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德妃真是没有说错。
那就是从宫里边出发,到大理寺去,路途真的很远。
粗略估计,十几里路总是有的——说不定比这还远。
阮仁燧得先走出宫城,经由承天门到外边的皇城去。
偏生大理寺的位置也偏僻,挤在一个边儿上,想走过去,还真得耗费些时候。
他自己走走停停,腿儿着走到了承天门,就觉得脚有点发烫了。
进了五月,天气也热了,他的小脸蛋儿因为刚才那一通走,红扑扑的。
保母看他停下,就知道是累了,赶紧示意着轿辇过来,短暂等待的空档里,又遵照德妃的嘱咐,喂他喝一次水。
阮仁燧吨吨吨开始喝水。
出了承天门,各家衙门的公廨井然有序地排开。
那街道的名字也好记,离承天门最近的是第一横街,此后依照数字递增铺开。
大理寺就坐落在第四横街的最里头。
说起来,阮仁燧对大理寺这个衙门的感触还是很深的——他阿耶的梦中情孩才二十出头,就被点做了大理寺少卿。
该说不说,人家做事做的也确实不错。
阮仁燧心服口服。
哎,天资这东西,羡慕不来!
前后两世,阮仁燧还是头一次进大理寺的门。
他无意将事情搞得声势浩荡,将要到大理寺门口的时候,就叫轿辇停下,自己下轿走着进去。
保母们知道他自己有主意,也有气力,这时候也不去扶他。
早有人将皇长子要来大理寺的事情说了,因圣上专程吩咐,不许因这小子的一时新鲜而误了公事,是以这会儿过来迎接,兼带着做陪从的就是大理寺的佐官陈少卿,而不是作为主官的大理寺卿。
阮仁燧瞧着大理寺公廨院子里人来人往的,虽然已经到了下值的时间,但还是没有人走,唯恐是给他们添了负担。
“陈少卿,你要是有什么事情要忙的话,就只管去吧。”
他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听说你们衙门里有尊獬豸(xiezhi)像,想来观望一二。”
陈少卿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高高瘦瘦的,脸色特别和蔼:“殿下太客气了,我没什么要事马上就得办。您到了这里,我也算是半个东道,有什么想问的,您只管说。”
阮仁燧又往大理寺院子里看了一眼,半信半疑:“真的不忙吗?”
陈少卿这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感动之余,脸上的笑容都真实了很多:“他们留在这儿加班,并不是因为殿下,刑部前不久送了一批公文过来,这两三日间,就得赶紧了结……”
一言以概之,加班呢!
陈少卿心想:跟这种把人当驴用的加班比起来,带着小孩儿出来走走,这不是纯粹的摸鱼?!
哈哈哈哈哈哈!
尤其这小孩儿还不用他哄,后边林林总总地跟着那么多人呢!
陈少卿活动一下肩膀,叫那五月的轻风一吹,觉得人生都有希望了。
他还主动说呢:“古书记载,獬豸是能够分辨忠奸善恶的神兽,大理寺里边的獬豸像还真是不少,您要是有时间,我挨着领着您去转转……”
阮仁燧见自己没给他添乱,这才放下心来,正准备着协同陈少卿一起进门,忽的瞥见旁边路上走过去一个着绿色官袍的青年。
往脸上看,似乎还有些熟悉。
哎?!
哎哎哎?!
阮仁燧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在宫外见到阿好的时候——阿好跟她的姐姐有些相像嘛!
可这一次……
他目送着那青年一路过来,都没想起来这人像谁。
阮仁燧禁不住问陈少卿:“那也是大理寺的人?”
陈少卿看了眼,不认识。
不过没关系,认识对方身上官袍的服色就成了。
绿袍,官位没我高!
陈少卿就喊了一声:“年轻人——对,就是你,过来。”
把那绿袍青年喊到了近前来。
阮仁燧:“……”
那绿袍青年起初还有些不明所以,近前来知道面前这小孩子竟是皇长子,赶忙躬身见礼。
阮仁燧仰着头看他,个子高高的,很年轻,很斯文的一张脸。
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但让他说,他又说不出来是像谁。
阮仁燧对着他打量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姓什么?”
那绿袍青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解,行动上倒是没有迟疑,当下彬彬有礼道:“殿下,臣是匠作都水监的匠作丞孟聪如。”
这下子陈少卿知道了,还在旁边示意了一下:“殿下,大理寺后边就是匠作都水监。”
孟聪如?
没什么印象……
阮仁燧艰难地从记忆里边检索出来一个人:“我之前在安国公府,见过一位孟四娘子,她会排戏……”
孟聪如听得莞尔,露出两颊浅浅的酒窝:“那是我家小妹。”
“哦哦哦,我说呢!”
阮仁燧解决了一个谜题,终于心满意足了。
他是孟四娘子的哥哥,兄妹俩生得相似,这很正常嘛!
