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气已经有些热了,宫妃们再出门,手里边儿基本上都会带一把扇子。
一来是为了装饰,二来则是为了在觉得暑热的时候摇几下扇风。
德妃手里边就持着一柄月白底色、绣浅紫色海棠花的宫扇。
她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边跟贤妃数算:“他们俩在外边能待得住吗?上课的时候又不叫侍从们跟着,磕了碰了可怎么办?”
贤妃笑着劝慰她:“放心吧,我都叫人去打听了。一个班里边总共不到二十个学生,光助教就有四个,就是怕孩子们有个差池呢……”
德妃听得直皱眉:“四个人看二十个孩子……”
岁岁哪受过这种委屈?
打从他出生开始,乳母就有两个,保母四个,这还不算其余跟着的人呢!
朱皇后看她不放心,也劝她说:“放心吧,宫里边有人在暗处盯着的,怎么可能真的撒开手去不管?”
现在圣上可就这么两根苗!
德妃见她们俩都这么说,也只得忧心忡忡地沉默下去了。
这时候外边进来一个宫人,笑吟吟地往朱皇后身边去低声说了句什么。
朱皇后也跟着笑了:“叫她进来吧。”
贤妃觑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是谁来了?”
阮仁燧和大公主听见这声音,也有些好奇地看了过去。
朱皇后却卖了个关子:“你们见了不就知道了?”
话音落地,外头珠帘一掀,走出来一个着女官服制的年轻女郎,脸颊丰润,笑容可掬。
阮仁燧和大公主又惊又喜,亲切不已,齐齐扑了过去:“小时女官,你终于回来啦!”
……
小时女官离京将近一月,一来一回,按理说路上想必也辛苦。
只是阮仁燧盯着她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很严肃地问:“小时姐姐,你是不是又胖了?!”
小时女官勃然变色:“哪有的事?”
她嘴上这么说,动作上还是禁不住用手摸了摸脸:“我跟夭夭每天都在一起,她都没说我胖了!”
阮仁燧看她说得这么肯定,自己倒是有点不自信了,皱着小眉头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没再说话。
第二天他小姨母进宫之后,他才知道为什么小时女官能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因为他小姨母也胖了!
只是这会儿,暂且没工夫追究什么胖不胖的事儿了。
圣上亲自点了小时女官的名字,叫她先别急着回尚仪局那边儿当差,以后就负责两位皇嗣在外边读书的一干事项。
得啦,开始忙活吧!
小时女官先是询问了阮仁燧报名时候的具体细节,之后才去敲定大公主往龙川书院读书时候的身份。
阮仁燧已经说定了姓侯,又是随母亲姓,那为了周全贤妃娘娘的想法,大公主再过去读书,名目上的身份,就不能是他的亲姐姐了。
小时女官顺手给安了个表姐的身份。
大公主在旁边听着,就觉得很有意思——换一个名字出去读书,多好玩的过家家?
她还很奇怪呢:“岁岁,为什么你姓侯?”
阮仁燧就把自己姓侯的理由解释给她听了。
大公主若有所思:“那我也改个姓,不然就跟我阿娘姓刘?”
再一想,又皱起眉头:“我不喜欢刘家那些人……”
小时女官就提笔在旁边写了个字给她看:“就拆‘阮’字的一半儿,姓元,如何?”
大公主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姓氏好听!”
两个小孩儿的名字都是叫他们母亲给起的。
德妃取岁岁年年之意,选了“永年”二字,侯永年。
贤妃选的是“宝珠”,元宝珠。
这边把名姓给敲定,后脚就可以叫京兆府的人进宫来办理户籍等一干事项了。
包真的。
侯永年的母亲是已故益州都督之女。
元宝珠则是出身东都元氏的旁支家族。
都是属于背后有所倚仗,但关系又不是特别硬的那种。
去龙川书院就读,带着一点屈就的意味,但也不至于显得夸张。
仍旧是委托钱正芳过去说项。
有着上一回来往的经历在,这回甚至于连面都没见,就直接给通过了。
一事不劳二主,小时女官还是委托了钱氏的关系,请她送了大公主的身长臂展尺码过去——那边要提早裁制学生服的。
大公主新鲜坏了:“还是在外边上学好,居然有新衣服可以穿!”
