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家。
今中午才用过饭,德妃都还没有出宫呢,夏侯夫人就张罗着叫家里厨房预备晚膳了。
她知道女儿和外孙下午回来。
自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原也不必凑弄得多么精巧,家常菜肴,合乎肠胃也就是了。
额外叫做一道腌笃鲜,一道狮子头,蒸一锅五丁包。
夏侯夫人还再三嘱咐厨娘:“做狮子头的时候,记得切一点荸荠进去,别切得太碎了,娘娘就喜欢咬起来咯吱咯吱的那种感觉。”
等到了晚上用饭的时候,德妃果然很喜欢,美滋滋地吃了一口,又用勺子盛了,叫儿子也来试试。
阮仁燧平时在披香殿坐的那把高椅子也提前叫人给送过来了,他这会儿正坐着呢。
夏侯夫人笑眯眯地瞧着他,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
这会儿见女儿给外孙盛了狮子头,又自告奋勇:“申申,你吃你的吧,我来喂岁岁。”
“什么呀,”德妃听得笑了,说:“阿娘,你吃你的就行,他都多大了?早不用人喂饭了。”
夏侯夫人就眼瞧着外孙手里边攥着一只勺子,自己很灵活地吃狮子头,等侍女送了五丁包上来,又很好奇地在张望。
她啧啧称奇:“我记得先前有一回进宫,瞧见咱们殿下自己吃东西,原以为是稀罕事儿呢,看这架势,倒是寻常了。”
又唏嘘不已地说:“你们姐弟三个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个孩子省事儿!”
德妃早忘记自己小时候的事儿了:“哪有那么夸张!”
“真的,”夏侯夫人说:“你今下午没瞧见你二叔家那个小子?”
她压低了一点声音:“比咱们殿下还大几个月呢,吃饭还得人喂呢,不喂就不吃!”
夏侯夫人要是不说,德妃还没想到来吐槽这事儿呢。
“那孩子是不是这儿有问题?”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皱着眉头,有点担心,又有点嫌弃地说:“不行就找个太医来看看,吃着东西呢,忽然间爬到地上去了……”
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心绪复杂地想:你小时候也这样!
德妃却是无知无觉。
她就养过阮仁燧这么一个孩子,吃喝拉撒又有乳母保母们照顾着,还真不觉得照顾孩子有多辛苦。
尤其阮仁燧也不是真正的小孩儿,饿了渴了拉了都知道说,吃饭就更不用教了,他还不喜欢叫人喂呢!
以至于德妃这个母亲对于三岁小孩儿的真正表现毫无了解……
今下午见了二房的小孙子,就疑心那孩子是不是个傻子。
那边阮仁燧还在几口把狮子头吃完,又要了五丁包来吃。
夏侯家的五丁,是鸡肉丁、猪肉丁、鲜虾丁、春笋丁和蘑菇丁。
那包子的面皮发得软软的,咬一口上去,汁水横流,鲜香四溢。
阮仁燧吃美了,一双眼睛都乐颠颠地眯起来了。
德妃又有点好奇地问他:“知道韦家那口选婿钟是为什么响啦?”
阮仁燧的嘴巴还塞着包子,倒不出空档来。
夏侯小舅替外甥回答了:“老闻夫人和闻家的一位公子在那儿。”
德妃和夏侯夫人同时“哎呀”了一声。
德妃不由得道:“原来韦家的客人是老闻夫人?”
这位老夫人她是知道的,进了宫,到圣上和太后娘娘面前去都不需要见礼。
又说:“这位老夫人可真是好寿数,好福气,神都城里,少有能跟她相比的。”
阮仁燧上辈子其实没怎么跟这位老闻夫人打过交道,等到他成年,这位老夫人早已经故去了。
说实话——他就连跟闻相公打交道的机会都不算很多。
这会儿听他阿娘这么说。还真是有些好奇:“这怎么说?”
德妃就说:“前边有个好爹,后边有个好儿子,撰书立说,堪称大家,年纪这么大了,身体还很硬朗,能吃能喝的,多好!”
再觑一眼夏侯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人要想活得长久,那就得想开点,别成天盯着那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任务,有心栽花,那花往往都不开!”
“……”夏侯夫人听得恼了:“这两下里说得着吗!”
阮仁燧听出来这里头有八卦了,五丁包吃得嘴巴油油的,一双眼睛也亮亮的。
德妃抽了张手帕替儿子擦了擦嘴,捎带着给他分享了个八卦:“老闻相公其实是跟老闻夫人姓的,你知不知道?”
阮仁燧听得一惊:“哎?”
“这都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事儿了,你想,老闻夫人现在都快九十岁了!”