他就笑眯眯地说:“孟四娘子排的戏很有意思,你们兄妹俩长得也很像!”
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们兄妹俩长得很像……
孟聪如脸上短暂地显露出一点疑惑来。
只是看皇长子和陈少卿都一副很满意的样子,他略微一顿,终于如先前一般,继续保持了面带微笑的姿态。
……
大理寺里最大的一尊獬豸像,就摆放在进门的庭院里。
阮仁燧叫陈少卿领着进去,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这尊雕像约莫有成年公牛大小,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的,瞧着黑沉沉的。
阮仁燧注意到它的额头生有利角,而且看起来还很亮,应该是有人经常抚摸的缘故。
陈少卿看出了他的疑惑,当下便解释道:“每每有新人王大理寺来任职,都要抚摸着獬豸角宣誓,天长日久,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阮仁燧了然地点点头,而后特别认真地问陈少卿:“它显灵过吗?”
陈少卿被问得一怔:“什么?”
阮仁燧就说的再具体一些:“就是说,它有没有大显神通过?”
“这……”
陈少卿露出了茫然又不知该如何阐述的表情。
阮仁燧就知道:没有!
可俊贤夫人当时所说的话,以及郑夫人所作出的反应,又好像在暗示着獬豸的确该有一些神异之处才对……
阮仁燧心念及此,就叫人去给自己拿了只小凳子来,踩在上边,踮起脚,趴在獬豸耳边,悄悄问它:“在吗?”
陈少卿:“……”
那尊獬豸像当然没有回应他。
阮仁燧不死心,又趴在它耳边叫了数声:“在吗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这边耳朵叫完了,又搬着小凳子到另一边耳朵底下去叫。
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搞得他很失落:“不应该啊……”
阮仁燧说:“你听见了吗?多多少少给一点反应嘛!”
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阮仁燧有些悻悻,但是也没有放弃,秉持着一股牛劲儿,硬是叫陈少卿领着满大理寺转了一圈儿,挨着在每一尊獬豸雕像耳朵边上问了一遍……
一点反应都没有!
陈少卿看得都很佩服,不禁心想:我要是獬豸,烦也要给烦死了!
又看见皇长子不知道从哪儿拔了两根狗尾巴草,插在獬豸的鼻孔里了。
陈少卿:“……”
陈少卿默默地挪开了视线。
阮仁燧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什么神兽显灵,根本就是假的嘛!
他辞别了陈少卿,自己有点郁郁地出了大理寺,溜达着慢慢地往回走。
大理寺旁边就是司农寺,阮仁燧路过的时候探头往里边瞧了一眼,相较于正在加班的大理寺,司农寺的院子里总共都没瞧见几个人。
要不就是已经散了,要不就是正一处吃饭呢。
阮仁燧正思忖着,忽然察觉视线中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
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不知道打哪儿飞过来一只很大的白羽鹦鹉,落在了他不远处司农寺的屋檐上。
起初阮仁燧也没多想,宫里嘛,有鹦鹉有什么稀奇的?
再仔细一看,他不由得怔住了。
因为那只鹦鹉也在看他。
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呢——那只鹦鹉不是用动物的眼光探寻似的在看他,而是在用一种好奇的、像人一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阮仁燧心下大奇。
他忍不住想:难道是我感觉错了?
阮仁燧回头看了一眼,见侍从们就在身后数米之外侍立着,倒也不怕。
想了想,他又往前走了几步。
这回他真的确定了。
那只鹦鹉真的在看他。
四目相对,两边都觉得有些惊奇。
如是过了几瞬,那白羽鹦鹉回头随意地梳了梳毛,而后嘎嘎笑了两声,问他:“小孩儿,会说话吗?”
阮仁燧:“……”
阮仁燧:“!!!”
阮仁燧大吃一惊:“鹦鹉会说话?”
再一想,又觉得不对——鹦鹉好像就是会说话的吧?
只是面前这只——是有人教它说这句话的吗?
这时候,却见那白羽鹦鹉上下飞速地瞟了他一眼,而后说:“你好像笨笨的,不聪明。”
阮仁燧:“……”
阮仁燧甚至于顾不得这只鸟diss自己了。
他更多地是惊讶:“你真的会说话,还能跟人聊天?”
“嘻嘻,是呢!”
那鹦鹉贱贱地笑了起来:“只是小孩儿,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它在屋檐上悠闲地踱步,说:“别怪我心狠手辣,有个家伙用一把松子儿收买了我,让我要你好看!”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
这时候司农寺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去看,就见里边走出来一个着绿袍的青年官员。
那人瞧见阮仁燧之后也是一怔,而后会意过来,赶忙躬身行礼:“殿下。”
阮仁燧艰难地从这张脸上辨认出一点前世的痕迹来:“柳直?”
这是他阿耶后期的宰相呢!
柳直着实讶异:“您怎么会认识我?”
