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脸上的表情很微妙。
阮仁燧拒绝去想他脸上的微妙是因何而生的。
他选择性忽视了这个话题,继续了之前的谈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阮仁燧回想过去,还是觉得那是一团迷雾。
他挠挠头,思忖着说:“我记得,那时候我们一行人受令奔赴东都查案,到了地方之后,我头天晚上在东都城里歇下,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投胎到我阿娘的肚子里了……”
“去东都查案?”
圣上听得有些讶异,而后又追问了句:“去东都查什么案子?”
“一桩很怪的案子。”
阮仁燧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告诉他:“东都城里突然间开始死人,死了有上百号人!”
“可是那些人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有的是睡着,有的是跟人说着话,亦或者在做着什么事情,忽然间就死了!”
圣上叫这数字给惊了一下,脸色随之凝重起来:“上百号人,都是这个死法?”
阮仁燧颔首道:“是啊!”
圣上目光有点复杂:“你为什么会去查这个案子?”
他心想:让他去查这么危险的案子,难道说在那个世界,他跟这个孩子生出了什么隔阂?
不过这也不对——若真是如此,这一世他不会这么亲近自己的。
再一想,这孩子生来就笨笨的,父子之间即便真的有了隔阂,只要自己不表露出来,他也未必意识得到……
阮仁燧倒是没有他阿耶那么多恶毒的心眼子。
对方问,他就老老实实地答了:“那时候阿耶你也劝我了,说那边情况未明很危险,可我真的很想去。”
阮仁燧很认真地看着他阿耶:“轰轰烈烈地活一场,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比猫在神都城里做一个千篇一律的贵人好玩多了!”
圣上了然地“哦”了一声:“是中朝学士领头去的?”
阮仁燧摇头道:“不,是我们乔少尹领着去的。”
“少尹……”
圣上为之愕然:“这么大的案子,就派了一个京兆府少尹过去?”
“不是啊,卢相公也去了。”
阮仁燧说完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未必知道卢相公是谁:“噢噢噢,就是皇叔的伴读卢梦卿,后来他做了中书令!”
圣上脸上惊愕之色未去:“那你该说中书令领头去的才对,为什么会说是乔少尹领头去的?姓乔……”
他眸光一震,倏然间坐直了身体,绷紧脊背,神色肃然起来:“那个京兆少尹,是不是叫乔翎?!”
阮仁燧惊呆了!
他万万没想到:“阿耶,你怎么会知道?果然你也是重生的吧?!”
圣上的震惊并不比他要少。
乔翎。
他慢慢地,不自觉地重新靠了回去:“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阮仁燧听得不明所以,但是他不愿去深究这些自己搞不懂的事情。
他还在坚持最先的问题:“所以我能不能不在宫里边念书了啊?”
……
圣上还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外头就传来了宋大监的声音:“陛下?”
他通传说:“门下省的人来了。”
圣上回过神来,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叫儿子先去里头等着:“我把眼下的事情处置完了,再来定你的事情。”
阮仁燧听他这么说,就知道是有门儿,响亮地应了一声,哒哒哒灵活地小跑着往里间去了。
隔着一层垂帘,他听见外头门下省的几个官员入内来跟他阿耶问安,不多时,内侍便端了茶过来。
阮仁燧心想:能被赐茶,大抵来的都是要员。
然后就眼看着宋大监从内侍手里边接过那只茶盘,搁在桌上,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包药粉,抖在了最前边的那只茶盏里。
旁边小内侍送了一根筷子过来,宋大监接到手里,伸进茶盏里边娴熟地搅搅搅。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看着他,禁不住道:“宋大监,这……对吗?”
宋大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说:“待会儿您就知道了。”
说完,亲自端着茶盘走了出去。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猫一样跟着贴到了帷幔边上,露出一只眼睛去瞧。
先前宋大监禀报的时候说过,来的是门下省的人,坐在最前边的是门下省侍中、英国公裴东亭,在他下首处的则是小门下褚侍郎。
咦,褚侍郎!
阮仁燧心里边生出来一点明悟,仔细盯着宋大监的动作,果然见他将那碗下了药的茶递到了褚侍郎面前去。
刚沏的茶水还有些烫,众人没急着用,说了会儿朝堂上的事情,裴东亭才第一个端起了茶盏。
可是他喝没用——阮仁燧就想知道褚侍郎喝了之后会怎么样。
好在褚侍郎也没有让他等待太久,约莫过了半刻钟时间,大概是说话说的嘴干了,褚侍郎终于端起了茶盏,低头啜了两口。
阮仁燧心焦不已地等待着,心想:他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才刚这么想完,就听“啪”的一声闷响,褚侍郎手一松,手里边的茶盏砸到了地毯上!
