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很清楚这些要臣们想做什么。
作为成年人,想要不露痕迹地去排挤一个年方五岁的小孩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从头到尾,他们甚至于都没有对大公主的言辞发表过评议——我们可没有针对她,话都没说一句,这也有错吗?
不就是夸了皇长子几句吗,这也不行?
居然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要妒忌,这样心胸狭隘……
可是当面前站着两个小孩子的时候,只对一个大加赞赏,却彻底地忽视掉另一个,又何尝不是成年人对于孩童的霸凌呢!
记忆当中,上一世,大姐姐从小就很努力,即便生了病,起不来床,恢复之后也会全力追赶落下的功课。
阮仁燧不太能够理解她。
说实话,做储君跟功课,这两件事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联。
他也曾经很疑惑地问过大姐姐。
“岁岁,你不懂。”
大公主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说:“我是一定要做到尽善尽美才行的。”
那时候大公主好像也才十岁出头。
到这一世,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会到了她的意思。
同样一件事情,她只有做到最好,才有可能被人看见,才有资格被拿出来跟她的弟弟做比较。
说不出是幸与不幸。
大姐姐很早就感受到了来自朝堂之上的漠视与冷眼,所以也早早地就知道该如何去应对这种局面。
而他这个皇长子,因为一路顺风顺水,是以当真正遭遇风雨的时候,反倒被打了个措不及防。
德妃知道崇勋殿那边发生的事情,又气又急:“你怎么想的呀?”
她觉得这臭小子真是太实诚了,为了姐弟之情,误了大事!
德妃惋惜极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呀!
阮仁燧就撇撇嘴,说:“他们又不是真心想推举我。”
德妃听得怔住,倒真是按住火气,耐下心来问他:“这怎么说?”
桌上一盘红桃正散发着清香。
阮仁燧捉了一个到手里,蹙着小小的眉头,一边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他们想推举的是储君,不是我。”
储君,并不等同于皇长子。
因为现下他阿耶只有两个孩子,而大多数朝臣们都不愿看到大公主上位,所以他们才会心照不宣地推举他!
看他阿娘面露茫然,阮仁燧笑了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阿娘,朱娘娘今年还不到二十岁呢,你能确定她以后不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吗?”
“到那时候,我跟这个嫡出的弟弟或者妹妹站在一起,如今支持我的那些人会说什么?”
德妃听得脸色一变。
她知道,朝臣们必然是会主张立嫡的。
到那时候,岁岁的境遇该有多尴尬?
阮仁燧捏着那只桃儿,继续给她吹风:“你再想想,我今年要是跟阿耶去祭祖了,朱娘娘会怎么想,定国公府会怎么想?万一他们合起伙来收拾我们呢?”
德妃略微思忖一下,脸色又是一变:“……这,这很有道理啊!”
阮仁燧觑着她的神色,又给下了一剂猛药:“要是阿耶现下有心立储的话,那拼一拼也就算了,可他又没有那个意思——咱们俩还得在朱娘娘手底下吃饭呢!”
他将那个桃儿捏得软软的,一低头,咬破桃皮,开始吸着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今年也才三岁……”
德妃听得冒了一身冷汗。
三岁大的孩子,一场急病就要了性命去,一点也不稀奇。
阮仁燧趁热打铁:“外边那些人都是在瞎闹,他们又不能真的马上叫我做太子,这么一折腾,只会搞坏我们跟朱娘娘的关系,到时候宫里边有点什么事儿,难道他们还会跑来护着咱们?”
德妃:“……”
还真是这么回事!
外头那些人想要的是拥立之功,哪管得到宫里边他们娘俩儿的死活?!
德妃搂着自己肉乎乎的儿子,好像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似的,后怕不已:“岁岁,你真是太聪明啦,那些人安得是什么心啊!”
阮仁燧深以为然:“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想了想不太对,地图炮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赶紧再加一句:“但是岁岁除外!”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笑完之后,又觉得心有余悸:“咱们现在还是得韬光养晦,至于冒尖儿的事,就叫别人干去吧!”
阮仁燧乖乖地“嗯!”了一声。
这其实也是他上一世经历过的事情。
作为皇长子的风光,一直持续到朱皇后有了身孕。
一夜之间,朝堂上的风向就变了。
他不再是皇长子,而是成了庶长子——因为他要给嫡出的皇嗣让路。
从前追捧着他的朝臣,也都转了风向。
在大公主与他之间选择他,是因为他是男嗣。
在他与朱皇后腹中之子之间选择后者,是因为后者是嫡出。
他跟大公主,又何尝不算是同病相怜呢。
至于这一世……
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躺平虽然可耻,但是真的舒服!
