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三郎上赶着往前凑的时候,倒真是热火朝天,精神振奋。
可等真的往皇长子面前走了一遭,见识了这位小殿下究竟有多难缠之后,立时就打了退堂鼓。
张口就要涩图……
他哪敢往前凑?
尤其外头近来还在风传德妃三言两语就操着一把名为大义的刀,把内庭里一个才人给砍出宫去了的故事。
他给才三岁的皇长子搜罗涩图——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上至皇室,下至朝廷,没有一个能饶得了他的!
讨好了皇长子,利益大是真的,但风险更大啊!
惠三郎苦哈哈地死了这条心,再不敢往前凑了。
阮仁燧瞧着他的神色,心下好笑,又有些了然,见他安生了,也没再追着杀。
叫小舅舅领着回去,夏侯家那边儿也预备着用晚饭了。
德妃不耐烦见那么多人,挨着说了话,给了赏赐,就给打发走了。
这会儿真的坐在饭桌前,也就是夏侯夫人、德妃姐弟俩,再加上一个阮仁燧罢了。
一家人足够亲近,也说说话。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从前背诗的时候阮仁燧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看席间少了一个夏侯小妹,共情感瞬间就涌上来了。
阮仁燧有点惦念他小姨母了:“也不知道小姨母和小时女官现在在干什么,她们一走,身边好像空了好大一块儿!”
德妃也说呢:“谁说不是?”
夏侯夫人估摸着说:“这会儿也该到荆州了吧……”
……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现下正在刺史府上吃席。
坐的还是毫无疑问的上宾席位。
小时女官是正经的内庭女官,在太后娘娘手底下做事,不久之前又才得到了海棠诗会的头名,风头正劲,算是荆州年轻一代人物里的领头羊了。
夏侯小妹就更加不必说了。
她虽也担着一个内庭女官的差事,但明眼人都知道那纯粹是用来镀金的。
正如同阮仁燧最大的一张牌叫《我的皇帝父亲》一样,夏侯小妹最大的一张牌,就是《我的皇长子外甥》!
那可是天子的长子,皇家耀祖(不是)!
人家的上限是无限高的!
小姐妹俩一路到了荆州境内,便有荆州府的官员去迎。
待到到了荆州城外,荆州长史与本地豪族大家出身的诸多青年男女早已经恭候多时。
小时女官肩膀上担着一个从六品的官衔。
时下的风俗,京官在外加一等。
内廷太后与帝后身边出来的人,再加一等。
可以得到从五品的待遇。
荆州乃是上州,刺史官居从三品,已经可以称呼一声封疆大吏。
以从三品的身份去迎接从五品的官员,未免显得谄媚,自失身份。
叫从五品的荆州长史率人来迎,处置得就很妥当。
夏侯小妹在神都见多了贵人,觉察不出自己身上的含金量有多高。
可实际上,她前后议过两回婚,一个是公府嫡孙,另一个是尚书嫡孙,哪一个不是顶尖的门第?
再到荆州来瞧,自然是众星捧月了。
一路上她见到的都是笑脸,耳朵里听进去的都是奉承,各处送的土产数不胜数,还有人想送两个美貌的男侍给她……
好在被小时女官给辞了。
不然夏侯小妹都不敢想出京一趟带回去两个美男,她阿娘会是什么反应了!
小时女官六岁离家进京,到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说来也是让人怅然。
夏侯小妹倒是很想见一见小时女官的家人。
她还很兴奋地跟这个好朋友说呢:“我给他们准备了好多礼物!”
