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仔细钻研了一下那只广口玻璃瓶该怎么开,将其带到庭院里月季花开的地方,把里边关着的几只小熊蜜蜂放走了。
盖住瓶口的那层轻纱被揭开的时候,里头的小熊蜜蜂还有点懵,呆呆地停在底下,没有动。
阮仁燧也怕被蜇到,把那只玻璃瓶放下,隔着一段距离,用树枝推了推。
那几只小熊蜜蜂慢慢地反应过来,震动着翅膀,一晃一晃地脱离了牢笼。
德妃隔着窗户看着这一幕,有点担忧地叫他:“岁岁,你走远点,当心它们蜇人呢!”
等儿子过来了,又纳闷地问他:“不是说想要吗?怎么有了之后,反倒全都给放了?”
阮仁燧说:“我就是喜欢捉蜜蜂这个过程,经历过就好了,真要是把它们关在瓶子赏玩,太残忍了。”
圣上在旁边斜了他一眼,很阴险地跟德妃告刁状:“我就说他想一出是一出,你看,得到之后,心思马上就变了!”
阮仁燧瞪了他一眼,搂着他阿娘的腿黏黏糊糊地叫了起来:“阿娘,我想吃蜂蜜!”
德妃笑着应了声:“好好好,这就叫人去给你取。”
桌上摆着几枝新开的栀子,绿叶白花,皎洁明净,阮仁燧刚进来就闻到香味了。
圣上叫人摆了炕桌,自己调了颜色,预备着画栀子花。
德妃坐在旁边,持着花剪,修理插花时多余的枝叶和横生出来的花朵。
燕吉领着披香殿的小宫人们在外边煮薄荷水,预备着用来浸泡擦汗的巾帕。
近来天气逐渐热了嘛。
易女官很快送了蜂蜜过来,当然不会是很大的一坛。
这东西吃多了也不成——毕竟阮仁燧现在也才三岁。
易女官寻了他平日里用的小碗,盛了一匙进去,最后匙子也没收,仍旧搁在里边儿。
阮仁燧就坐在他阿耶对面,像只猫似的在舔匙子,一边舔的津津有味,一边跟他们说自己出门之后发生的事情:“獬豸不理我,还有只讨厌的白鹦鹉往我身上拉屎!”
德妃一想起来这事儿就忍不住想笑,又记得不久之前孩子生气的事儿,当下故意板着脸,义正言辞道:“鹦鹉坏,欺负我们岁岁,我们以后不跟它玩了!”
阮仁燧:“……”
那边圣上倒是神色微动,问了句:“是只白色的鹦鹉?”
阮仁燧心想:有门儿!
看我阿耶这架势,好像是知道那只鹦鹉的。
当着德妃的面,他没有把那只鹦鹉会说话,且也如同人一般具备思维的事情说出来。
阮仁燧就在嘴上应了声:“是啊,纯白色的鹦鹉,只有嘴巴是黄色的,个头还挺大!”
圣上“哦”了一声:“或许是谁养在公廨里的吧……”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阮仁燧也默契地没往下说,等到了德妃不注意的时候,父子俩才聚头在一起说悄悄话。
阮仁燧有点兴奋:“阿耶,你知道那只鹦鹉是不是?柳直说他祖父上朝的时候,它就喜欢往人头上拉屎——这说明它起码也活了六、七十年了吧?”
圣上也没瞒他,当下开门见山道:“那只鹦鹉的名字,唤作凤花台,前任北尊在位的时候,它就在为中朝效力了。”
阮仁燧听得眼睛一亮:“原来它活了这么久了?”
圣上倒是很好奇另一件事:“平白无故的,它没理由去招惹你啊,你干什么了?”
阮仁燧:“……”
阮仁燧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关键词来。
在吗在吗在吗。
在吗在吗在吗在吗。
两根狗尾巴草就伴着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在他脑海里慢慢地晃悠。
继大雇佣兵、老雇佣兵之后,鸟雇佣兵出现了……
堂堂神兽,心眼儿居然这么小!
