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往韩王府去行宴,丁侍中家来的不只是丁玄度夫妇,还把长孙丁大郎一起带过来了。
这孩子今年十二岁,是个半大少年,正是爱热闹的事情。
先前丁夫人领着他往安国公府行宴的时候,他看了一场新式戏剧,觉得很有意思,这回知道是韩王府设宴,便央着祖母带他一起过来了。
如是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韩王府的门,又被王府管事领着往前院去说话。
途经戏台的时候,就见里头的人已经热火朝天地忙起来了。
丁玄度在这儿碰见了刑部的俞侍郎,不免要停下来稍加寒暄。
丁夫人对于时下这种新式的戏剧很感兴趣,同俞侍郎打过招呼之后,看他们一时半会儿地还说不完,便领着孙儿往戏台那边儿观望去了。
戏台底下已经搭起了观看区,最好的位置被丝绸隔开,大抵是留给皇室众人的。
稍差一筹的摆了铺有软垫的座椅,丁夫人眼尖,瞧见每把座椅上都放了一本书册。
瞧那封面,却很精美,是个脸颊丰润的美人儿,正伏案看书。
她有点好奇,捡起来瞧了眼,再翻开看看,这才知道原来是本介绍新式戏剧条目的书籍……
丁夫人有点感慨,不无赞叹地道:“有些钱就该叫韩王妃赚,看看人家的速度,这才多久?搞得像模像样了!”
看孙儿在旁边一脸好奇的样子,又递给他,叫他也瞧瞧。
丁大郎就接过来,特别感兴趣地开始翻看。
那边丁玄度跟俞侍郎叙话结束,却不见了老妻和长孙,好在韩王府的侍从知道这两位在哪儿,赶紧领着他过来。
丁玄度起初也没在意,进门一瞅,就见孙儿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看得入迷,登时脸色大变,心里边猛烈地敲响了警钟!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他大步过去,“啪”一扇子拍在了孙儿手背上:“放下,放下,放下!”
丁大郎给打了个猝不及防,手背上一疼,当时就红了。
他有点委屈地抬起头来,看祖父气得不得了的样子,也没敢说什么,老老实实地把那本书给放回去了。
就搞得丁夫人很生气:“在别人家打孩子干什么,好彰显你的威风?”
丁玄度点着被放回座椅上的那本书,特别痛苦、特别用力、特别缓慢地跟他们强调:“未经主人家允许!不要乱动人家的书!这很不礼貌!还很容易出事!!!”
丁夫人:“???”
丁夫人恼火不已:“你有毛病啊,不就是一本书吗?”
她点了点这偌大的场地,说:“人家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在外边,就是预备着给客人们看的,难道我在这儿还分不到一个位置?”
丁玄度叹一口气,痛心疾首,说:“随机拿起来一本书跟吃桃儿没什么区别,你永远不知道桃里边有没有虫,等你一口吃下去,什么都毁了,后悔也晚了!”
丁夫人听得不明所以:“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才有虫呢!”
丁玄度说:“你不懂!”
丁夫人勃然大怒:“啊对对对!就你懂得多,行了吧?!”
丁玄度:“……”
夫妻俩吵了一架,搞得韩王府的人很尴尬。
去回禀给韩王妃,倒惹得韩王妃也跟着迷糊了:“啊?这是为什么呀?”
丁玄度跟丁夫人,也算是神都城里少有的和睦夫妻了。
丁玄度这个人吧,古板,但是不双标。
他只娶了这么一位夫人,平日里生活得也相对简朴。
且依照他向来的性格,出门做客,怎么会在客人家里跟妻子发生争执呢。
韩王妃想到这里,就把脸一板,问侍从们:“是不是你们哪里做得有失妥当?”
侍从们赶忙摇头,也很委屈:“王妃娘娘,这事儿真跟我们没什么关系!”
领着丁玄度去寻丁夫人和丁大郎的侍从就说:“当时在戏台那儿,丁相公一瞧见丁小郎君在看咱们准备的册子,立马就恼了,说丁小郎君没问过主人家,就动人家的东西,很不妥当,还用折扇打了丁小郎君的手……”
又说:“丁夫人当时就生气了。人家夫妻争执,我不好在那儿守着,便退出去了。”
“我人在门外,只含含糊糊地听见他们俩说什么有虫,什么后悔,什么晚了……”
韩王妃:“……”
韩王妃忍不住想:丁相公的道德底线也太高了吧,不就是小孩儿看了看宣传书吗,哪有那么严重?
