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宁巷。
天色刚亮,刘永娘蒸了米粉肉,预备着送一些往宋巧手家里去,刚拉开门,就见自己门前有几位女客预备着要敲门,后边还跟着两辆马车。
她提着食篮,吃了一惊:“您几位是……”
为首的那娘子向她福了福身,笑道:“我家夫人有些事情想问一问刘娘子。”
刘永娘心里边犯起了嘀咕,这架势看起来,可真有点大!
她有些迟疑,当下掩上门道:“先叫我把吃食送出去再说……”
那娘子笑道:“刘娘子莫非是预备着送到宋巧手那儿去?”
刘永娘听得讶异:“你怎么知道?”
那娘子朝后边车把式招了招手,后者会意地将车帘一掀,刘永娘不禁愣住——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巧手!
……
刘永娘登上了马车,心里边还在犯难:这是谁家的夫人?
瞧着该是很了不得的人物!
又想:不会是来找我们寻仇的吗?
我们两个小老百姓,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呀!
刘永娘心想:要真是个高门贵妇,又很难缠,到时候就狐假虎威,把俊贤夫人搬出来吓唬吓唬她!
从登上马车,跟宋巧手碰头开始,宋巧手除了说了一句“别怕”,就再没开口。
刘永娘自觉是她的姐姐,该关照妹妹,便宽慰她:“别担心,我有关系!”
宋巧手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悄悄叫她:“别说话了。”
刘永娘纳了闷,又很怜惜自己的小姐妹——都是那个郑家夫人害的,多伶俐的人啊,变成这样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心,时不时地掀起车帘,向外张望,以此判断自己到了哪里。
这是辅兴坊。
这是安顺门。
这是……
刘永娘看得呆住,禁不住小声叫那车把式:“姐姐,为什么我们在往宫里边去啊……”
车把式回头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没说话。
宋巧手悄悄伸手过去,掐了她一把。
刘永娘惊愕不已地看着她,出了一头冷汗。
宋巧手宽抚地笑了笑,又说了一遍:“别怕。”
刘永娘脸色苍白,险些晕厥过去!
这怎么可能不怕啊!
这可是进宫啊!!
话说为什么会抓我们进宫啊?!!
如是等到了地方,自有宫人领着她们一路进了那富丽堂皇的大殿。
她们都曾经出入过高门大户,懂得规矩,便都低着头默不作声,看宫人示意,赶忙福身行礼。
上边传来一道轻缓的声音:“起来吧。”
刘永娘先行滑跪,悔不当初:“这位贵人,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吹牛说见过皇长子和大公主了……”
宋巧手听得眼前一黑,生忍着没有掐她一把,声音压得细细的:“你说这个干什么?”
朱皇后听得有趣儿,看她面有惶恐,便很和气地宽慰了一句:“不是为了这事儿叫你们进宫来的。”
略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别怕,我又不吃人。”
刘永娘这才松了口气。
朱皇后先问宋巧手:“我听说宋家娘子曾经同郑钊之妻生过龃龉,这是怎么回事?”
宋巧手不知道上首坐的人是谁,也不清楚这事儿为什么被翻了出来,但是她很明白——这种时候,最好是说实话。
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
“那年中秋,我往郑府去给郑夫人梳头……”
宋巧手做生意,是事先预约时间,日子到了,她上门梳头。
郑夫人觉得她手艺好,想把她给包下来。
就别在外边呆着了,专门侯在郑家,若她有需求,就传宋巧手来。
郑夫人条件开得丰厚:“你在外边赚多少钱?我再给你加三成。”
宋巧手笑着推拒了:“我外边还有个女儿,到了郑家来,她怎么办呢。”
郑夫人理所应当地道:“叫她一起过来不就是了?郑家又不缺那么一间房子。”
宋巧手不想把自己彻底绑定在郑家。
更不想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在郑家寄人篱下。
若真是如此,不是家奴,也成家奴了。
她就赔着小心,如实说:“她还要念书呢,又爱玩闹,到这儿来,怕搅了府上的清净……”
“念书,念书能有多少出息?”
郑夫人笑了一声,明镜里很轻蔑地斜了她一眼:“你还不如多带着她学学手艺,长大了跟你一样做梳头娘子呢!”