阮仁燧心里边这么嘀咕着,倒是一脸无辜,还夹杂着一些恰到好处的天真和茫然:“唉,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凤花台,居然这么对我……”
末了,又黯然神伤:“真是叫人难过。”
圣上:“……”
……
到了圣上约定的三日之期,阮仁燧跟大公主又一次被提溜到了崇勋殿的御书房里边去。
三省的宰相们照例是要过来的,涉及到此事的太常寺、礼部和宗正寺也派了人来。
内庭之中,太后娘娘没有发话,倒是朱皇后来了。
依照齿序,最先交卷的是大公主。
她没叫内侍帮忙,自己跑到偏室去,跟阿好一起,两个半大不小的小姑娘嘿呦嘿呦地抬进来一口四四方方的箱子。
然后喊一声“三二一,用力!”,一起将这口箱子摆到了案上去。
大公主累得直喘气。
阿好因年纪比她大,相对倒是还好一些。
圣上对着这口箱子端详了几眼,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仁佑,你这是做的什么?都到这儿了,就别再卖关子了。”
大公主就从怀里取出来一把钥匙,把箱子上的锁头打开,洋洋得意地道:“你们都来看!”
这下子,不只是评委们聚了过去,连阮仁燧这个参赛选手都很好奇地凑了过去。
他探头看了一眼,不禁面露讶色,回过神来,由衷地道:“大姐姐,你真厉害,做的好详细啊!”
大公主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得意得都快把尾巴给翘起来了。
她借用了这口箱子来做地基,将不同的作物摆放成山水的模样,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帝国疆域图。
阮仁燧还在南边方位上看到了一团小小的茉莉绒花。
他心想:哦,这是横县!
先前小时女官跟他们讲过的,那里出产特别好的茉莉花!
御史大夫屈君平看得面露赞赏,不禁笑道:“公主真是用了心思,实在难得!”
大公主高兴得涨红了脸:“屈大夫,阿娘说,别人夸奖我的时候,我应该谦虚一下的,但是现在我不想谦虚,因为你说得很对,我真的花了很多心思……”
众人都笑了起来。
闻相公也说:“公主殿下小小年纪,光是知道疆域内的名山大川,就很难得了,居然还把不同地域的物产一一对应上了……”
其余人也是赞不绝口。
大公主兴奋不已,扭头寻到自己的小伙伴,悄悄地朝她眨了眨眼。
阿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也极力控制着嘴角不要上翘得太明显。
这边大公主的作业展示结束,紧接着就该轮到阮仁燧了。
圣上也很好奇——大公主的作业,他其实能够猜到一点,但是好大儿的作业,他是真猜不到。
因为就没看见他做准备。
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阮仁燧极其从容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颗小石子,摆到了桌子上:“这就是我的作业。”
他没给别人发问的机会,娴熟地开始胡诌:“河山,河山,就是河跟山嘛。河是水做的,山是石头做的,现在山在这儿了,你们要是需要,我再去舀一碗水来……”
阮仁燧心想:反正我才三岁!
三岁,能懂这么多,没乱拉乱尿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其余人:“……”
裴东亭听得乐了,禁不住道:“殿下,您这是从字面上来理解这两个字的啊。”
阮仁燧就做出懵懂的样子来:“不然呢?”
丁玄度也是有些无奈:“您身边那么多人,就没个人跟您细细地解释过这两个字?”
阮仁燧理直气壮道:“这不是阿耶用来考校我的问题吗?我问别人干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里的要臣们看看大公主,再看看皇长子,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闪烁起来。
圣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回座椅上坐下,问一干臣下们:“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唐红作为首相,率先问了出来:“陛下问的是皇嗣随从前往高庙的事情,还是这次比试的胜败?”
圣上啜一口茶,笑道:“当然是这次比试的胜败了。”
唐红当下垂下眼睑,沉静道:“皇长子天性质朴,大公主心性灵慧。”
闻相公娴熟地和稀泥:“公主年长而慧,皇子稚年而朴,臣觉得都是极好的,分不出孰高孰低。”
周文成瞧一眼案上那块孤零零的小石子,再瞧瞧那摊开来摆放着的精工细作的帝国疆域图,有点为难地开了口:“单单只就最终结果来看,当然是公主更胜一筹,只是……”
他“只是”了一会儿,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大公主叫他“只是”得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有点忐忑,搓着自己的衣角,追问了过去:“只是什么呀?”
周文成不好说的话,最后还是礼部的石尚书说了出来:“请问公主,您这份疆域图,是您自己做成的吗?”
大公主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愕然地张开了嘴,好一会儿过去,才很生气地说:“当然是我自己做的了!”