而他自己往里一歪,直接瘫软在了圈椅里。
众人见状,俱是吃了一惊!
宋大监反应得最快:“褚侍郎!”
圣上状似吃了一惊,赶忙叫人去传太医,又叫众人:“他刚刚喝了茶,你们都先别用了,叫人看看,仔细有什么问题!”
其余人听了,脸上都有点惊慌。
关键时刻,裴东亭倒是还稳得住,出声宽慰众人:“这茶我早就吃了,并没什么大碍,要是真有问题,要么是出在褚侍郎那一杯茶上,要么就是别处有些蹊跷,不必惊慌。”
众人脸色稍霁。
阮仁燧还在看热闹呢,那边儿宋大监已经支使着人把褚侍郎抬进里间来了。
有个太医在外边像模像样地勘验其余人喝过的茶水,另有个太医挨着给外头几个朝臣诊脉。
裴东亭眉头皱着,面有担忧,心下却想:看起来仿佛是陛下设计为之?
殿内众人都喝了茶,按理说最该着急的是内侍们——因为圣上也喝了!
可宋大监却第一时间去关注褚侍郎……
裴东亭心里边有所思量,但也没有表露出来。
聪明的不是地方,是会惹人嫌恶的。
太医挨着诊脉结束,圣上就叫他们散了:“都回去歇着吧,这事儿还没个结果,不要传出去。”
众人唯唯。
圣上转身进了里间,就见他的好大儿像只小猴子似的,正很好奇地对着褚侍郎上下打量。
看他来了,便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阿耶,为什么褚侍郎忽然间晕倒了?”
圣上很坦诚地说:“因为他的茶里加了迷药。”
阮仁燧:“……”
最复杂的搞事,只需要最简单的手段。
那边宋大监低声道:“陛下,公孙娘子已经到了。”
圣上颔首,很客气地道:“请她进来吧。”
公孙娘子!
阮仁燧倏然间想到了自己先前出宫时,跟钱妈妈一起遇见的那位公孙娘子。
他心有猜测——这八成是一个人!
不多时,那位公孙娘子被请到了御前来,他探头一瞧,果然是一个人!
新生代小登有点打怵地瞧着她。
公孙娘子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低头看了过去,一眼落定在他面上,竟然一怔。
她有些惊奇,略顿了顿,又转目去看圣上:“陛下,皇长子……”
圣上点了点头:“我知道。”
公孙娘子便不再说什么,同他行个礼,转而被宋大监领着,去给褚侍郎诊脉。
阮仁燧心想:难道这位公孙娘子也看出来我是重生的了?
他心里毛毛的,下意识用小手拉住了他阿耶的衣袍,寻求一点安慰。
圣上就蹲下来,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耳边说:“你不安是对的,因为她真的看出来你身上的蹊跷了。”
阮仁燧:“……”
阮仁燧心里边那点忐忑霎时间就叫恼火烤干了!
这讨厌的阿耶!
他恶狠狠地甩开了手。
圣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坏坏地伸手去捏了捏他扎成小丸子的头发。
公孙娘子坐在床边诊脉,听见这父子俩的言语,脸上不禁浮现出几分笑来。
片刻之后,她将手收回,起身同圣上道:“可以医治,就是有些棘手……”
圣上问:“能根除吗?”
公孙娘子轻轻摇头:“这是先天所有的疾病,只能缓解,延长褚侍郎的寿数,很难根除。”
圣上有些失望,但知道可以缓解和医治,到底松一口气:“能延长多久?”
公孙娘子忖度着道:“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圣上脸色大霁,当下和颜悦色道:“既如此,便有劳娘子了。”
公孙娘子福身行礼,退了出去。
阮仁燧看着她的背影,再看看他阿耶,实在是很好奇:“阿耶,为什么你待公孙娘子这么客气?”
上一世在见到公孙娘子和她的儿子之前,他从不知道本朝有姓公孙的要人。
且那时候他以为那母子二人是江湖中人,能治得住韩王,靠的是他上司这个外甥女。
但是今时今日,看他阿耶如此礼遇公孙娘子,还专程请她来给褚侍郎看病,阮仁燧倏然间意识到,或许公孙家的关系不在江湖,而在朝堂。
圣上示意宋大监留下人看顾着褚侍郎,自己领着儿子往外边去说话了:“公孙家的来历可不一般。”
他轻叹口气,有些感慨:“他们家的先祖,是高皇帝的亲传弟子,第二代家主自幼便侍从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十六功臣之中,以公孙氏为第一,后来还出过一位列入本纪的皇后,太宗一脉的后裔,至今都流着公孙家的血……”
阮仁燧如听天书:“我怎么不知道?”
