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降福节,宫里边品阶高些的妃嫔,其实就只有德妃要归家省亲。
朱皇后和贤妃都早早地说了,会留在宫里。
田美人那边儿呢,朱皇后倒是叫人给吴太太和阿好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房产。
但田美人这会儿肚子也大了,为出去住这几日来回挪动,要是有点什么,怕是得不偿失。
索性就留吴太太和阿好在宫里边住上几日,一样也是团聚。
贤妃不打算回娘家去小住,中途叫朱皇后叫住,一起操持降福节的赐礼。
向来每逢节令,宫内都会恩赐要臣勋贵,要紧的外命妇们,中宫也会有所表示。
譬如这会儿,朱皇后就格外嘱咐:“先前费尚仪来回,说刑部管尚书的夫人不大好,据说管家连寿材都备上了,今年给管夫人的赐礼,就加重几分。”
顿了顿,又说:“我记得管夫人只有一个女儿,约莫也有十六七岁了?额外赏赐那女孩儿一套书,一套文房四宝,等到了端午,叫她进宫来跟我说说话。”
贤妃由衷地道:“娘娘慈悲。”
管夫人如若能够好转,那固然是好事,如若不能……
叫她知道皇后还惦记着自己的女儿,愿意给女儿情面,总也是件好事。
相较于朱皇后与贤妃此时此刻心头的沉重,德妃这一整日却都跟踩在风上似的,一颗心也飘飘然。
生等着这边儿宫宴散了,便领着儿子高高兴兴地往披香殿走,预备着马上就要出宫归家。
阮仁燧叫她牵着,笑眯眯地问她:“阿娘,你就这么高兴呀?”
“怎么会不高兴?”
德妃理所应当地说:“这可是回家呀!”
披香殿是她的寝殿,也算是家,但跟夏侯家比起来,终究是不一样的。
阮仁燧回想起前世来,倍觉唏嘘,当下道:“阿娘,这回我乖乖的,再也不催着你早点回来了!”
德妃听得乐了:“傻孩子,你本来也没有催着我回来过啊!”
儿子出生的头一年,还太小了,她舍不下。
带回去吧,又怕有个万一,反倒牵连了娘家,只得忍下。
也就是去年瞧着这小子壮实了,才带回去住了两天。
今年是第二年。
她却不知道,阮仁燧说的其实是上一世。
他是宫里边长起来的孩子,跟嫁进来的德妃不同——披香殿就是他的家。
小孩儿嘛,刚去一个新地方的时候,感觉是很新奇的,也觉得有意思。
只是待的时间久了,就开始觉得无趣,催着吵着要回宫去。
那时候每逢临别之际,德妃拉着母亲和妹妹的手,依依不舍,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彼时阮仁燧还不明白:有什么话,等外祖母和小姨母进了宫之后,也还能说不是?
后来再大一点才开始能够理解德妃:家就是家,家跟别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再去回想自己童年时候总是催促着德妃赶紧走,他就觉得很对不起他阿娘。
那是他阿娘为数不多能回家的时候……
披香殿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又因为出宫省亲的妃嫔当中以德妃位分最高,是以她的轿辇也该是第一个出去的。
德妃连衣裳都没换,领着儿子登上轿辇,娘俩儿风风火火地一起离宫了。
夏侯家的宅院,起初置办在永宁坊。
那是一处三进的院子,不算多大,但地段不错,神都城里算是中等偏上的了。
再之后家里边出了宠妃,圣上就重新赐了一所宅院下去,四进的宅院,从永宁坊挪到了寸土寸金的崇仁坊。
初听好像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真的到那儿去瞧瞧,就能感知出与众不同来了。
仪仗临近夏侯家,德妃掀开轿帘指给儿子看:“那是韦家的祖宅,”
又说:“韦家,有印象没有?就是俊贤夫人的娘家,她父亲如今在做户部尚书。”
阮仁燧点头说:“我知道!”
德妃又跟他说另一边的邻居:“那是广德侯府毛家,也是高皇帝设置的十二家开国侯府之一。”
这阮仁燧就更加详熟了。
宫里边早就有中官过来报信儿,夏侯夫人一早就在家等着了。
德妃的父亲这一代姐弟三人,他齿序行二。
上边有个姐姐,嫁去了陶家,下边还有个弟弟,虽已经分了家,但这样的大日子,自然也得过来拜会。
等阮仁燧过去,见到的就是浩浩荡荡地一大家子人。
老实说,宫里边现在就只有两个孩子,他已经够稀罕了,但是到了夏侯家这个外家……
他是真耀祖啊,金疙瘩!