石尚书向她告罪一声,又问:“从头到尾,贤妃娘娘和九华殿的人都没帮过忙吗?”
大公主被他问住了。
怎么可能没帮过呢?
起初要拆箱子,后来要找各式各样的作物,再之后还要把这些作物固定在地图上,不要因为搬走挪动而毁坏了整幅地图……
可是……
大公主着急起来,涨红了脸:“他们只是帮我做了些小事,这个地图是我自己做的,这些作物也是我一样一样对照着摆上去的!”
她气极了,又觉得很委屈:“你别看不起人,这些我都是学过的!”
石尚书见状,便再度向她告罪,不再说什么了。
可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鞭笞。
大公主站在原地,神情少见地有些局促。
她看着自己周围的这些人,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虚无得不像是真的。
先前也是在这里,他们选择了岁岁,没有选她。
那时候她以为是因为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是这一次,她明明已经做得很好了啊……
为什么他们还是用这种眼光在看她?
那些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大公主怔怔地看着自己耗费几天心力做出来的疆域图,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出来。
她觉得很伤心,虽然此时此刻,她自己也无法清晰地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朱皇后看得心疼,马上要去哄她。
圣上一伸手,把她给拦住了。
朱皇后脸上少见地显露出一点愠色来:“你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吗?”
她说:“仁佑今年也才五岁,你把一切都揭开,血淋淋地让她看,你不觉得你的心太狠了吗?”
圣上很平和地反问她:“正韩,也请你回答我,外朝的诸多观念,是受我控制的吗?”
“我不让支持男嗣继位的朝臣出现在仁佑面前,给她打造一个十成十安全的地方,究竟是天下太平,还是在掩耳盗铃?”
朱皇后厉声道:“可是她只有五岁!”
圣上淡淡地道:“醒悟要趁早,有本事的人,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过得不错。”
朱皇后冷笑一声:“可惜咱们俩不能颠倒一下身份,不然我真想把你发配到岭南去,看你会过得怎么样!”
圣上听得苦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就太过分了吧……”
再四下里一瞧,忽然发觉周围少了个人:“岁岁呢?”
朱皇后叹一口气,指了指窗外:“仁佑出去没多久,他也出去了,大概还是不放心吧。”
因朱皇后知道一干内情,圣上说起话来也便宜:“这小子是真的傻,他还在把上辈子那一套往这辈子套呢!”
他从果盘里摸了个脆桃出来,咔嚓一声掰开,分了一半儿给朱皇后。
朱皇后不想接,脸上神情恹恹:“你自己吃吧。”
圣上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这才道:“他以为他不争不抢,仁佑就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他把顺序给颠倒了。”
“就是因为他上辈子争抢过,仁佑才是上辈子的仁佑,这一世他存心退避,说不定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这席话,朱皇后只听了一半,还有一半的心神,分给外边的几个孩子了。
圣上起初还不在意,静下心来听了几句,倒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了:“田氏自己拎不起来,她这个妹妹倒是很不错。”
……
大公主出了御书房的门,红着眼睛,一句话都没说。
阿好神情担忧,在旁边陪着她,缄默着走了会儿,终于小声宽慰她说:“仁佑,你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咱们两个都知道,主意是你出的,事情也是你做的呀!”
大公主心烦意乱,木然地摇了摇头:“他们只是不喜欢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会喜欢的……”
阿好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要管他们喜不喜欢你?你把你能做的做到最好,这就很厉害啦!”
“你不懂!”
大公主停下脚步,只觉得喉咙里边一阵一阵地发酸:“我一直都以为我跟岁岁是一样的,太后娘娘待我们一样,朱娘娘和阿耶待我们也一样,可是……其实是不一样的。”
阿好伸手去拉她的小手,耐心地说:“仁佑,有些事情我们改变不了,那就只能改变自己呀。”
她用自己给大公主举了个例子:“你看,我从老家一路过来,到了神都,还进了宫,好多风俗和习惯都是从前没听说过的……”
大公主这时候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么多?
她一甩胳膊,红着眼睛,气愤不已地把阿好的手甩开了:“你怎么能跟我比?我是公主,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人!”