阮仁燧回过神来,赶忙找补一句:“我之前跟阿耶出宫去看海棠诗会,在霞飞楼见过你!”
柳直半信半疑,因着有事在身,倒是没有在此停留。
正准备行礼离开,忽的察觉出一点不对劲儿来。
他扭头去看那只仍旧停在屋檐上的鹦鹉,又惊又奇:“在外朝,还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叫他搞得一阵振奋:“你认识它吗?!”
那只鹦鹉也歪着头,像个好奇的人似的看他。
“我读过我祖父的手记!”
柳直稍显兴奋地道:“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每到上朝结束、百官离开太极殿时,总是会有只白鹦鹉盘旋在门口拉屎……”
阮仁燧:“啊?”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那只白鹦鹉。
下一瞬,就见它在屋檐上蹭了蹭自己嫩黄色的喙,而后震动翅膀,飞到了二人头顶。
白鹦鹉快乐地叫了起来:“没错儿,那就是我!”
同时娴熟地开始盘旋。
柳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大惊失色:“哎?!不是,你先等等——”
阮仁燧楞了一下,听他叫喊出声才明白怎么回事,当下瞠目结舌:“哎?哎哎哎?!!!”
他们说的太晚了。
下一秒,那只白羽鹦鹉旁若无人地完成了排泄,眼见着那年轻人的绿色官服上染了白,那小孩儿肩头也沾着白之后,终于心满意足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阮仁燧:“……”
柳直:“……”
阮仁燧气得跳脚:“它有毛病啊!!!”
……
披香殿。
圣上持着一只抄网,叫德妃支使着,在外边捉蜜蜂。
德妃还特意叮嘱:“不要那种小小的蜜蜂,要胖胖的、毛茸茸的那种蜜蜂!”
圣上实在是很无奈:“捉这个干什么?蜜蜂又不好看。”
德妃瞪了他一眼:“可是岁岁喜欢啊!”
又说:“之前要不是你给他捣乱,他早就抓到了!”
圣上就叫她:“夏侯博士,你怎么不来捉?就隔着窗户在这儿看?哦,纱窗还关得严严实实的!”
德妃躲在纱窗里边,理直气壮道:“那可是蜜蜂啊,要是蜇到我怎么办?会很疼的!”
圣上给气笑了:“难道我没有知觉?”
“……不管不管不管!”
德妃气呼呼地说:“谁叫你把岁岁想捉的那只蜜蜂赶走的!”
她觑了眼天色,催促说:“赶紧的吧,他应该快回来了,看你给他捉了只胖蜜蜂回来,肯定高兴!”
为了儿子高兴,都不管我死活了……
圣上听得直撇嘴:“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还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事儿呢……”
德妃“哎呀”一声,娇嗔着催促道:“你快点嘛,怎么这么多话!”
……
阮仁燧走的时候兴冲冲的,回来的时候却像个冤种。
德妃远远瞧见,就觉得不对劲儿,赶紧迎了上去:“岁岁——”
阮仁燧默默地抱住了她的腿:“阿娘。”
德妃蹲下身来,有点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怎么啦,去大理寺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阮仁燧就指着自己还带着点白的肩头,很气愤地给她看:“有只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
圣上原还坐在殿内喝茶,闻声实在是没忍住,一下子喷了出来。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再一扭头,就看他阿娘脸上也是一副想笑但是又强忍着的表情。
阮仁燧:“……”
阮仁燧简直快要气死了:“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严肃的事情!”
圣上与德妃赶紧揉出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圣上还一脸凝重地问他:“天呐,真是让人震惊。这么严重的事情,立案了没有?没让大理寺帮着查查?”
又说:“我明天下旨,严厉谴责一下那只涉案鹦鹉!”
阮仁燧:“……”
阮仁燧原地破防:“阿耶你怎么这样啊——之前这么欺负大姐姐,现在又这么欺负我!”
他原先还有很多疑惑想问呢,现在又不想理人了。
背着手,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进去之后还不忘反手把门关上。
德妃有点担心孩子,在外边轻声埋怨圣上:“你又逗岁岁!”
圣上乐得不行:“他多好玩儿啊,跟个河豚似的,戳一下就鼓起来了!”
德妃听得忍俊不禁,再仔细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阮仁燧今天实在是走了不少路,一屁股坐到榻上,就觉出来有点累了。
他正准备着倒头睡一觉,忽的发觉自己房里多了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桌子上多了一只好大的透明广口玻璃瓶,顶上用一层轻纱蒙住,不遮光,也透气。
底部铺了姹紫嫣红的月季花。
几只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正趴在花蕊中间,圆滚滚的身子沾着明亮的黄色的花粉。
胖胖的、毛茸茸的小蜜蜂!
他想捉的那种小蜜蜂!
哼!
好吧!
看在小蜜蜂的份上,原谅你们俩一次!
阮仁燧抱着这只广口瓶,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