底下人挨着过来请安,这个是姑太太家的孩子,这个是叔外公家的谁谁谁……
阮仁燧听得晕头转向,就只记得他自己亲舅舅了,剩下的索性一视同仁,都不往心里边记。
他声音软软地叫了声:“阿娘。”
德妃原本还在跟陶夫人这位姑母叙话呢,听见儿子的声音,马上就看过去了:“岁岁,怎么啦?”
阮仁燧就耷拉着小脸,无精打采地说:“阿娘,我有一点点累……”
夏侯夫人很宠爱这个宝贝疙瘩,没等德妃说话呢,就说:“岁岁累啦?没事儿,到里头歇歇去,躺一会儿。轿辇坐得久了就这样,容易晕乎……”
叫自己儿子领着他外甥往里间去歇息。
阮仁燧就美滋滋地溜了。
……
德妃姐弟三个,夏侯小舅年纪最小,今年只有十三岁。
单说相貌,其实甥舅俩长得有点像——外甥像舅嘛!
阮仁燧没见过他外祖父,倒是从身边人的叙述当中拼了个七七八八。
阿耶说他外祖父很聪明,二十出头进士及第,被太后娘娘选做东宫侍讲。
外祖母说他外祖父生得很高,大眼睛,目光炯炯,人群里一眼就能瞧见他。
年轻,又有出息,相貌也过关,娶妻时的选择面当然也大。
有出身好的,有有才气的,还有非常漂亮的。
不用阮仁燧说,你们也该知道他外祖父选了个什么样的……
不过该说不说,娶非常漂亮的妻子也是有好处的,比如生的孩子真的都还挺好看的。
阮仁燧心里边乱七八糟地想:这么看成婚至少得兼顾一头。
要么好看,要么有才华,要么有权有势!
他外祖母虽然不聪明,但是却漂亮,也生了漂亮的女儿。
他阿娘虽然不聪明,但是因为足够漂亮,也反过来擢升了夏侯家的门楣……
夏侯家三个孩子的名字都是他外祖父取的。
他阿娘跟小姨母的名字出自《论语》里的同一句话。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申申,是自在舒展。
夭夭,是安逸愉悦。
他小舅的名字同样也是出自《论语》,“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
是兄弟和悦,骨肉相亲的意思。
又因为“夏侯怡怡”这名字听起来稍有点古怪,所以最后删减了一个“怡”字,唤作“夏侯怡”了。
家里人都管夏侯小舅叫“小怡”。
毕竟他最小嘛,上至母亲,下至两个姐姐,都能这么称呼他。
因这两个字同“小姨”实在很像,就搞得夏侯小舅很郁闷,长久一段时间最渴盼的就是赶紧长大取个字,到时候就能有别的称呼了!
阮仁燧知道他不喜欢那个称呼,也没有提,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不无忧愁地道:“刚刚怎么那么多人啊……”
夏侯小舅对此也有点打怵。
他外甥还可以倚仗年纪小和身份高贵躲避过去,但他不行。
他在弘文馆里,甚至于有一门课,就是专门用以辨认父母两边的亲戚该怎么称呼……
大家族都是这样,也习惯了。
只是他脑袋不算很聪明,就记得很吃力。
这会儿舅甥两个同病相怜地对视了一眼,感情刹那间就拉近了。
夏侯小舅要领着外甥去睡,阮仁燧摇摇头给拒了:“我不困,就是想躲个懒!”
夏侯小舅也正是活力旺盛的时候,领着自己同样活力旺盛的外甥,就跟两只大绿头苍蝇似的,嗡嗡嗡一块儿在府里边乱转。
一时去这个亭子里瞧瞧,一时去看看池子里养的金鱼。
夏侯小舅倾情奉献出了自己的弹弓,可惜这附近没什么鸟儿!