六月初开学之前,龙川书院的人将阮仁燧和大公主预定的夏季衣衫送到了他们预留的地址去。
与此同时,还伴随着一张开学通知,除去必须携带的日用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考试分班!
……
德妃很焦虑。
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焦虑。
但是龙川书院说要考试分班哎!
她的岁岁现在虽然认识一百来个字,但基本上还不怎么会写,他怎么参加考试?
这不是铁定要被分到最差的班里去吗?
这怎么行!
大公主也很焦虑。
她认识好几百个字,也基本上都能写下来,还会背许多首诗,甚至于能讲一讲某些基础经义的含义。
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跟同龄的小孩子进行过比试,她哪儿知道自己其实很厉害呀!
大公主开始临时抱佛脚,挑灯夜读。
德妃开始临时抱佛脚,催着儿子挑灯夜读。
贤妃劝女儿:“不差这么一时半会的功夫,当心熬坏了眼睛。”
阮仁燧瞪他阿娘:“你着急倒是鸡你自己啊,想办法当个贵妃什么的,鸡我干什么?”
他满腹怨囿:“真是的,我多冤枉!”
大公主怎么回应暂且未知,反正阮仁燧是挨揍了。
……
入学前一天,宫里边给两个小孩儿办了一场践行宴。
连太后娘娘都来了。
哦,对了。
有件事情得提一嘴。
先前政事堂和其余诸位要臣旁敲侧击过好几次的,关于高皇帝祭时圣上究竟携带哪一位皇嗣同行的事情,之前叫太后娘娘云淡风轻地决定了。
“皇帝还很年轻,膝下又只有两个孩子,不必急于早下决断,谁都不必带。”
最后就是圣上跟朱皇后一起去的,谁都没带。
太后娘娘素日里很少说话,但只要说了,就没有人能置若罔闻。
这晚见了两个孩子,她也只是嘱咐了一句:“出去走走看看,体会一下世情百态,去去骄矜之气,对你们有益无害。”
阮仁燧和大公主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这天晚上姐弟俩各自回到寝宫里,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阮仁燧倒头就睡,就跟被麻翻了似的。
德妃看他这个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禁头疼,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去检查了一遍早就查检过数遍的他的行囊,唯恐漏失了什么东西。
九华殿那边儿,大公主则是兴奋地睡不着。
“阿娘,我明天就要去龙川书院上学啦!芜湖,太棒啦~”
又迫不及待地道:“明天还要考试呢,外边的太太们会出什么考题呢?”
她双手合十,祈祷道:“明天快点快点快点来吧!”
贤妃悄悄地跟亲信说:“看她急得,就跟一头小牛急着给自己套笼头似的!”
亲信没忍住,险些笑出声来。
大公主没听见这话,她还担心了一下因为她和弟弟离宫失业了的人:“杜太太怎么办?他没有学生了,不会饿肚子吧?!”
她忧心忡忡地说:“阿娘,你明天见了朱娘娘,跟她说一声,可以把我的月例钱分给杜太太一些,免得他挨饿!”
贤妃真是百般无奈,含笑应了:“好,我记下了。”
又督促她:“你快点过来睡吧,不然明天起不来,会耽误时辰的,从宫里过去,可还有段距离呢。”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阿娘,你说得很有道理!”
她过去躺下,闭上眼睛,乖乖地拉上被子。
过了几秒钟,又睁开眼睛,快活不已地叫道:“我要把我的校服放在身边,放在我睁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贤妃:“……”
贤妃真是忍无可忍:“阮仁佑,马上给我睡觉!你真是烦死人了!”
……
小时女官知道,等到报名那日,龙川书院只怕人满为患,书院里的人估计也得忙个焦头烂额。
那时候过去找人说话,谁有功夫理你?