……
崇勋殿的事情,其实还有后续。
圣上见自己的好大儿当众开了一个群击,干咳之后,出了个主意:“我给你们俩出个题吧,限时三天。三天之后,还是在这里,你们带着自己给出的答案来见我。”
他瞧了一眼悬挂在东边的疆域图:“这道题的题目,就叫河山。”
圣上神情随和,告诉他们:“只要贴合着个主题,随便做什么都行。”
说完,他环视周遭:“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众人神色各异,自无不应:“是。”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
倘若是在阮仁燧说先前那一席话之前,现在德妃早该急慌慌地忙着鸡娃了。
但是当阮仁燧把事情夸大其词地讲了一遍之后,德妃的滔天志气也跟着跌下去了。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儿子也才三岁,没必要急着出这个头。
大公主倒是很认真、很用心地在筹划这件事情。
当天崇勋殿里发生的事情,她怀着一点小小的羞赧和自我怀疑,没有告诉母亲。
或许真的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呢?
大公主心想:岁岁让我去,把机会给我,岁岁好!
也难怪那些大人都夸奖岁岁。
要是我这次做好了,他们也会这么夸我的!
她性格又要强,所以当圣上出了题目之后,就更加要把这道题答得尽善尽美了。
大公主没要别人帮忙,只是找了好朋友阿好来一起参谋。
两个人先是跑到书房里去寻了一张疆域图出来,对着钻研了半天之后,又翻箱倒柜,将先前小时女官授课时捎带着给的那份作物图找出来了。
贤妃看她这么热络地忙前忙后,好笑之余,也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感。
宫人们送了时鲜的瓜果过来,她亲自切了,端过去给两个孩子,看她们俩像两只小鸡仔似的挤在一起,实在觉得很可爱。
她还能呢:“要不要帮忙呀?”
大公主大声说:“不用,我能自己做!”
贤妃站在旁边,看她找了好大一口木箱出来,跟小伙伴儿一起把里头的东西都腾出来之后,又预备着把箱子拆分成两半儿。
她有点纳闷儿:这是想干什么?
然而大公主很注重保密意识,等阿娘送完了果子,就撵着她出去了:“都不许看!”
贤妃笑着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鬓发:“好好好,我不看。”
两个孩子在里头忙活,要这要那,叮叮当当,最后还叫人送了锤子和钉子进去。
贤妃在外边做针织,听着里边的动静,有点担心:“仁佑,阿好,你们用锤子的时候小心点,可不要伤到手呀。”
两个小姑娘异口同声地道:“知道啦!”
圣上听朱皇后说了这事儿,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往九华殿去走了一趟,想看看大公主在鼓捣什么,结果也吃了个闭门羹。
大公主神神秘秘的,说:“阿耶,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行吧。
圣上又往披香殿去看自己的好大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五月时节,庭院里的月季花开得正香,嫣红、浅粉,嫩黄、深紫,五颜六色,隔着好远的距离,风吹过去,就是一阵清香。
阮仁燧拎着一只抄网在捉蜜蜂。
他没看中那些秀气的小蜜蜂,专门预备着捉只大的。
就是那种看起来胖胖的、毛茸茸的,像小熊一样的蜜蜂!
圣上过去问了问他在干什么,听得震撼不已。
他问儿子:“你想好怎么作答了?”
阮仁燧紧盯着那只小熊蜜蜂,看它震动着翅膀落到一朵橘红色的月季花上,同时心不在焉地道:“没想啊,我想这个干什么!”
圣上真是想不明白,当下蹲下身,小声问他:“你阿娘居然也不急?”
这么沉得住气,实在不像是德妃的作风啊!
阮仁燧爽朗一笑,跟他阿耶说:“放心吧,我阿娘已经被我忽悠瘸了!”
圣上神色有点复杂地看着他:“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当皇帝啊。”
“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阮仁燧扛着那只抄网,撇撇嘴说:“每天起得比鸡还早。”
“朝堂上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都有!”
