开教室之后,考试自动结束,不能再继续进来作答了!”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说话,如若出现抄袭行为,立即零分,还会知会你们的父母!”
她抬高声音:“有不明白的地方吗?”
底下的小孩子们声音不太整齐但很洪亮地应了声:“没有了!”
那位太太便点点头,与其余两名同伴交换一下眼神,开始分发试卷。
阮仁燧年纪最小,但个子却不是最矮的,只是太太们照顾他,让他坐在了最前边第一个位置上。
这会儿试卷到了手里,他没急着作答,而是很好奇地来回翻动了一下。
试卷一共有三页,都是单面,满分三百。
阮仁燧注意到,第一页标注着,其中有十分的卷面整洁分。
翻到最后一页,他小小地吃了一惊。
最后一页只有孤零零的两道题,但是居然有整整四十分!
这一页的顶端标注着三个字:附加题。
也就是说,龙川书院的太太们认为,这两道题是超出三到十岁孩子能力范围的。
阮仁燧饶有兴味地想:如果有一个人总分只有四十分,但却是通过附加题得到的,这是不是比靠前边的题目拿到二百六十分更有含金量?
他来了兴趣,定睛去瞧题目。
看心情决定一下,他究竟要不要一鸣惊人。
《尚书》立政篇讲,古之人迪惟有夏,乃有室大竞,吁俊尊上帝迪,知忱恂于九德之行。
此作何解?
阮仁燧:“……”
阮仁燧当场破防!
都是孩子,为什么要出这么难的题啊?!
阮仁燧倒真是能答一点,他从前学过嘛!
但是这真的要写很多很多字,也真的很麻烦很麻烦!
婉拒了!
他又去看附加题的第二道题。
是张图片。
有个小球儿在几个弧度不同的斜坡上滚来滚去,图上还标注着几个莫名其妙的数字。
要求算几个公式出来???
阮仁燧愉快地合上了第三页试卷。
太好啦,是数学题!
等死吧,我们没救啦!
监考的太太看他一直没有动笔,心下叹气,放轻脚步过去,伸手在他试卷第一页的左上方点了点。
好歹把名字先写上啊。
阮仁燧领受了她的好意,赶紧摸了支炭笔在手里,写了侯永年三个字上去。
阮仁燧老老实实地开始答题。
第一页多半是基础入门题,主要以选择题和判断题为主,他选了几个自己现在能力范围内的答了。
第二页的内容相对就要复杂一些了,开始出现了需要写字的题目。
最开始是简单的诗文,四道单位数之间的运算之后,出现了双位数之间的运算和除法。
再后边是高皇帝开国之后宣布的第一道旨意和今年正月一日,朝廷对外公布的第一道诰文的内容。
阮仁燧很老实地把前一个题做了。
他心里边还是有点ac数的。
这道题要是答不出来,回去很可能会被打……
虽然已经被打习惯了,但是能不挨打最后还是不挨打比较好。
再后边的他就懒得看了,卷子一合,举起了手。
离他最近的那位太太悄声问他:“怎么了?”
阮仁燧小声说:“太太,我答完了,我想出去。”
那太太看一眼时间,发现从开考到现在只过去了不到两刻钟。
她有些讶异,但是也没有阻拦。
看一眼他自己合上的卷子,点点头,领着他出去,交付给了外边的人。
外头的人就领着他去找亲属——也就是小时女官。
阮仁燧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小小的吸气声。
有人小声说:“他这就交卷了呀?!”
还有人明显是着急了:“我还没有写完第一页!”
监考的太太抬高声音:“安静,继续答题!”
孩子们这才低下头去,咬着笔头,重又将注意力投到了自己面前的试题上。
……
阮仁燧没叫人牵,自己迈着小步子,稳稳当当地往外走,捎带着瞧了瞧其余考场里的情况。
今年来龙川书院东园的学生,约莫有将近两百人,差不多十个班。
年纪大点的九岁多,最小的大概就是阮仁燧。
六成男孩,四成女孩。
他从容地从外边走过去,惹得每个教室里的孩子全都哗然了起来。
阮仁燧幸灾乐祸地想:尽情地破防吧,小孩儿们!
他听见接连有太太训话:“安静,专心答你们的题!”
龙川书院设置了专门的等候区给家长和亲属们,还有茶水和点心招待。
这会儿见有个孩子率先出来,先是一惊,知道这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之后,反倒都平静了。
因为他小嘛。
小时女官见了他也不吃惊,还笑眯眯地问他:“难不难呀,感觉答得怎么样?”
阮仁燧就大大方方地说:“还行,会的都写上了!”
大公主出来的时候倒是有点丧气,跟与她同行的汪明娘如出一辙。
小时女官和汪太太异口同声道:“考得怎么样啊?”
大公主和汪明娘苦着脸,异口同声道:“好难好难啊!”
旁边也有个俏丽妇人问自己儿子:“你考得怎么样?”
那男孩儿自信爆棚:“必然是第一!”
惹得阮仁燧、大公主和汪明娘齐齐看了过去。
书院里的太太们紧锣密鼓地开始批阅试卷,这边家长们则各自带着孩子回家,亦或者是寻个地方吃饭。
汪太太知道跟人家不算熟,就没有贸然邀约,一起走出门去,大公主忽然间眼前一亮:“小鸡!”