动作结束,一句话落到地上,两个小姑娘都愣住了。
大公主看见阿好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她嘴唇张开一点,错愕又惊痛,很难过地看着自己。
大公主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句什么的,可是偏偏在这时候,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或许他们说的是对的。
大公主很内疚地想:我真是一个很糟糕的人,连发脾气都只会对着亲近的人发。
阿好看起来真的很伤心……
她看见阿好的眼睛里有泪珠在打转,看见阿好的嘴唇动了动。
阿好要说话了。
大公主心想:完啦,她不会再跟这么坏的我做朋友了!
我再也没有朋友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麻雀被老鹰盯上了似的,她忽然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大公主不想被动地等待这个结果。
她含着眼泪,一转身,扭头快步跑开了。
……
圣上迆迆然地走过去,先后拦住了意图追过去的朱皇后和阮仁燧。
他宽抚了阿好几句,末了,又很和蔼地道:“没什么事儿,回去吧。”
朱皇后多说了一句:“仁佑是一时气急才那么说的,明天我叫她去跟你道歉。”
阿好先是摇头,紧跟着又点头:“皇后娘娘,我之前其实是想跟仁佑说: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这么伤朋友的心的。结果她好像被吓到了,一溜烟就跑掉了……”
她说:“我没有生她的气,我只是有点担心。”
那边阮仁燧也着急:“阿耶,你干嘛拦着我?”
圣上好整以暇道:“你歇歇吧,仁佑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你。”
阮仁燧又问:“那朱娘娘呢?”
圣上看了旁边温声细语在跟阿好说话的朱皇后,微微摇头:“她跟贤妃一样,都只会跟仁佑说一些没用但是绝对正确的好话。”
阮仁燧从他的言辞当中察觉到了什么:“……”
圣上微微一笑,娴熟地开始捏他的丸子头。
阮仁燧:“……”
……
德妃在御花园的一从冬青后边找到了大公主。
她心里边还纳闷儿呢:怎么会让我来找她?
论亲近,有贤妃这个亲娘。
论身份,有朱皇后这个嫡母。
怎么看也不该让我过来啊?
大公主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听见动静,像只受到惊吓的流浪猫似的,就要往冬青里边藏。
德妃叫住了她:“还藏什么啊,我早看见了!”
到了跟前儿一瞧,她不由得蹙起眉来:“哎哟,这是怎么搞得啊……”
大公主也算是她看着长起来的,就算是只小猫,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德妃柳眉倒竖,拉着大公主的手,目光四下里搜罗着:“侍奉你的保母呢?照顾公主不周,统统拉下去杖责!”
大公主没忍住,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德娘娘,不怪她们,是我自己想找个僻静地方哭一会儿的……”
德妃看她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心就软了,用手绢儿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为什么事儿哭的呀?”
圣上只是叫她来劝劝大公主,什么前情提要都没给。
大公主说起这事儿来,就觉得天都塌了:“德娘娘,我完蛋啦,我再也没有好朋友了!”
德妃:“???”
德妃不免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
大公主就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了。
德妃听后只觉得茫然:“啊?”
她说:“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呀!”
大公主抽抽搭搭地说:“……可是德娘娘,我说了很过分的话啊。”
德妃只觉得匪夷所思:“你没说错啊!”
她说:“你本来就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她本来也就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姑嘛,这不都是实话?”
德妃理直气壮道:“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你们俩能放在一起比较的!”
大公主:“……”
大公主慢慢地停了哭声。
她吸了吸鼻子,很认真地说:“可是阿好是朋友啊,我那么说,真的很过分,会叫朋友难过的……”
“这有什么,”德妃不以为然道:“你要是想交朋友,会有很多人想来跟你做朋友的,不缺那么一个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迟疑着叫了声:“德娘娘。”
德妃应了一声:“怎么了?”
大公主又吸了吸鼻子,很小声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叫阿好。”
“我怎么叫她了?哦,村姑?”
德妃一边说,一边露出了道德真空的笑容:“我也没说错啊,她本来不就是村姑?”
大公主:“……”
大公主忽的灵光一闪,反应过来了:“德娘娘,在你看来,我跟阿好不一样,是不是也就跟岁岁和我也不一样一个样?”
“当然啦,”德妃理所应当地道:“你是公主,岁岁是皇子,岂能一概而论?”
大公主:“……”
大公主默默地擦干了眼泪。
大公主很惭愧地想:原来我在阿好面前,真是傲慢得很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