夏侯家的府邸只有四进,但是住的人少,就显得宽敞。
德妃省亲回来,跟儿子一起住最后边那一进房,一路过去,得穿过遍植花木的庭院。
四月底正值好光景,姹紫嫣红,无限生机。
院子里还吊着一架秋千。
阮仁燧贪看了一眼。
夏侯小舅就说:“原是清明的时候扎起来的,阿娘盘算着这个月姐姐会回来,知道她喜欢,就没让收起来……”
阮仁燧回想起从前德妃说过,她在家的时候,小姐妹们一起荡秋千,就数她荡得最高!
他忽然间来了兴致,一屁股坐上去,试探着晃了两下。
起初不太适应,晃几下之后,就荡得高了。
侍从们守在边上,都不轻不重地吓了一跳——这秋千明显是给成年人玩的,不太适应于三岁的孩子。
想叫他下来,又怕喊得急了,把皇子给吓着,反倒摔到。
正着急慌乱之际,阮仁燧却忽然间停住了。
他扶着两边的绳索,问他小舅舅:“小舅舅,你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隐隐约约的,不甚真切,但是就跟枣子落在铜盘里一样,很清脆。
夏侯小舅初听一愣,回过神来,感受一下今日的风向,了然地告诉他:“是韦家那边儿有人敲钟了——风往这边儿吹,就传过来了。”
阮仁燧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这是韦家大名鼎鼎的选婿钟啊!
……
韦家算是本朝文官当中的顶级门楣了。
本朝之中,要什么样的人家才能算是顶级门楣?
大概上有两个标准。
第一个是要出过宰相。
且这位宰相最后顺遂致仕,没有因政治风云而折戟。
第二个则是要连续三代有人出任正四品及以上的官位,且第四代仍旧有人在朝!
韦家能够入选其中,可以知道其家门的显赫了。
而在神都城内,韦家最为人所乐道的,还是他们前堂里的那口选婿钟。
韦家的前堂是两层构造,下边那一层用来宴客叙话,上边那一层用以登高望远,只是后来又被开发出了新的功能。
俊贤夫人喜欢参与宴饮,相看神都风流人物,这多多少少也是因为祖辈的熏陶。
韦家有位先祖,曾经是庄宗皇帝时候的吏部侍郎,担当着韦朝廷选材的重任,天下年轻才俊入京,往往都会想方设法登门拜会。
韦侍郎膝下有六个女儿未嫁,便使人在二楼上设置了一口小钟。
待有青年俊彦往韦家来拜会时,让女儿们往楼上去悄悄观望,若有中意的,便敲一下钟。
韦侍郎听见,心里边便有了分寸,先后成就了六桩良缘,这口钟也被冠以选婿钟之名,传袭给了韦氏的后代。
据说,当年杨少国公就是这么被俊贤夫人选中的。
还有人说,曾经朱少国公去时,那口钟被敲得“铛铛铛”,连绵不绝地响。
惹得韦尚书好生窘迫,在底下跟女儿们喊:“我听见了,别敲啦!”
阮仁燧回想起这桩八卦,越想越觉得有意思。
说起来,他活了两世,还真没有到过韦家那大名鼎鼎的前堂去!
阮仁燧迈着小步子,循着风向一路过去,来到了夏侯家的东墙边儿上。
又鼓动着他小舅:“把我抱到墙上去吧,小舅舅!”
夏侯小舅自己倒是敢上去,可哪敢带着他搞这么危险的事情?
当下摇头拒绝了:“可不敢,太高了,摔着怎么办?”
人在办非学习和非工作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得很快。
阮仁燧叉着腰,大喊了声:“外边有人没有?”
果然有人应声:“有的,金吾卫奉令戍守在此,殿下有何吩咐?”
阮仁燧就叫他们:“找个轻功好的过来,抱着我到墙头上看看!”
几瞬之后,阮仁燧叫人抱着,稳稳当当地坐到了墙头上,晃悠着两条小腿儿。
他小舅有点心虚地坐在旁边,小声说:“阿娘知道了,不会打我们吧……”
阮仁燧很自信地告诉他:“不会的,我是外祖母的宝贝,外祖母怎么会打我呢!”
他小舅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问了句:“……你阿娘也不打你?”
阮仁燧:“……”
阮仁燧就状似若无其事地说:“小舅舅,不要在乎这些小节,起码现在我们坐在墙头上了不是?”