不是真心不想理人,是真的没时间理人。
是以在大公主的入学报名定下来之后,她就带着两封以侯家和元家长辈口吻写就的书信,登门往孟家去拜访了。
小时女官带了时鲜的瓜果和永泰记的点心,东都风行的六匹锦缎,还有一块猪肝紫端砚和一对福寿字样的金钗,面面俱到。
“两个孩子原就是表亲,家里边又出了些事儿,乱糟糟的,索性叫我带着他们出来念书,躲个清净。”
她三言两语地交待了缘由,含糊地透露出一点似乎涉及到家丑的味道,以此躲避开可能会有的追问,紧接着又很客气地讲了己方的需求。
“我们宝珠娘子的课业,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年岁相对也大一些,并没有什么需要格外关照的地方。”
“倒是我们永年公子,年纪还小,虽开了蒙,也会写几个字,但还带着玩心呢。”
小时女官含笑道:“我们太太的意思,是叫他有个地方待着就是了,至于课业好坏,全凭他自己高兴。”
因知道德妃的性情,还特意叮嘱:“他年纪小,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跟我说,我就在外边等着。”
“可千万别打他呀,我们家老太太最宝贝这个孙儿,要是知道了,可不得了!”
孟大书袋笑着一一应下,又觉得这个姑娘说话实在很有条理,软硬适中,礼貌得当。
他起了爱才之心,不免要问一句:“都念过哪些书啊?”
小时女官就说了几本出来。
孟大书袋点点头:“都是很应该念一念的书。”
忽的带了点骄矜之色,眼睛亮亮的,跟她说:“我的女儿也读过这些书,念得还很不错呢!”
小时女官见状,也不由得对这位老者多生了几分好感。
开明总容易叫人觉得松快。
如是宾主尽欢,最后孟大书袋亲自送了她出去,等折返回去,还忍不住跟妻子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了不得,一个比一个厉害!”
“是啊,”孟太太见证了全程,也不由得点头:“这么年轻,做起事来却这么老道,真是难得!”
有了这么一个背景,待到开学这日,小时女官再领着两个孩子往龙川书院来,办起事就顺遂多了。
孟太太知道她带着的两个孩子都是初次入学,特意打发了个婆子,提前往龙川书院门口等着,预备领着他们去办完整套流程。
阮仁燧和大公主这会儿都穿着龙川书院的院服。
这身院服整体以天青色为主色调,领口纯白。
袖口其实也是白的,只是额外绣了一枝鹅黄色的兰花。
书院常服一年四换,袖口上分别绣有梅兰竹菊。
春竹,夏兰,秋菊,冬梅。
衣裳的料子倒是没有辜负那八十两的束脩,德妃瞧了也点点头,说过得去。
叫儿子穿戴起来,她上下打量一圈儿,脸上不觉带了点儿笑。
小孩子像模像样地穿着学生衣裳,实在是很精神。
大公主也喜欢这身衣裳,第一天嘛,多新鲜啊!
袖口上的兰花也好看!
只是有人喜欢,就肯定有人不喜欢。
龙川书院门口,诸多送孩子的父母都在这儿。
也有人在犯难:“他们这个白领子和白袖口,我看一次头疼一次,最容易脏的地方,偏偏用白色。”
有人说:“你多备几套不就好了嘛!”
“……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干什么花在这上边啊,有两套替换着穿就是了。”
“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啊!”
一席话说完,有人笑,有人愁,有人怨,有人愤。
千人千面。
大公主的第一堂课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开始了。
她吃惊地意识到:原来人活在世上,还有一项工作叫做洗衣服!
衣裳这东西,不都是自动且源源不断地刷新在衣橱里的吗?
她身上的兰花院服,贤妃一口气定了二十件,整整齐齐地码在衣橱里。
原先想订的更多的,怕跟身份不相匹配,叫人疑心,这才作罢了。
大公主忍不住问小时女官:“为什么袖口和领口都要用白色的布料呢?”