宋巧手笑了笑,垂下眼睫,没接话。
郑夫人说话刻薄,心思倒是很敏锐,借着镜子瞧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也跟着冷淡了下来,轻嗤一声:“一个梳头娘子,心气儿还挺高……”
宋巧手只能赔笑。
将要离开的时候,郑夫人的陪房又问了她一次:愿不愿意在郑府伺候?
宋巧手还是婉拒了。
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她说完了,朱皇后不免又去问刘永娘。
后者看这位贵人说话和气,慢慢地也就把心放下来了:“那时候我知道出了事,可真是吓坏了!”
朱皇后神色温煦,回想着自己听到的那一版真相,问她:“是刑部的俞侍郎帮了你?”
刘永娘叹了口气:“俞侍郎真是个大好人!”
她说:“其实我最开始往刑部去,是想找管尚书的。他是我的老乡,每逢中秋,我都会去他们家帮着做饭……”
“那回巧手出了事儿,我就先去找他,倒是见到人了,可他总说让我等等,等等,再等等。等来等去都没个结果。”
刘永娘说到此处,脸上不免有些赧然:“我知道他是不愿意掺和这事儿,叫我等,就是推拒的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能厚着脸皮当成不懂,去刑部找他……”
“最后管尚书躲着我走,倒是俞侍郎有所察觉,悄悄地叫了我过去问话,知道原委之后,又把我引荐给了俊贤夫人……”
朱皇后略觉讶异:“原来这里边还有管尚书的事儿。”
这就是她事先所不知道的了。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她不再留这二人:“辛苦你们跑这一趟,这事儿我知道了,这几日间,必然会有个交待。”
又一抬手,示意宫人领着她们去取早就准备好了的赐礼。
给宋巧手的是一枚内造的金如意项圈。
至于给刘永娘的……
宫人们领着她们到了御膳房的隔间里,笑着转述了朱皇后的话:“也叫宫外的名厨尝一尝御膳房的手艺。”
刘永娘哪想得到会有进宫的这番奇遇?
她实在觉得新奇!
又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领着自己过来的宫人:“妹妹,求你跟我透个实底儿,方才跟我们说话的,是哪位贵人?”
这原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那宫人便笑吟吟地讲了。
这下子不只是刘永娘,连向来冷静的宋巧手都给惊住了!
那可是中宫皇后啊!
说话这么和气,好像还要替她们主持公道?
刘永娘感动不已,再三央请宫人帮忙带话:“皇后娘娘若不嫌弃,以后出宫去吃我做的饭——不是我吹,我做的菜,吃过的都说好!”
那宫人笑着应了,还真把这话传给了朱皇后。
朱皇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应了:“好啊,哪天出了宫,我找她去!”
贤妃在旁边听了全程,当下忍俊不禁道:“倒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人呢。”
“是啊。”
朱皇后莞尔,笑过之后,她坐直身体,正色吩咐下去:“传旨,郑钊之妻窦氏行事狂悖,构陷平民,使其下狱在前,街头纵马,伤及皇子在后,夺去她的诰命,令在掖庭舂米七年,以儆效尤!”
末了又道:“把这道懿旨送到政事堂去,叫宰相们也看看,窦氏如此横行,倚仗的是谁的势?叫御史台也警醒些!”
……
中宫的懿旨到了政事堂,又明晃晃地点了御史台出来,虽还在降福节假期里,御史大夫屈君平也不免要上疏自省。
他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郑钊这个当事人之夫了。
政事堂的宰相们碰了个头,简单商量了一下这事儿的后续处置,郑钊罚俸一年,吏部考核降两等。
德妃回到宫里,不免先要去拜见朱皇后,正赶上政事堂送了拟好的条陈过去,她也跟着听了一耳朵。
朱皇后见她眼圈儿还是红的,也没叫久留,那些小节上的规矩,她一向不会强守:“回去歇着吧,以后再有这种事,使人来说一声也就是了。”
德妃谢过她,领着孩子预备着回披香殿去了。
……
三天的假期,不算长,但也不算是短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过去了。
德妃就觉得有点虚无。
虚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捧起了书。
等她回过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不知不觉的,这都成习惯了……
座钟滴答滴答的声响中,就这么进入了五月。
降福节已经结束,但这一个月的田假可是才刚刚开始呢!
