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跟他阿耶阿娘见完了孟大书袋,也顺顺利利地谈妥了入学事宜。
孟大书袋跟德妃说:“三月份开学到现在,都两个月了,令郎先前没来,课业上相对落下了一些,好在他有底子在,不怕后边跟不上,至于现在的进度……”
他脸上流露出一点思忖的神色来,几瞬之后,吩咐外头的仆婢:“叫慧如来说话。”
再转向德妃时,就说:“我老啦,书院里许多事情,都交给女儿操办了,具体如何,还是得听她说说才好。”
不多时,孟大娘子便过来了。
她瞧着约莫有三十来岁的样子,梳着妇人头,言谈举止都很温雅。
孟大书袋三言两语交待了事情缘由,她便有了分寸。
再看德妃和圣上对龙川书院都不甚了解,当下便轻笑道:“两位若是有闲暇,不妨同我一起去瞧瞧?在书院里走走转转,心里边也好有个底。”
德妃求之不得,马上站起身来:“我也是这么想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要往外走。
阮仁燧对这儿也很好奇,就跟条小尾巴似的,自动跟随在她身后。
圣上倒是没有起身,笑着说了句:“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捎带着跟孟院长说说话。”
德妃这会儿一心都挂在书院上,也没在意,应了一声,牵着儿子,同孟大娘子一起出去了。
……
孟家跟龙川书院其实是紧挨着的。
说得再准确一些,孟家其实只是龙川书院的一角。
孟大娘子推开通往龙川书院的那扇门,指着面前的两条石子路同他们示意:“这边儿通往东园,那边通往西园。”
“东园里的学生,都是四到十岁的,主要是在这儿打基础,捎带着多加尝试,看身上有什么可供挖掘的长处。”
“西园那边的学生,都是十岁往上的了,课业相对更紧一些,每个人都会有两到三门专精的特长……”
孟大娘子专门让德妃看了看龙川书院的授课资格名录,最基础的经义诗词、算科法科就不必说了,还有骑射、琴棋书画乃至于蹴鞠香道,等等等等。
又说:“每年书院里都会组织学生往东都和中都乃至于其余地域去采风,间歇里也会请弘文馆和国子学里的博士们来讲课……”
德妃对这些其实都不太感兴趣。
她着重问的都是生活上的事情:“我们岁岁虽说在同龄孩子里算是个大个子,但毕竟也才三岁呀,有高矮合适、能叫他用的桌椅吗?”
“有没有给三岁小孩儿用的便桶?”
孟大娘子心下讶然,脸上倒是不显,笑着应了:“侯太太放心,都有的,专人专用,保管干净。”
挨着领着她去看了。
德妃这才点了点头。
她问儿子:“怎么样呀,岁岁?”
阮仁燧说:“很好!”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在远离三都的小城里,地方上的乡绅一年二十两,就能雇佣到一个老秀才给自家儿女开蒙。
到了州郡等繁华之地,价格可能在三、四十两之间。
三都地区,约莫在五十两到七十两之间徘徊。
阮仁燧现下要入读的龙川书院,一年光束脩,就是八十两!
因确定了要入学,孟大娘子就叫家里的侍女过来给阮仁燧量身——一年四季,学生们统一都有院服的。
阮仁燧没经历过这个,还真是觉得很新鲜,乐颠颠地伸着手臂,叫人给自己量尺寸。
德妃看他高兴,自己心里边也觉得轻快,蹲下身,笑盈盈地掐了掐他的脸:“小岁岁,要乖乖的呀!”
阮仁燧大声应了:“好!”
他们娘俩儿高兴,孟大书袋的心情也很愉快。
先前那三人去瞧书院,他跟这年轻赘婿一处说话,略微聊了几句,倒是觉察出这年轻人的好处来了。
他前脚掉一个书袋,后脚人家就能给接住!
不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人家肚子里是有真才实学的!
孟大书袋因而起了爱才之心,态度上也显而易见地和缓了起来。
临别之际,还很亲切地拍了拍圣上的肩膀,祝愿他说:“年轻人,沉住气,好好干,以我之见,你终有一日会成为升殿官的!”
圣上一整个猝不及防:“……”
好恶毒的诅咒啊。
阮仁燧险些笑出声来,一扭头,就看德妃低着头,咬着嘴角,强行忍着笑。
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进殿参加朝会。
孟大书袋还记得钱太太说过,这孩子的父亲有个不算高的官位在身上,故而才有此一言。
只是这话叫圣上、德妃和阮仁燧三人听起来……
真是相当地一言难尽。
孟大娘子很客气地送了这一家三口离开,回去之后,才悄声跟自己爹娘说:“我看这位小郎君,怕是有些来历。”
孟大书袋翻书的手停了一下,饶有兴趣地问女儿:“怎么说?”
孟大娘子就把不久之前德妃在东园里的表现说了:“侯太太一点学业相关的事情都没问,倒是很关心孩子的日常起居——她不忧心这孩子的前程。”
在儿女前程这事儿上,只有两种人能泰然处之。
第一种是彻底摆烂,死活都无所谓的。
第二种则是心里有底,完全不怵的。
孟大娘子觉得,侯太太应该是第二种。
因为不需要拼搏一个远大前程,所以也就无谓去关心授课的质量如何,只管别委屈了孩子就成。
只是这又奇怪了。
这样的人家,干什么要把孩子送出来读书?