“永远有人用尺子比照着,对着你说这说那。”
“一天天累得要死,披奏疏披得胳膊肘疼。”
“回头看看,皇室里其余人都在岁月静好,释放天性,尽情地做自己……”
圣上:“……”
阮仁燧笑容满面,斜了他一眼,反问道:“阿耶,你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的?”
圣上爽朗一笑,选择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biu”一下丢出去,把他想捉的那只小熊蜜蜂吓飞了。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愤怒地紧盯着他阿耶!
圣上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慈祥地捏了捏他头顶的小丸子:“岁岁,你玩儿吧,我去跟你阿娘说说话。”
阮仁燧:“……”
进了五月之后,尚服局照例开始为宫妃们裁制新衣,德妃得了合心意的新衣,见圣上过来,就叫他稍待,自己美美地去穿了上身。
那是一种很明媚的鹅黄色,质地轻薄,放量很大,挥舞衣袖的时候,颇有些飘飘欲仙之感。
纯白色的衣襟,衣身上用金线绣了蝴蝶,日光下明光熠熠,分外鲜妍。
德妃也像只蝴蝶似的,脚步翩跹,轻盈地转了几个圈儿,眼睛亮晶晶地问圣上:“好不好看?!”
圣上在旁边含笑瞧着,颔首道:“很好看。”
又说:“不需要点缀金玉,头发梳上去,佩一对桂花钗就很得当。”
德妃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几步跳过去,挽住他的手臂,幸福不已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旁边那扇窗户晃了两下,她察觉到了,扭头去看,就见儿子扛着一只抄网,正站在窗户下边儿,瞪着眼睛朝里张望。
她有点纳闷儿:“岁岁,怎么板着脸?看起来不高兴呢。”
圣上也假惺惺地问了句:“岁岁,不捉蜜蜂了?谁让你过来的?”
“是命,”阮仁燧扛着抄网,恶狠狠地道:“是不公平的命!”
圣上:“……”
……
圣上的午膳,是在披香殿用的。
因他在这里,膳食较之平常,就会格外地丰盛一些。
德妃嘟囔着跟他说考试的事儿:“从前没通过,那是从前,现在再去试试,说不定就成了呢……”
当日在夏侯家听霍少监她们言谈,无形当中,也激发起了她的豪情壮志。
圣上将面前那条鱼的两块鱼鳃肉都夹给她,笑着应了声:“好啊,你要是真想去试试,到时候我叫人给你安排。”
阮仁燧叫他阿娘这么一说,倒是忽然间想起另一件事来了。
当日往宁国公府去,俊贤夫人说她是用大理寺的那尊獬豸(xiezhi)像吓退郑夫人,使之松口的……
这会儿见了他阿耶,阮仁燧禁不住问了出来:“阿耶,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有什么神异之处吗?”
他把俊贤夫人说的话讲了,很不解地道:“为什么郑夫人听完之后,就承认了?”
德妃就觉得儿子好可爱!
她伸手去掐了掐儿子的小脸蛋儿,笑眯眯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嘛,郑夫人心头有鬼,当然不敢去了!”
圣上以手支颐瞧着她,也觉得自己的爱妃好可爱。
同时也回答了儿子的问题:“大理寺的那尊獬豸像到底有没有神异之处呢?这个问题,我也很好奇呢……”
阮仁燧:“……”
阮仁燧就叫了声:“阿耶。”
圣上从容地看了过来,问:“怎么?”
阮仁燧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
如是等到吃完午饭,阮仁燧拒绝了阿娘去午睡的邀约,扭头出门,预备着往大理寺去瞧瞧。
德妃有些无奈:“这小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又叫人跟着:“带一壶温水,预备着他路上喝。那么远的路,看他累了,就传轿辇……”
圣上看她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实在觉得好笑:“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吧,他可会心疼自己了!”
“什么呀,”德妃娇娇地嗔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埋怨:“你别总欺负岁岁,他虽然小,但很多事情都明白着呢!”
圣上真是觉得冤枉:“我欺负他?没有的事儿!”
德妃就把柳眉一竖,说:“之前岁岁问大理寺獬豸像的事儿,你以为我没看出来呢?你就是故意在逗他玩儿!”
圣上断然否定:“我不是,我没有!”
他一摊手,很无辜地说:“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德妃:“……”
德妃瞧着他,没说话。
圣上一挑眉,说:“怎么啦?”
德妃就暗吸口气,抬手指了指圣上的嘴,学着他的语气,很无辜地说:“你牙上有菜。”
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