按理说作为外人,不好去干涉人家丁家的事情的。
只是这事儿发生在韩王府,宣传书也是自家出的,一味地装聋作哑,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韩王妃想了想,就叫人从自己书房里选了几册有意思的话本子,叫人送去给丁夫人,说是叫她拿来解闷,打发时间。
丁夫人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呢。
丈夫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忽然间在人家家里边发起癫来了!
大郎今年虽说也十多岁了,但在他们夫妻俩眼里边,的确也就是个小孩儿——你有什么话回家再说行不行,在人家家里训孩子,算是怎么回事?
夫妻俩吵起来,最后还是被孙子给劝住的。
丁大郎一张嫩脸都红了,赧然说:“祖父,祖母,您二位都小点声吧,出门在外,好多人都在看呢!”
夫妻俩这才悻悻地停了口。
这会儿韩王妃专门使人送了几册话本子过来,就搞得丁夫人很不好意思,很客气地请送东西过来的侍女向韩王妃转述自己的谢意,又支使着孙儿将那几本书送到马车上去。
丁大郎也应了。
这事儿暂且就看似顺遂地结束了。
戏台附近的一从冬青后边,猫着两个与丁大郎年纪相仿的小小少年,竖着耳朵,一边吃玫瑰花饼,一边偷听路过的人说话。
“听说丁相公跟丁夫人在戏台那边儿声势浩荡地大吵了一架,闹得很厉害……”
“啊?这是为什么?”
“跟丁家那个小郎君有关,好像是他看了什么不该看的,惹得丁相公很恼火!”
“什么不该看的啊?”
“这谁知道呢!”
年纪相对小一点的那个小小少年,是靖海侯的儿子太叔洪。
他现在就很好奇:“原来是因为丁文通吵起来的?”
丁文通,是丁大郎的名讳——他们都是弘文馆的学生。
另一个比太叔洪稍大一点的少年,是远枝宗室出身,名叫阮介甫。
他同样也很好奇:“丁文通究竟干什么了,惹得丁相公生这么大的气?”
俩人这么嘀咕着,再一错头,就看见丁文通露着一张没有散去红晕的脸,抱着几本花花绿绿的东西往外边走……
太叔洪:“……”
阮介甫:“……”
两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涩图!
太叔洪难以置信:“丁文通平日里看起来一本正经的,真没想到他是这种人!”
阮介甫痛心疾首:“唉,带着这东西来韩王府做客,还被抓个正着,难怪丁相公会生气了!”
两人对视一眼,唏嘘不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
同一件事情,叫不同的人知道,产生的感悟自然也是不同的。
今天戏台上上演的是一出新戏,还挺热闹,阮仁燧看得津津有味。
一个风尘浪子风流了半生之后幡然醒悟,追求一位年轻小娘子。
小娘子有所意动,同她母亲说:“阿娘,俗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小娘子的母亲很平静地看着她,说:“那我在你的嫁妆之外,额外陪送你几条长头巾。”
小娘子不明所以:“陪送这个干什么?”
小娘子的母亲说:“等以后他把花柳病传给你,你长了一屁股疙瘩,钻小巷子找游医治病的时候,好用它把头脸都蒙住,别叫人认出来你是谁。”
小娘子:“……”
底下一片哄笑声。
阮仁燧乐得呲出来一排牙。
大公主毕竟还只有五岁,处在能看个热闹,但是看不明白的年纪。
别人都上高速了,她还在玛卡巴卡:“阿娘,这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贤妃就说:“人性是很复杂的,没法儿说是好是坏。”
大公主没听明白,又问了句:“那浪子回头金不换是什么意思?”
贤妃这回说的就要明确多了:“意思就是说,一个人走错了路的人能够幡然醒悟,改正自己,这是极其可贵的。”
大公主想了想,却说:“虽然知错就改是很可贵的,但是阿娘,我觉得从来没犯过错的人其实更可贵呀!”
贤妃很鼓励女儿进行这样辩证的思考,当下微微一笑:“是的,我们仁佑说得也很有道理。”
德妃听了心里边痒痒的,好像有个鸡爪在挠似的。
她就忍不住靠过去一点,悄声问儿子:“岁岁,你没有什么思考吗?”
阮仁燧眼睛瞧着戏台,身体顺势往他阿娘那儿一靠,说:“阿娘,你也不想我在这个时候问起你书写得怎么样了吧?”
他说:“但凡你将心比心一下呢?”