孟大书袋听得颔首,也说:“我看那小郎君字写得不俗,想来也该是大家出身。”
又琢磨起来:“姓侯,还招赘了女婿,是谁家啊?”
“您就别想那么多了,”孟大娘子反倒比她父亲豁达:“等六月开学报到,把户帖往这儿一摆,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说:“人家既然愿意把孩子送过来,也是信得过咱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孟大书袋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然也!”
……
一直到出了孟家的门,登上马车之后,阮仁燧跟德妃脸上的笑容都没有落下去。
圣上少见地有点郁郁,瞟了他们娘俩一眼,没说话。
那个孟大书袋……
真是有点克他。
朱皇后知道皇长子要出宫去读书,并没有就此事发表什么意见。
她只是问了一句:“那仁佑呢?”
圣上叫她问得楞了一下,下意识道:“仁佑跟岁岁又不是一回事,你知道的……”
“陛下,这就是一回事。”
朱皇后很郑重地看着他,说:“有些事情只有你我和仁燧知道,外人是不知道的,他们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六月开课,皇长子不在宫里,他去哪儿了?
哦,天子送他去民间读书了。
为什么只送皇长子去,却不送大公主去?
这本身就是在区别对待。
“唉,”圣上也知道朱皇后这话说得有理,听了默然片刻,终于叹一口气:“我那时候没想那么多。”
朱皇后也暗暗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这就是得宠与不得宠的区别了。
爱一个人,就会设身处地地去为她着想。
可要是心里边没这个人,往往都是后知后觉。
她没必要把这事儿点破,只是温和地询问圣上:“那现下这事儿?”
圣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思忖着道:“去问问仁佑的意思吧,她要是也想去,那就一起。”
朱皇后的脸色彻底和缓下去:“好,就这么办。”
……
阿好在公孙娘子的顾看下,身体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起初只能躺着,到后来,已经能坐起身了。
大公主得到朱皇后的准允,可以过去跟她说话,当天就如同一只快乐的百灵鸟一样,挥着翅膀飞过去了!
“阿好阿好,我来看你啦!”
阿好听见她的声音,因生病而稍显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笑容来:“仁佑。”
大公主不是空手过来的,她背着一只小包,后边侍女们还带着她当初开蒙时候用的书籍和笔记。
她特别高兴:“我听说朱娘娘给你找了个老师,让教你读书写字是不是?真好!”
“你已经知道啦?”
阿好眼睛里光芒明亮,由衷地道:“皇后娘娘真是个好心人,等我能走动了,得专程去谢谢她才行!”
她不知道,这事儿其实是大公主跟朱皇后提议的。
阿耶问她要不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念书,她听得惊喜不已,马上就答应了。
哪个小孩儿不喜欢去新鲜的地方呢。
只是大公主还记挂着她失而复得的好朋友:“阿好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去?”
圣上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她开过蒙了?能跟上的话,一起去也成。”
大公主倏然间想起来,阿好不识字!
遗憾之余,才求到了朱皇后那儿去。
朱皇后应承了这件事,同时又以一种饱含希冀的目光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注视着两片崭新的萌芽。
她自己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一件事,为了顾全朋友的自尊心,竟然不嫌麻烦,选择通过迂回的方式辗转达成目的……
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呀!
……
今年夏天的第一批嫩藕进入宫廷这天,朱皇后在凤仪宫举行了一场小规模的家宴。
脆生生的嫩藕切成丁,加一点鸡丁、一点虾米,几粒青豌豆下锅去炒,入口清爽,仿佛外边燥热的夏天都暂且远离了。
桌上摆着宫人们新折来的荷花,那是一种层层叠叠的清远的美丽。
浅粉与嫣红交织,间杂着浓绿的荷叶,分外动人。
阿好没有过来——田美人也没来。
她的预产期快到了,虽然遵照太医嘱咐每日走动一会儿,但基本上也都是在瑶光殿打转,不会往远处去的。
阮仁燧和大公主找了根树枝想抠个口哨出来,结果一起鼓捣了大半天,也没倒腾明白,这会儿饭也不吃了,还在忙呢。
贤妃叫女儿:“仁佑?别玩了,赶紧带着仁燧过来吃饭。”
德妃也叫儿子:“岁岁?”
两个小孩儿嘴上胡乱地应付着:“就来,就来。”
实际上还跟两头迷了路的小羊似的,聚头在一起,急得用蹄子刨地。
阮仁燧嘟着嘴吹,那哨子闷闷的,就是不响。
大公主很疑惑地说:“是不是应该在这边也开个口子?”
阮仁燧蹙着没有,没有回答。
大公主也没再说话。
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小孩儿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刹那间汗毛倒竖。
贤妃阴着脸叫女儿:“阮仁佑!”
德妃阴着脸叫儿子:“阮仁燧!”
朱皇后坐在上首,以手支颐,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两个小孩儿像是两只淋了雨的小鹌鹑,乖乖地缩着脖子,老老实实地去洗了手,坐过去预备着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