几人初听一怔,扭头去瞧,就见门前有个老妪正在卖小鸡崽。
那是一群毛茸茸的小黄团,正叽叽喳喳地在叫。
打眼瞧见,实在是很可爱。
已经有几个小孩子受到召唤,硬拉着父母的手挪过去了。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会儿,抬起头来,眼睛亮闪闪地叫了声:“小时姐姐!”
小时女官笑着提醒她:“别忘了,你已经养了一只公鸡了呀!”
汪明娘听得愣住:“宝珠,你还养了只公鸡?”
大公主就把自己从杜太太那儿学的那首诗背给她听了,末了又抱怨道:“我阿娘不让我养了,把我的公鸡撵到马厩里去,跟我的小马住在一起了!”
汪太太听得心下微动。
阮仁燧心想:这事儿还真是不能怪大姐姐。
富有跟贫穷一样,都是很难掩饰的。
到底还是跟弟弟分别买了三只毛茸茸的小鸡,为了装载它们,姐弟俩还专门买了只篮子。
想了想,又额外买了三只,带给阿好。
大公主还振振有词:“公鸡叫起来很吵,可小鸡又不吵,阿娘不能撵它们走了!”
汪明娘央求地看着母亲。
汪太太不愿叫女儿失望,就有点无奈地点点头:“嗐,养吧。”
两边人客气地说了几句,就此分开。
这边儿考试刚刚结束,人马喧嚣。
小时女官没有叫马车来,跟侍从们一起,领着两个孩子,打算步行着往歇脚的地方去。
他们在吉宁巷购置了一处三进的屋舍,供两个孩子歇脚用饭。
小时女官事先看过地图,对这边的地形了如指掌,领着他们一路向西,逐渐避开了嘈杂的人流。
阮仁燧和大公主各自提着一只篮子,几只小鸡在里边叽叽喳喳。
大公主忍不住跟它们说话:“你们真的好好好好可爱呀!”
越是往西边儿走,人就越少。
阮仁燧瞧见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两个青衣侍从在那儿候着。
旁边是龙川书院西园的偏门,门前立着一对年轻的男女。
男的正在说话,那小娘子低着头。
起初他也没多想,哪知道下一秒,忽的听见一声脆响。
阮仁燧楞了一下,愕然回头,就见小时女官已经沉着脸往那边儿走过去了。
再扭头一看,就见那小娘子捂着脸,情绪很激烈地要走,只是被那男的扯住衣袖,挣脱不得,紧接着又被一耳光打在脸上!
小时女官隔着几步,喝了一声:“住手!”
她吩咐侍从:“把他拉开!”
那男的被制住,瞬间变了脸色,色厉内荏道:“多管闲事,你们是什么人?!”
小时女官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劈手扇了他两耳光:“哪儿来那么多话!”
又柔声问那小娘子:“你还好吗,他是你什么人?”
那小娘子脸色苍白,右侧脸颊上印着一个掌印,眼眶通红。
她先是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是摇头。
几瞬之后,眼泪滚了出来:“他,他是我哥哥……”
阮仁燧跟大公主齐齐吃了一惊:“什么?!”
那男的恨恨地盯着他们:“放开我!”
小时女官的反应反倒显得平静:“出什么事了?”
那小娘子起初低着头,不愿多说。
小时女官很明白应该怎么劝她:“你现在不说,就会被他抓走,被他抓走,就要去做那件他想让你做,但是你不情愿的事情——”
她很诚恳地道:“可你要是说了,说不定我们能帮上你的忙呢?”
那小娘子听得动容,嘴唇嗫嚅几下,哽咽着道:“他,他们想让我嫁给一个老男人做填房,我不愿意……”
那男人听得盛怒不已:“你个不识好歹的贱货,那可是尚书!”
他说:“要不是咱们两家有些交情,阿耶是他的同窗,你以为你能嫁过去做填房?!”
这一回,连小时女官也惊住了。
给尚书做填房?
哪位尚书?
朝廷总共也只有六位尚书啊。
阮仁燧下意识道:“我怎么没听说有哪位尚书是鳏夫?”
他第一反应就是:“你们被骗了吧?”
那男的脸色愤色更盛,艰难地抖动着臂膀,叫钳制住他的人:“放开我!”
他趾高气扬:“不管你们是谁,得罪了我,没好果子吃!”
哟,没果子吃啊~
小时女官瞟了他一眼,瞄见不远处地上有块砖头,当下过去弯腰捡起来,递给阮仁燧了:“少爷,您请。”
阮仁燧抬起下巴,趾高气扬地从她手里接过那半块砖头。
阮仁燧遗憾地发现自己一只手完全拎不动这块砖头……
阮仁燧选择两只手抱着这块砖头。
阮仁燧叫人:“把他给我按倒!”
话音落地,钳制住那男子的侍从手腕用力,直接把人给按倒了。
那男的脸贴在地上,惊慌失措:“你要干什么?我可是尚书的舅兄!你要是敢——”
阮仁燧手一松,“啪”一下,那块砖头自由落体,砸到了他脸上。
一声闷响,那男的痛呼一声,脸颊擦破,鼻血紧跟着流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你怎么敢?!”
阮仁燧两手插腰,娴熟地面露倨傲之色:“你是哪位尚书的舅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天龙人的盛气凌人展露无遗:“托你的福,这位尚书将有幸来跟我说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