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问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这小娘子和那男的姓狄,父亲是门下省给事中狄大中。
狄小娘子是狄大中的幼女,这男的家中行三,与她俱为继室夫人所出。
狄三郎还真没有撒谎,也没有被骗——他父亲的确是朝中某位尚书的同窗。
哪位尚书?
刑部的管尚书!
阮仁燧实在吃了一惊。
他有点迷糊,问小时女官:“管尚书原来是鳏夫吗?”
小时女官脸上凝着一层冰:“他不是。”
她盯着狄三郎流血的脸颊,冷冷地道:“管夫人还活着呢!”
狄三郎觉得很委屈:“她现在是还活着,但不是快……”
他觑着小时女官的脸色,自觉压低了声音:“快死了吗。”
阮仁燧禁不住皱起眉头:“你怎么这么缺德?人家还活的好好的呢,就开始计划人家的身后事了?!”
“我提前给你修个坟怎么样?反正你早晚都能用上!”
狄三郎这会儿还叫人按在地上呢,他只觉得真是无妄之灾:“怪我干什么?”
“那可是尚书家,我们还能剃头挑子一头热?管尚书自己肯定也是愿意的啊!”
小时女官眉头皱着,半蹲下身去,定定地瞧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从头开始,一五一十地讲。”
狄三郎惊怒不已:“你算老几——别别别,有话好好说,你先把砖头放下!”
他面露惊恐,眼瞧着小时女官慢慢地把那块刚刚砸过他脸颊的砖头放下,才松口气,老老实实地打开了话匣子。
“这事儿,得从端午节之前,宫里边皇后娘娘遣人赏赐管夫人说起……”
宫里边的赏赐到了管家,送到管夫人面前去。
后者即便是身染沉疴,也强撑着起身更衣,协同管小娘子一起,郑重地向凤仪宫方向拜了三拜。
不仅仅是为了朱皇后记挂着她,更因为后者慈悲心怀,肯出手庇护她的女儿。
管尚书归府知道这事儿之后,不免也要说几句感念的话。
再知道端午节还专程要召了女儿去说话,又格外地叮嘱她几句。
管尚书内宠颇多,家里边光有名分的妾侍就有七、八个,这还不算没有名分的,平日里花间行走,也颇风流。
同夫人之间的感情,老实说,早就淡如水了。
现下看中宫居然还惦念着这对母女,思来想去,倒是卖了个好人情过去:“你身子不好,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前前后后看了那么多大夫,太医也几次上门……”
管尚书没再说下去,他相信管夫人能明白他的意思。
他只是说:“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代相交,知根知底,丢了这门亲戚,也是可惜。”
言下之意,若是管夫人的娘家有意,等她身故之后,就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仍旧是尚书夫人。
管尚书风流多情是真的,但是正经的正三品尚书也是真的。
放眼朝廷,仔细一数,文官之中,仅次于几位宰相罢了。
嫁过来就是正经的尚书夫人,也算是一等一的好亲事了。
管尚书前边还有几个庶子庶女,议婚的时候因他品级还没有升上来,嫁娶的都是州郡官员之女。
但现下继室夫人再嫁进来有了儿女,议婚对象的门楣就要远超上边的兄长和姐姐了。
管夫人冷冷地瞥了丈夫一眼,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此事,叫人给娘家带了话。
只是没过多久,就收到回信,那边儿给婉拒了。
管尚书有些不悦。
他觉得这是自己顾念旧情,但是岳家不识好歹。
只是管尚书也不会强求。
他不缺续娶的人选。
这点不悦刚好叫他的昔日同窗狄大中捕捉到了,刚好他家里有个年纪合适的女儿……
狄大中含蓄地提了这事儿,同时又悄悄使人走了管家内宅的路径。
管家后宅里的姬妾们不愿意再有一个强势的主母,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被扶正。
两害相权取其轻,当然还是一个年轻稚嫩的继室夫人更叫她们放心了。
如是内外一起游说,管尚书也就带着点犹豫地应了下来。
他也不太想再找一个会约束他的女人了……
两家便口头上敲定了此事,等管夫人故去,出了孝期,就正式迎娶。
事情进展到现在,狄三郎就觉得匪夷所思。
他指着自己的妹妹:“你这贱人在想什么?之前不是都答应了吗,为什么忽然间又反悔了?!”
狄三郎恨得牙痒痒:“那可是尚书夫人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狄小娘子只是哭,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只是在触及到兄长含恨的脸孔时,又给咽下去了。
小时女官有所察觉:“娘子似乎有难言之隐?”
狄小娘子眼眶通红,几次欲言又止。
她痛苦不已:“我不能说……”
小时女官心思微转,叫人把狄三郎提走,送到购置的那处宅院里关起来,自己将狄小娘子拉住了。
“别怕,你悄悄地跟我说——你能看得出来,我们不怕他,也不怕管尚书,是不是?”
她说:“我送佛送到西,无论如何,都一定保你万全!”
狄小娘子捂着脸痛哭出声,良久之后,才慢慢地道:“他们都劝我,都说这是桩好婚事,我拗不过家里,也就应了,可是……”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道:“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我会死的,会像管夫人一样……”
“啊呀!”