小时女官感念又唏嘘地“嗐”了一声:“我的家人啊……”
夏侯小妹瞧着她的情绪并不十分高昂,脸上仿佛带着一点感伤的意味,心下一沉,当下握住了她的手,悄悄问:“怎么啦,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小时女官轻叹口气,告诉她:“其实去年冬至的时候,我就收到荆州老家的传信了。”
“上边说我弟弟已经定了亲,未来弟媳妇是荆州大族之女,妹妹许给了刺史家的子侄,说我母亲又给我添了一个弟弟……”
她掰着手指头,跟夏侯小妹示意:“加上我早夭的大姐,她生了八个孩子……”
夏侯小妹听得惊呼一声:“八个孩子?!”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一点悲哀,说:“是呀,八个孩子。儿多母苦啊。”
顿了顿,又道:“我外祖母和母亲倒是都很高兴。”
大概是因为离家近了,她少见地愿意与人说一说自己家里边的事情:“我外祖家早已经没落了,祖父与外祖父曾经是同窗好友,因而才叫我父亲娶了母亲。”
“我母亲嫁进去,家世是诸妯娌当中最差的,第二年生了我大姐,结果翻过年来,大姐就夭折了,第三年又有了我。”
“她家世差,又没有儿子,妯娌们轻视她,婆母不喜欢她,丈夫待她也很冷淡,前前后后,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
夏侯小妹听得很难过:“怎么会这样啊!”
小时女官反倒笑了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落寞:“我也不知道我的出生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任家的女儿被选为朝天女,入宫侍奉天后,这是莫大的荣耀,我母亲终于有了能扬眉吐气的地方。”
“只是,长辈们在欢欣之余,也不免觉得遗憾——倘若不是朝天女,而是朝天郎,那该有多好。”
“又督促我父亲与我母亲修好,绵延子嗣,能生聪明的女儿出来,就一定能生聪明的儿子。”
“我父亲房里原本还有几个妾侍,因此都被打发走了,他终于有了时间去陪伴着我母亲,她很高兴。”
“我没有立场去责怪她,她成长的环境跟我不一样,看到的天地也与我不一样。”
“孩子和丈夫,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世俗意义上来看,任夫人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
娘家败落了,但是世交家的长辈怜惜她,让她做了儿媳妇。
生的头一个女儿夭折了,但是第二个女儿很争气,被选为朝天女,进宫侍奉天下至贵之人去了。
因为这个女儿,公婆对她说话都很客气。
这之后陆陆续续生了许多儿女,丈夫的心也收拢回去了。
现在到了儿女开始议婚的年纪,找的婚嫁对象都很不错。
只是……
夏侯小妹听了小时女官方才说的那席话,总觉得心里边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要让她说这是为什么?
她好像也说不出来。
到最后,她只是很坚定地跟小时女官说:“小时,对你母亲来说,你的出生就是她最大的幸运!”
“你们这些聪明人啊,就是容易钻牛角尖。”
夏侯小妹推着她的肩膀,叫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用你的想法去代入你母亲,觉得她痛苦,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她斩钉截铁地说:“你母亲觉得现在的日子很好,那就够了!”
小时女官听得眼眸微亮,思忖几瞬,豁然开朗:“确实如此!”
两人一路来到荆州城外,很快被迎进了刺史府。
刺史夫妇亲自招待这两位内廷贵人,请她们上座,底下作陪的全都是州郡官员乃至于本地大族子弟。
夏侯小妹从没有蒙受过这样的礼敬——简直被迷花了眼。
年轻俊美的郎君们多会说话,多会体贴人!
就算她对于荆州本地的坐席风俗不甚了解,有些地方出了错漏,他们也都不动声色地替她遮掩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夏侯小妹分外舒坦,只觉得上下左右,哪里都很称心,笑得脸都痛了!
小时女官的反应就要比她从容多了,礼数周到,举止有度。
前衙那边儿临时有事,刺史暂且离开过去处置,她这才抽出一点空闲来,好笑不已地点了点旁边这颗被美男迷晕了的呆脑袋:“夭夭小娘子,香迷糊了吧?”