“为了彰显身份。”
小时女官很平和地回答了她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劳作,养尊处优,不必担心沾染尘埃,所以才可以穿戴纯白和浅色的衣物。”
大公主若有所思。
阮仁燧很好奇地瞧着方才说话的两个人。
抱怨白色难洗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红色襦裙,肩披黄衫,发间簪着支金钗。
说“钱都没有,读什么私立书院”的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妇人,只是衣着装扮上明显便要富丽得多,两颊胭脂艳如红云,一副盛气凌人之态。
阮仁燧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
旁边不远处有个青年妇人,生得颇为丰腴,肤白如雪,腕上套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镯,手里边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娘子。
视线四下里这么一扫,忽然间定在大公主和阮仁燧身上了。
她微微一笑,主动走上前来,很和气地同小时女官搭话:“之前仿佛没见过娘子?”
小时女官还以微笑:“是呢,我们是刚入学的。”
又问:“您怎么称呼?”
那妇人说了声“您客气”,紧接着道:“叫我汪家娘子吧——这是我女儿明娘。”
汪明娘有模有样地跟小时女官福了福身。
小时女官不免夸赞几句,又介绍了阮仁燧和大公主给这对母女。
这边姐弟俩也分别见礼。
汪明娘生得像她母亲,脸庞雪白,下颌微微抬着一点,看起来稍微有点倨傲。
阮仁燧心想:她的确是有资格倨傲。
汪太太穿得不算显眼,但是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单她套在手腕上的那对玉镯,估计就得值个三千两!
那边汪明娘已经跟大公主对上了视线。
两个小姑娘你好奇地看看我,我好奇地看看你,就像两只初见的小狗,在互相嗅嗅似的。
交换过气味之后,她们似乎确定可以做朋友了。
汪明娘就有点忧愁地说:“也不知道今天的考试会怎么安排……”
大公主深有同感:“是呀,我也很担心,万一很难呢?”
汪明娘显然了解得更加清楚:“听说就考一场,上午考完,下午就张榜出成绩……”
阮仁燧在一边儿听她们俩说话,忽然瞧见那张胭脂面往这边儿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觑了汪家娘子一眼,将目光落到了阮仁燧姐弟俩身上。
末了又在小时女官身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几眼,终于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你们看着很眼生啊,是刚来的吗?”
小时女官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平淡,颔首道:“不错。”
那胭脂面见她态度冷淡,并不热络,脸色随之一冷。
她瞟了阮仁燧一眼,觉得这小子年幼,怕是套不出什么话来,便将目光转向了明显年长的大公主。
“小娘子,”胭脂面眉毛一挑,含笑问她:“你姓什么,阿耶是谁,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忐忑。
虽然出宫之前,贤妃娘娘肯定再三叮嘱过大姐姐,尽量不要暴露身份,但是理想跟现实,它往往都是存在差距的啊!
毕竟大姐姐现在也才五岁呢。
阮仁燧不担心她说错,但是他有点担心大姐姐说会漏嘴,叫成年人发现端倪。
但这等时候,大公主还没有被消磨掉的来自皇室公主的傲慢拯救了局面。
她很不高兴:“你是谁,你有什么身份来问我的话?”
大公主的记忆里,能这么对她发问的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皇室长辈。
另一类是授课的老师。
这人明显哪一类都不是嘛!
胭脂面没想到居然会被人拂了面子,更没想到居然会被这么个年幼的小娘子拂了面子!
她心下不悦,下意识道:“你可知道——”
这四个字简直就跟膝跳反应似的,瞬间激活了阮仁燧脑海里的某根弦儿。
他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就差一点,他就把“我可是皇长子”牌打出去了!
胭脂面那句话没能说完。
因为虽然她不太高兴,但大公主比她还不高兴。
胭脂面才说完前四个字,大公主就抬手指了指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敢顶嘴?!”
阮仁燧:“……”
天潢贵胄的倨傲要溢出来了啊,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