狄小娘子痛呼一声,哭着说:“我害怕啊!”
阮仁燧听得惊愕不已,下意识与小时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
……
他们带着狄小娘子回去,小时女官叫人送了热茶来,叫她喝一口安安神。
“郭家姐姐可怜我,悄悄给我送了个消息。”
狄小娘子抽泣着说:“她说她姑姑,也就是管夫人的病,其实是因管尚书而生的……”
阮仁燧听得不解:“啊?这,怎么会?”
“我也怕是误会了,还暗地里叫人去打探过。”
狄小娘子红着眼睛看了过去:“管夫人三十多岁才生下了她唯一的女儿,在这之前数次小产,不只是她,管家后院里好几个人都是这样……”
“郭家姐姐的姨母先前在泉州任职,回京述职的路上,结识了一位大夫。”
“因知道管夫人病重,她还请那位大夫去看过,只是回天无力。”
“那位大夫很肯定地告诉她,管夫人……”
她说到这里,不禁有些赧然。
看一眼两个好奇不已地看着她的孩子,叫了小时女官到身边来,悄声说:“管夫人如今骨瘦如柴,难以站立,下红不止,究其根由,不在管夫人,而在管尚书!”
郭家不肯再与管尚书结亲,一来是因为他生性风流,已经叫一个郭家女儿吃够了苦头。
二来,就是因为这病症了。
郭家娘子的父亲倒是有些意动,只是被妻子严厉呵斥之后,到底还是作罢了。
郭家小娘子知道了这事儿,再去看自己的姑姑,就觉得她实在可怜,没过多久,又听闻狄家小娘子成了接替她的人选……
她思来想去,还是悄悄地将这事儿告诉了对方。
狄小娘子如遭雷击,使人去打听知道,知道果真如此,立时就害怕了。
管尚书都年过半百了,本来应承这婚事,还是父兄威逼,再有个尚书夫人的名头吊着才行的。
要是稀里糊涂地把命搭进去,这不是太划不来了吗!
她不肯嫁过去了。
只是也没法说明缘由。
如若不然,不就把郭小娘子给出卖了吗!
小时女官也略微懂一些医道,但这事儿真还是第一次听说。
她有些惊奇,眉头蹙着,微微出神。
阮仁燧却忽的想起一事:“你说,那位大夫是郭小娘子的姨母上京途中遇见的?”
他心里边隐隐地生出来一个猜测:“……她是不是姓公孙?”
狄小娘子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
小时女官眉头紧锁。
这件事情有些棘手。
阮仁燧不明白她有什么好为难的。
他说:“这事儿很好解决啊!”
狄大中想讨好管尚书是真的,但皇长子和大公主想收拾他更是手拿把掐。
不需要出卖郭小娘。
只要说一句皇长子不喜欢,这桩没有敲定的婚事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
狄大中不敢有任何异议。
管尚书也不敢。
小时女官却摇摇头,避开狄小娘子,很冷静地跟他和大公主分析这件事情:“设法叫狄小娘子从这没有敲定的婚约当中脱身,这很简单。可是在这之后呢?”
她说:“没有郭小娘子,还会有狄小娘子,没有狄小娘子,也会有下一个小娘子的。”
只要管尚书有心续弦,他总能找到人选。
那个小娘子就活该承受这种命运吗?
且退一步再说,如今的管夫人,就活该承担丈夫风流浪荡的代价,白白地受尽病痛折磨,丢了性命吗?
可是……
小时女官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几瞬之后,神情微妙地看了这对姐弟一眼,小声说:“我们是没有办法让管尚书付出代价,更没有办法去阻止他的。”
管尚书做了什么呢?
他又不是蓄意地要置人于死地。
顶破天也就是一个风流罪罢了。
想以此将一位尚书拉下马,是绝不可能的。
小时女官沉默片刻之后,终于还是说了一句其实不该说的话:“圣上不会允许的。”
管尚书风流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他能继续做尚书——圣上又不会承受他风流的代价。
正如同圣上不会反对政事堂的周相公以继室之礼安葬生母一样,他也绝不会因此废黜一个用得顺手的尚书。
大公主很失望地“啊?!”了一声。
阮仁燧若有所思。
阮仁燧悄悄地拉了拉小时女官的衣袖。
小时女官带着点不解,疑惑地凑头过去。
“小时姐姐,”阮仁燧靠近她的耳侧,很小声很小声地问:“你说,要是能让管尚书就此不举,问题是不是就迎刃而解了?”
阿耶仍旧有能用的牛马。
管家却不会出现新的受害人。
还间接地替管夫人进行了复仇。
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地看着他。
阮仁燧叫她看得不自信了。
他犹豫着说:“……我说的不对吗?”
小时女官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你简直就是天才!”
……
事关紧要,小时女官并没有全然相信狄小娘子的说法。
她思忖着:“或许我们该去见一见那位给管夫人的病症下结论的大夫,确定她说的是否属实……”
这话都没说完,她就察觉到袖子被人轻轻地拉了拉。
一低头,就见大公主骄傲地抬着下巴,一脸“我知道好多,赶紧问问我”的表情。
小时女官心下暗笑,嘴上倒是十分配合,一皱眉,很好奇地问:“嗯?怎么回事,我们公主知道那位大夫的情况吗?”