夏侯小妹多吃了几杯酒,眼眸亮晶晶,脸颊红红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叫人去取一盏冰水来,叫夏侯小妹醒一醒神。
她看一眼满座俊彦,神色含笑,眸光淡漠:“别太把男人当回事。”
今晚在这儿的这些年轻郎君,都是荆州本地最出挑的青年俊彦。
他们有的是刺史和别驾家的子弟,有的是豪族大姓家的郎君。
他们在外边寻常人眼里,可能是从容的名门贵公子,是矜持的翩翩冷郎君……
可是到了她们俩面前,斟酒题诗,送果添茶,什么没做过?
小时女官知道夏侯小妹心里边还惦记着宁十四郎。
不是惦记着这个人,是记恨着那件事。
她不明白——宁十四郎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小时女官就借着当下这个时机,把她心里边最后剩下的那根刺挑出来给她看:“夭夭,今夜之后,把那个宁十四郎彻底忘了吧,男人真的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
宁十四郎……
夏侯小妹忽然间打了一个冷战,头脑骤然间清明起来。
小时女官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他不是不小心,也不是疏忽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随随便便做的一件事,不值得惹得你辗转反侧,愁眉不展。”
有些话,男人说,女人也说,小时女官听了只想冷笑。
男人粗枝大叶,男人做事不细心?
她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也没少跟外朝的官员打交道。
圣上去祭庙的时候,龙袍上的每一个繁复花纹,都要太常寺和礼部的官员挨着细细地检阅一遍——也没见他们搞出差错来!
这时候怎么不粗枝大叶?
神都城里时常有所谓冰山俊公子,怎么她出宫在俊贤夫人那儿见到的一点都不冷酷,还会弯着腰替俊贤夫人捧裙摆,笑盈盈地管俊贤夫人叫姐姐,说见了俊贤夫人,就跟见了家人似的?
去相公们府上的席面瞧瞧,他们弯腰屈膝,可会伺候人了!
恃才傲物,冷若冰霜?
不存在的!
远的不说,就说宫里边,太监可比宫女会伺候人多了!
装什么呢。
她轻叹口气,由衷地嘱咐夏侯小妹:“不要想着千辛万苦挑选一个好男人托付终身,去做事,去掌权,男人会千辛万苦地跑到你面前来,求你多看他一眼的!”
夏侯小妹听得触动,跃跃欲试之余,又有点迟疑:“这,我能行吗?”
“你怎么不行?”
小时女官就说:“你可以去考科举,可以去考小金榜试,都不成,还可以恩荫——你是德妃娘娘的亲妹妹,是可以被荫官的呀!”
看她神色有些懵懂,就说:“你想想你弟弟!他将来是一定会被荫官的,都是笨蛋,你比他差在哪儿?”
夏侯小妹:“……喂,小时!”
夏侯小妹脸色发黑,柳眉倒竖:“你刚刚是不是往里边添带了一句私货?!”
小时女官乐得咯咯直笑。
又给她示意底下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一群中年男官员:“你听听他们说的,你比他们差在哪儿?”
底下有个大腹便便的官员喝得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你们都听说前阵子神都城里发,发生的事儿了没?”
看其余人面色茫然,不禁自得道:“就是裴相公与丁相公同时告病那件事!”
有人不假思索地道:“不是说是因为春来时节变换才生病的吗?”
“……那你就错了!”
那胖官员一拍桌子,铿锵有力道:“我跟你们说,事实恰恰相反!”
众人好奇不已地紧盯着他:“李兄有何高见?”
那胖子侃侃而谈:“你们想,裴相公是什么出身?勋贵出身!”
“丁相公呢?他是寒门出身!”
“天后摄政之后,就开始着力削减勋贵在朝堂里的影响,丁相公也是她老人家一手拔擢……”
“当今才刚亲政几年,政事堂里唐相公还在坐第一把交椅……”
巴拉巴拉说了一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而后又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们要从大局着眼,去看这件事情——丁相公他啊,这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心想:丁相公不是因为口口事变丢了个大脸,才那么长时间都没好意思出门的吗?
他知道自己在下一盘大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