圣上云淡风轻道:“太宗皇帝又不是我们这一脉的先祖,当然是能藏就藏了。”
他只是嘱咐了一句:“你知道公孙家很了不得,是块铁板,别去招惹就成了。”
说完之后,圣上忽然间很恶劣地笑了一下,不怀好意地问儿子:“看见她这么打怵,上一世不会招惹过吧?”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道:“不是我招惹的,是韩王叔招惹的……”
圣上心满意足地品了品这句话,更幸灾乐祸了:“他啊,那也不错!”
阮仁燧:“……”
……
褚侍郎的骤然昏厥,最后被扣到了他的心疾上。
理由都是现成的——他本来就有这个毛病嘛!
圣上顺理成章地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又让禁中的公孙太医负责给他诊治。
这搞得裴东亭有些狐疑:难道是想把褚侍郎踢出门下省?
再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
若真是如此,先前也没必要那么大力地栽培他啊!
算了,谁知道圣上在想什么?
少操闲心。
这事儿就此放过,只是到第二日,又出了一桩新的事,就实在不是能轻轻放过的了。
因为就在这一日,太常寺正式在朝会上奏请:
内廷两位皇嗣都已经立住了,今年五月二十一日的高皇帝祭,是否该考虑选一个跟随帝后前往同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朝臣们对此心知肚明,这说的哪是高皇帝祭,是储位之争正式地拉开了大幕!
大公主今年五岁,皇长子今年三岁。
当年大公主满三岁之后太常寺没有上表奏请,皇长子满三岁之后却进行了表态,无形当中,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态度。
宗正寺那边儿,韩王是两不沾。
班是不上的,工资是照领的。
圣上叫人去韩王府请人,他是在生病的。
圣上听了,是气得暗暗磨牙的。
到最后专门来说这事儿的,就是政事堂的宰相们和御史大夫,乃至于与此事有着直接关系的礼部尚书、太常寺卿,乃至于宗正寺的两位少卿。
首相唐红主张两位皇嗣谁都不带。
理由是孩子还太小了,贤愚未定。
御史大夫屈君平赞同她的观点,同时补充了一句:“中宫年轻,来日未必不会诞育嫡出的皇嗣。”
礼部尚书倒是小小地反对了一下:“并不是请陛下早早立储,只是表露一个态度,若有变故……”
意思是应该提前确定好继承的序位。
其余宰相们也是态度不一。
最后圣上摸了摸下巴,叫宋大监:“去叫他们俩过来,也听听他们怎么说。”
于是阮仁燧和大公主就都被提溜过来了。
朝中要臣们一起向两位皇嗣行礼,神色晦暗,目光更是叫人捉摸不透。
圣上徐徐将事情说了,而后先问大公主:“仁佑,你觉得该怎么办?”
大公主就理所应当地说:“我跟岁岁可以都去呀!”
圣上点点头,又问儿子:“仁燧?”
阮仁燧不爱凑这个热闹。
五月二十一日其实已经很热了,坐着马车走那么远的路,还要穿着亲王服制在太阳底下站着,想想就累!
他摇摇头,岁岁让梨:“姐姐大,让姐姐去!”
麻太常不由得称赞说:“皇长子友爱手足,有仁爱之风。”
侍中丁玄度摸着胡子,附和了一句:“是啊,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真是难得。”
周文成也说:“皇长子品性纯善。”
其余人也是面有赞同。
唐红默然不语。
大公主神情错愕地看着他们,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只是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手上忽然传来了一点热热的温度。
她扭头去看,是岁岁拉住了她的手。
阮仁燧看着满屋的大人,皱着小小的眉头,说:“用所谓的大义来欺负一个小孩子,你们真是没有礼貌!”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还是麻太常先说:“殿下这话从何说起?”
阮仁燧先瞪了他一眼:“谁去谁不去,就只是一个选择,这能代表什么?”
“我不去,单纯是因为我不想去,不是为了别的!”
又说:“一件这么简单的事情,真的值得你们这么夸我吗?”
“一定要在大姐姐面前这么夸我吗?”
“你们真的需要一个可以理直气壮地用手足骨肉做踏脚石的未来储君吗?!”
麻太常听得愕然,脸孔涨红,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阮仁燧一只手拉着他大姐姐,另一只手伸出来恶狠狠地点了点他:“那你等着吧,等我做了储君,第一个先收拾你!”
麻太常:“……”
其余人不无同情地看了麻太常一眼。
然而紧接着阮仁燧又挨着点了一圈儿,雄赳赳、气昂昂:“还有你们!等着,统统都给我等着!”
其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