大公主就美滋滋地打开了话匣子:“之前阿好生病,就是那位公孙太太给治好的哟!”
巴拉巴拉地把事情说了。
又特别高兴地道:“那位公孙太太,也住在吉宁巷!”
这事儿倒真是超出了小时女官的预料。
她又惊又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大公主在前边领路,小时女官跟阮仁燧紧随其后。
阮仁燧还有点担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公孙太太在不在家……”
拐进后者所在的巷子里一瞧,一大两小都楞了一下。
小时女官眼疾手快,一把将走在前头的大公主扯到了自己身边,同时捂住了她的嘴。
不只是公孙太太在,还有另一个人也在!
小时女官惊奇不已,满脸八卦,超级小声地嘀咕了一句:“那不是荆校尉吗?他怎么在这儿!”
阮仁燧就把两个拇指对在一起,同时朝她眨了下眼。
小时女官露出了“哇塞!”的表情。
有瓜吃!
大公主不明所以:“岁岁……”
阮仁燧跟小时女官同时竖了一根手指头在唇边:“嘘。”
荆无功似乎是奉命来送东西的,因为公孙娘子手里边这会儿还提着一只锦囊,看形制,该是出自宫廷的。
她着一身浅紫,满头青丝用发带扎起,并无任何珠饰。
这会儿正半倚在门上,含笑招呼荆无功:“辛苦荆校尉专程来跑一趟,进来喝杯茶吧,我刚泡好的……”
荆无功板着脸,一板一眼地说:“不睡。”
公孙娘子吃了一惊,紧接着面露愠色:“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人?都知道我是我们村最贞烈的女人——”
荆无功板着脸不说话。
公孙娘子就冷哼了声,扁扁嘴,悻悻道:“为什么不行啊?”
荆无功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别过脸去,低下头说:“你根本就没有认真……”
小时女官一脸吃到瓜了的惊呆表情。
公孙娘子似有察觉,看了过去:“有客人来了?”
荆无功扭头去看。
“……”小时女官若无其事地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过去,好像刚认出来似的招呼了一声:“呀,荆校尉——你怎么在这儿?”
荆无功朝她颔首致意,捎带着同两位皇嗣见礼:“陛下令我来送些东西。”
小时女官轻轻地“哦”了一声。
荆无功也不久留,再知会主人家一声,上马离去。
公孙娘子笑眯眯地瞧着这三位不速之客:“几位来访,有何贵干啊?”
小时女官察觉到她来历非凡,本领也同样非凡,知道对待这种聪明人最好和盘托出。
是以并不隐瞒,三言两语,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
她痛快,公孙娘子也痛快:“是我说的,没错儿。”
又说:“这个病的确是姓管的带给郭氏夫人的,也没错儿!”
阮仁燧朝小时女官点了点头,表示公孙娘子的话应该可信。
依据他前世对于公孙娘子性格的了解,她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
小时女官也朝他点了点头。
意思是既然如此,那之前说的计划就可行。
阮仁燧想着一事不劳二主,当下就把事情挑明了告诉公孙娘子,又悄悄问她:“有推荐用药吗?”
公孙娘子断然拒绝:“我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怎么可能干这种害人的事?尤其害的还是当朝尚书。”
“这要是叫圣上知道了,岂不是会觉得我居心不良,戕害朝臣?”
她拂袖而去,转身进了内室:“你们赶紧走吧——我警告你们啊,不准去西屋里翻我的橱子,更不准从最底下那一层拿那个绿色的小药瓶!”
公孙娘子的声音隔着帘子,特别严肃地传了过来:“别说我没提醒你们,那种药无色无味,只要在喝的茶里放一颗,喝完之后人就不举了,很危险的!”
……
趁着出成绩前的午休时间,阮仁燧先叫人把狄大中给提溜过来了。
这都是午后,到下值时间了。
狄大中听说是皇长子传召,起初还不明所以,不明白自己怎么牵连上了这尊真神。
叫人一路领着,越走越靠近龙川书院,他就察觉到一点痕迹了。
等到了地方,给领进了那处宅院,看儿子被押在地上,女儿流着眼泪坐在一边,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再看上首处坐着个两个孩子……
要命了,怎么不止皇长子在,大公主也在啊?!
别人见都见不到,他的孽子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他眼前发黑,连连告罪。
阮仁燧指着狄三郎,从头开始骂:“这个没有教养的东西,当众打自己的妹妹,什么玩意儿!”
大公主也很生气地说:“他真过分,一口一个‘贱人’,他的妹妹是贱人,那他是什么?!”
狄大中连声请罪,又慌忙辩解:“两位殿下容禀,他,他大抵也是关心则乱……”
又说:“三郎的性子有些急切,只是人并不坏,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啊哈哈哈哈哈哈!”
阮仁燧仰头狂笑,从椅子上跳下来,抡起胳膊,果断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
“狄给事中,我懂你——你刚才已经感受了我的刀子嘴,再来感受一下我的刀子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