人在高处所能看见的风光,与在低处瞧见的截然不同。
坐在墙头上,叫那晚风柔乎乎地一吹,整个人好像都变得轻盈了。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瞧见对面韦家的西院墙里边有侍从经过,赶紧把两只小手捂在嘴边,叫她们:“喂!”
几个青衣侍女犹疑着看过来,见是个小孩子,不禁吓了一跳。
德妃省亲的事情,夏侯家相邻的两家都知道。
外头街上有金吾卫戍守的事儿,当然也会提前知会他们。
韦夫人为此专门下令,叫家里人非必要不得往西墙那边儿去,免得冲撞了皇妃和皇子,闹出什么事儿来。
几个侍女原来往后边冰窖来取冰的,原想着拿了就走,谁曾想会在这儿被叫住?
阮仁燧就叫她们去知会一下主人家:“我能不能过去看看?”
为了偷懒,他又很有礼貌地撒了个小谎,说:“本来应该写张拜帖的,只是我还不会写字,实在是没办法啦……”
几个侍女猜出了他的身份,不敢大意,毕恭毕敬地行个礼,往前厅去回禀此事。
韦夫人正在前厅待客,闻言听得一怔,略顿了顿,又问:“就只有皇长子和夏侯家的小郎君在那儿?”
侍女说:“是呀——这两位坐在墙头上,大概也是瞒着德妃娘娘和夏侯夫人搭话的。”
韦夫人心里边有谱了,知道是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起了玩心,当下失笑道:“请他们过来吧。”
她站起身来,预备着起身去迎,又同旁边的客人致歉:“您老人家且在这儿安坐,我去迎了皇长子殿下过来,再陪您说话。”
客座上的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满头白发,找不到一根黑的。
往脸上看,气色倒是很好。
她笑眯眯地朝韦夫人摆摆手:“去吧去吧,不用管我。”
……
阮仁燧虽年幼,却是皇子,身份贵重,韦夫人不敢大意,使人开了正门,要迎他进来。
反倒是阮仁燧自己嫌麻烦——从西墙根儿到韦家正门,再去瞧那口选婿钟,得走五里路!
他叫人抱着自己,直接从墙上跳过去了。
小孩儿嘛,没那么多规矩。
再一回头,他小舅也稳稳地落到了他身边。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是了,他小舅舅身手其实挺好的!
再一路叫韦夫人领着进了前厅,又听她说:“您来得倒是巧,我这儿还有两位客人呢……”
韦夫人这么说着,阮仁燧也瞧见了。
厅里边走出来一位老夫人,腰背俱直,鹤发童颜:“一眨眼的功夫,楚王殿下都这么大啦!”
阮仁燧认出来她是谁了:“您老人家好!”
这是政事堂里闻相公的母亲。
阮仁燧看着这位老夫人,就像是见到了一尊活化石。
本朝礼制,超过七十岁的人,到了天子面前就不需要再行大礼了。
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越矩。
而这位老闻夫人……
阮仁燧禁不住很好奇地问了句:“您老人家现在高寿哇?”
老闻夫人头发都已经白了,耳朵倒是还很好使。
她伸出两只手,笑眯眯地跟阮仁燧比划了两个数字。
阮仁燧脑子没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惊讶起来:“您今年八十九岁啦?!”
老闻夫人原还想逗逗这小孩子呢,闻言不轻不重地吃了一惊:“小殿下认识这两个手势?”
阮仁燧:“……”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阮仁燧崩溃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他大爷的!
真是知识的诅咒啊!
我当时哪儿反应得过来啊!!!
韦夫人听他忽然间叫了起来,不免有些惶恐。
老闻夫人含笑瞧着,倒是不慌不忙,还问他呢:“怎么忽然间就开始叫起来啦?”
阮仁燧像头愤怒的小牛一样,鼻子里气呼呼地往外喷了下气:“不是说有青年俊彦过来,韦家的女孩儿们相中了就会敲钟吗?”
“我都进来这么久了,怎么都没人敲?”
他叉着腰,“啊啊啊啊”又喊了几声:“我生气啦!”
韦夫人当时就乐了。
又叫楼上的孙女们:“没听见殿下说什么吗?你们倒是敲啊!”
楼上传来女孩子们娇俏的嬉笑声。
几瞬之后,那口选婿钟便“铛铛铛”,清脆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