德妃:“……”
德妃默默地坐直了身体。
……
一场戏看完,底下的观众们神情各异。
有乐在其中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淡然不语的,还有不屑一顾的。
俊贤夫人就很喜欢。
高门大户,尤其是勋贵人家里,养几个戏班子本也是寻常之事,尤其她又是个格外爱热闹的人。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直都找不到好的本子。
这会儿就跟韩王妃商量,看是不是可以从她这儿购置几个好玩儿的话本子,自己回去找人排演。
韩王妃听得失笑:“这有什么呀。”
叫人拿了一本宣传书出来,预先给俊贤夫人:“头几个都是排演出来的,后边儿那些都还没排,夫人回去瞧瞧看喜欢哪些,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俊贤夫人谢过她,笑吟吟地应了声。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不露痕迹地朝旁边麻夫人撇了撇嘴。
麻夫人看懂了她表情当中蕴含着的意味,会意地笑了一笑。
与会的贵妇人们都拿到了一本宣传书,麻夫人也有。
她矜持地捻起一页书瞧了瞧,便没再翻看,过了会儿,又叫了在跟荀氏夫人幼子一块玩耍的小孙子过来擦脸:“瞧你,一头的汗。”
又把她跟荀氏夫人的那两本书递给小孙子,悄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麻小郎君就咯咯一笑,跑去把那两本书丢进了垃圾桶了。
麻夫人隔着一段距离,有点无奈地笑着说他:“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呀——”
周围人有看见的,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变化。
麻夫人就叹口气:“小孩子不懂事,也没法儿跟他们计较……”
荀氏夫人在旁瞧见就笑了:“小孩子的眼光才毒呢,不只是咱们小郎君,先前丁相公瞧见这书,也生了场气呢!”
事情传到韩王妃耳朵里,她起初一怔,旋即失笑,同底下人说:“别大惊小怪的,这有什么。”
再瞧一眼旁边磨刀霍霍的韩王,不免要嘱咐他:“别闹事儿,来者都是客,不要失了主人家的风度。”
又说:“难道还要跟小孩子生气?”
韩王看了妻子一眼,怏怏地应了:“好的好的好的,我不跟小孩儿计较。”
……
一刻钟后。
一从冬青后边。
韩王搂着自己的雇佣兵,指着一个小孩儿给他看:“就那个穿蓝衣裳的!去,揍他一顿!”
“……”阮仁燧听得有点茫然:“啊?德庆侯府那个小子?”
“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哎?先等等。”
德庆侯府那个臭婆娘也没少在背后说我们王妃的坏话!
韩王很认真地想了一秒钟,而后哈哈一笑:“两个可以一起打,顺手的事儿!”
……
等荀氏夫人和麻夫人收到消息,知道儿子/孙子被打了之后,匆忙赶过去,却也晚了。
两个小男孩儿给打得吱哇乱叫,坐在地上哭天抹泪。
“没出息的东西,”大雇佣兵-阮仁燧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旁边,叉着腰叫他们:“别哭了,吵死了!”
荀氏夫人起初还不知道是谁把儿子给打了,近前来瞧见这熟悉的小孩儿,脸色一下子就绿了。
她苦得好像是吃了黄连:“怎么又是你!”
麻夫人起初一怔,再问之后,才知道这原来是皇长子。
她看孙儿哭得眼睛都肿了,脸上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就算是皇长子,也不能这么胡来啊……”
阮仁燧就把脸一板,娴熟地开始打牌:“大胆!我可是当今天子的长子——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
这张牌往外一摆,无往而不利。
韩王府的侍从知道皇长子跟臣下之子起了纠葛,不免要去请德妃来。
韩王就选中了这个时机,就跟刚知道这事儿似的,欢天喜地地过来了。
德妃这会儿已经有了当娘的经验,听说了但是也不怎么担心。
结果等到了地方一瞧,脸上霎时间浮现出一层愠色来。
她脸色不善,气冲冲地同荀氏夫人道:“怎么又是你?!”
荀氏夫人:“……”
德妃实在是很恼火:“上一次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你呢,你居然还敢过来寻衅……”
韩王抄着手,一脸严肃地站在后边,附和说:“真是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德妃怒指着荀氏夫人:“你要是打量着我是好欺负,那可就看错人了!”
韩王在旁边大敲边鼓:“真是目无君父,狂妄到了极致!”
麻夫人听这俩人一唱一和,大帽子一个接一个地往己方头上扣,不禁急了:“德妃娘娘,您这话说得不对吧?”
她试图唤起超级难缠家长plus版本的道德来:“不是周小郎君欺负皇长子,是皇长子欺负周小郎君和我们家的孩子……”
德妃的道德水准忽隐忽现的。
譬如说这会儿,就处在没有道德的状态里。
所以她听得勃然大怒:“什么,两个小孩儿合起伙来打我们岁岁?!”
麻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