德妃其实也是从易女官那儿听来的:“老闻夫人的爹、闻相公的外祖父官居尚书,膝下有一子一女,老闻夫人嫁出去没几年,她娘家的兄长便病故了。”
“那位闻公子膝下没有儿女,闻尚书也无意再娶,几经思量之后,便做主将年轻的儿媳妇收为义女,陪送一份嫁妆,选了一位良婿,好生改嫁出去了。”
“之后又跟女儿女婿商量着,以后他们要是再有第二个孩子,就跟随母亲姓闻,继承闻家的家业……”
“老闻夫人当然答应了,她丈夫也应了。”
“只是过了两年,她丈夫越想越不对劲儿,觉得让自己的骨肉跟随外家的姓氏太不妥当,又想反悔了。”
“他就找了个时机,劝说岳父和妻子,说第二个孩子无论是跟他姓还是跟母亲姓,都是他们夫妻俩的骨肉,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区别呢?”
“谁说异姓的外孙就不能继承外祖父的家业,不能孝顺外祖父了?”
德妃说到这儿,不禁玩味地停住了,而后问儿子:“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阮仁燧想了想,试探着说:“那位闻尚书很生气,把这个女婿狠狠收拾了一顿?”
德妃摇头。
阮仁燧想了想,又试探着道:“那就是老闻夫人很生气丈夫的出尔反尔,跟他决裂了?”
德妃还是摇头。
阮仁燧想不出来了。
不是这样,那还能怎样呢?
毕竟如今是多年之后,结果已经明晃晃地在那儿摆着了。
说起老闻夫人,都知道她是闻家的人,要不是德妃专门说起来,他都不知道这里边儿还有别的事儿呢……
那边德妃卖足了关子,看儿子几次都没猜出来,终于心满意足地抛出了结果:“你忽略了最要紧的一个人!”
阮仁燧眼珠转了转,倏然间豁然开朗:“闻相公?”
“对啦!”
德妃幸灾乐祸地开了腔:“那女婿跟岳父和妻子那么商量的时候,闻相公也在,那时候他应该也还不大,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他就问他爹:阿耶,你真觉得只要是你们夫妻俩的骨肉,跟谁姓都一样吗?”
“他爹当然得点头了!”
“那时候才五六岁的闻相公就过去抱着闻尚书的大腿,特别亲热地说:外公,那问题就都解决了,不需要后边的弟弟或者妹妹,我跟你姓,我来继承闻家!”
“闻尚书起初一惊,回过神来就笑了,说,这小子从小就鬼精,是做官的材料!”
德妃一摊手:“于是事情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阮仁燧:“……”
我靠!
还有这种操作?!
果然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啊!
也别说闻相公那只老狐狸能历经几朝而不倒,感情人家小时候就那么聪明了!
小小年纪,就给自己攒下了那么大一份家业。
那可是继承一整个尚书家!
他还在那儿震惊呢,德妃倒是捎带着说了个别的事儿:“闻家跟韦家的交际,大略上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阮仁燧起初听得不明所以,脑子再一转,忽的明白过来:“老闻夫人那位改嫁了的嫂嫂?”
德妃点点头:“闻尚书将这位前儿媳妇收为义女,风风光光地改嫁去了韦家,她是韦尚书的生母,在这之后,韦家与闻家结为通家之好。”
阮仁燧听得错愕,回过神来,感慨不已:“那位闻尚书的心胸气度,真是非比寻常!”
那位夫人从前能嫁给尚书之子,可见家世、才干都是拔尖儿的。
青年丧夫,逼迫人家强守,既委屈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叫亲家那边儿不是滋味。
闻尚书将其收为义女,给她选了一个好的夫家,风风光光地改嫁出去,三家人都高兴,岂不是皆大欢喜?
当时经逢丧子之痛,还能处置得这么周全,尽善尽美,实在是很难得!
“是啊,”德妃也说:“这几家风气都算是比较开放的了。”
她皱起眉来:“有些人家,连自己家的女儿丧了夫,夫家说不需要守,娘家都会强逼着叫守一辈子呢!”
德妃特别强调:“我说的就是麻太常他们家!”
她就是不明白——图什么啊!
这么祸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朝中的这种局面,亦或者说势头正盛的几个顶级文官门庭,其实都是经过筛选之后的结果了。
闻家、宁家、费家、韦家、薛家……
他们或许有着不够完美的地方,但是相较之下,这几个家族的道德水准,已经算是文官群体当中比较高的了,风气相对也很开明。
上行下效,长久之后,自然就会成为约定俗成。
这是太后娘娘与他阿耶心照不宣的选择结果吗?