德妃自己没有松懈,坚持看书。
再看儿子优哉游哉地跑到太液池那儿捉了好大一只蜻蜓,回来美滋滋地捏着翅膀,嘴里边呜呜呜地乱飞,就觉得很刺眼。
她说:“我要求的也不多,岁岁,你一天背一首诗行不行?”
阮仁燧捏着手里边蜻蜓的翅膀,斜了她一眼,特别正经地跟她说:“阿娘,宽以律已,严以律岁岁,这可是不对的!”
德妃听得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宽以律己了?”
她朝儿子晃了晃自己在读的书,说:“我这不是先律了自己,再去律你的?”
阮仁燧视线在她发间华丽璀璨的金步摇上一扫,斜睨着她,问:“阿娘,你头上的金步摇可真好看,你喜欢吗?”
德妃:“……”
别说是德妃,就连旁边的易女官都叫这话给问懵了。
她们不知道皇长子究竟是想表达什么。
德妃就迟疑着说:“当然喜欢了,不然我怎么会往头上戴?”
阮仁燧嘴巴里啧啧两声,皱着小眉头,像一个历经世事的长者一样,语重心长地跟他阿娘说:“你好好努力,以后做了贵妃,能戴的步摇比这还好看!”
德妃:“……”
德妃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一指门外:“阮仁燧,滚出去!”
阮仁燧麻利地应了声:“好嘞!”
一溜烟跑掉了。
德妃气得直拍桌子,拍完之后又隔着窗户喊他:“你上哪儿去啊?马上就吃饭了!”
阮仁燧头也没回:“阿娘,你不用等我——我去找阿耶!”
……
崇勋殿。
阮仁燧去找他阿耶,是真的有事儿。
又因为他们俩现在是共轭父子的关系,所以阮仁燧说起话来大大方方的,一点都不含蓄。
进了门之后,看没有别人,就问他阿耶:“我能不在宫里边念书吗?”
圣上猝不及防,听得怔住,回神之后略一思忖,又问他:“怎么,你想去弘文馆?”
只是他很快就说:“你现在还太小了吧?”
只有三岁,才刚开始开蒙的年纪呢。
阮仁燧坐在地毯上,仰着脸看着他,说:“可是阿耶,我不想再跟上辈子似的,按部就班地过了。”
“开蒙读书,选伴读,去弘文馆,入朝听事,已经体会过一次的东西,再重来一次,真是好无聊啊,我想试试新的活法儿。”
他说了宋巧手的事情,也说了自己的感悟:“我想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再则,宫里边该经历的我都经历过了,哪还有什么新鲜事?”
他仰着头,很认真地看着父亲。
“……”圣上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的问:“上辈子你没跟你大姐姐争过储位吗?”
阮仁燧也不瞒他,如实说:“争过啊。”
圣上明白了。
他很怜悯地看着儿子:“输得很惨吧?心气儿都没了。”
阮仁燧:“……”
阮仁燧便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这,这简直是危言耸听!”
他跺脚说:“我这是看开了!”
圣上听得莞尔,也没再逗弄他:“虽然争斗过,可我瞧着,你好像跟你大姐姐处得还不错。”
不然先前颍川侯世孙那件事情上,也不会主动帮大公主扫尾。
阮仁燧很老实地说:“当时我输了的时候,大姐姐也没有为难我啊。”
“不知道阿耶你信不信,其实上辈子我就已经看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吧,我不是那块料,何必去争那个位置呢。”
“就好好地做皇长子,将来大姐姐上位,做皇叔,再之后做皇叔祖,富贵闲人,潇洒自在,多好!”
圣上有点讶异地看着他,几瞬之后,倒是真的点了点头。
又问起了两人一直都没有谈论过、但是他很好奇的那个话题:“你上一世到底多大,是怎么到这边来的?死了吗?”
阮仁燧还记得阿耶之前猜测自己“十三、四岁”的事情,目光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先气呼呼地说:“我那时候二十八岁了!”
二十八岁了……
圣上:“……”
不是,这谁能想得到啊!
你想到了吗?
他想到了吗?
反正我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