他们都希望缔造出一个开明朗阔的天下。
阮仁燧感慨不已。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
他没有跟德妃说,倒是专程把老闻夫人的那句提醒讲了:“那个惠三郎不对劲呢……”
夏侯小舅在旁边用力地点一下头:“是的,老闻夫人就是那么说的!”
德妃听得一愣,下意识扭头去看夏侯夫人。
夏侯夫人又惊又怒:“什么?这个孽障!”
她脸色铁青,跟外孙说话的时候,语气倒是很和煦:“放心吧,这事儿我心里边有分寸了。”
如是一顿饭吃完,侍从们送了冰碗过来。
德妃端在手里,略微吃了几口,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跟母亲叙话。
夏侯夫人也跟她商量:“你弟弟渐渐地也大了,以后好好歹歹,总得及早有个成算。”
考科举?
真考不上。
顶破天也就是中个举。
考小金榜试?
唉,也未必能中。
夏侯夫人盘算着,怕还是得走恩荫的路子。
只是恩荫说起来简单,到时候具体叫他去哪儿?
她真是两眼一抹黑。
阮仁燧坐在旁边跟小舅舅下五子棋,甥舅俩互有胜负。
听了一耳朵这事儿,也觉得有点为难。
上一世他小舅舅进了六部衙门,这一世么……
阮仁燧就听他阿娘说:“先把书念完再说。”
略顿了顿,又说:“去十六卫吧,不然不是白长了那么个大个子?”
德妃有点歉疚地瞧了弟弟一眼。
她心里边想的其实是——脑袋不好使,那就远离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嘛!
咱们扬长避短!
说实话,夏侯小舅在弓马两道上是很出色的。
夏侯夫人有点舍不得:“到十六卫去,摔摔打打的……”
德妃的态度很坚决:“玉不琢,不成器。”
夏侯夫人就叹口气:“你叫我想想。”
……
到了晚上,德妃领着儿子往后院去歇息。
这座府邸是德妃入宫之后圣上赐的,现下他们母子俩居住的地方,当然也不会是德妃未进宫前的闺房。
这是座二层小楼,相较于披香殿的宽敞与华贵,更显精巧秀丽。
德妃怕儿子换了地方睡觉不适应,预备着搂着他睡。
她卸了头上钗环,洗一把脸之后,又坐在梳妆台前涂抹润肤的香膏。
临近五月,晚风也是轻柔的。
梳妆台前的那扇窗户开着,天空中那月亮弯成了月牙,那光也变得朦胧了。
阮仁燧刚刚才洗完脚,盘腿坐在凳子上,托着腮看着她。
德妃还以为他是好奇自己在用的香膏,就用指甲挑了一些,伸手去揉了揉他可爱的小脸蛋儿,笑眯眯道:“香香的!”
阮仁燧也跟着笑了。
娘俩儿洗漱结束,又一起上床歇了。
德妃伸手去摸儿子的脚,预想的位置却没摸到,再往下一走,才捉到那只肉乎乎的小脚丫。
她心绪一下子变得很柔软。
不知不觉地就长大啦……
再定睛一瞧,那孩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德妃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自己也合上眼预备着睡了。
结果到了半夜,她就给惊醒了。
这臭小子睡觉特别不老实,这张床又并不很大。
他一只脚压在她肚子上,硬是把她给压醒了!
德妃叹一口气,把他的小身子给扶正了,结果没过多久,他又拧回去了!
德妃一觉被搅醒两回,心里边隐隐地开始冒火了。
再瞧瞧这臭小子,又心想:毕竟是我亲生的。
重又把他给摆好了。
结果到了后半夜,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溺水了,空气又潮又湿,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德妃自噩梦里惊醒,回神一看,脸色霎时间就阴起来了……
她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你们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是,这臭小子又睡得七歪八倒,还把头枕在她肚子上了!
更坏的消息是——他尿床了!!!
……
阮仁燧第二天一觉睡醒,就觉得屁股有点痛。
起初他以为错觉,试着坐了坐之后,发觉这不是错觉。
就是很痛。
他对着镜子,背过身去瞧了瞧,才惊觉屁股上青了好大一块!
阮仁燧:“……”
怎么好像丢失了一段记忆似的。
他犹犹豫豫地问他阿娘:“阿娘,我屁股上这是怎么回事?”
德妃正坐在梳妆台前妆扮,闻言扭头瞧了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叫你读书不用功,马猴儿晚上来掐你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舔了舔嘴唇,迟疑着说:“阿娘,你不是说宫里边才有马猴儿吗?怎么外祖家也有了?”
德妃就把眉毛往上一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马猴儿在这儿也有亲戚吧!”
“阿娘,”阮仁燧对着她怒目而视:“你说的这个马猴儿,是不是你自己?”
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