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皇后传了近侍女官过来,让她去拟一道懿旨,发到政事堂去。
她要使人去迎前任淮安侯的独女董小娘子回神都来。
近侍女官应了声,就近开始草拟文书。
彼时贤妃也在,听后短暂地默然一下,而后问了一句:“只知道有这么个人,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近侍女官也怔了一下,低头瞧一眼太常寺出具的那份文书。
向来公府、侯府等勋贵人家添了子嗣,都是要去正经录名的。
视线触及到那两个字之后,近侍女官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想必在董小娘子降生之初,她的父母也由衷地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而高兴过吧。
而后近侍女官很恭敬地回答了贤妃的问题:“康乐。”
“董小娘子的名讳,唤作康乐。”
……
朱皇后的懿旨发到了政事堂。
首相唐红瞧过之后,不免要请了众位宰相来议,看这事儿是否合理——其实宰相们也明白,这就是走个流程罢了。
朱皇后作为中宫,要垂问勋贵门庭的女眷之事。
尤其那位董小娘子又是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这是作为国母在向天下臣民展示自己的慈爱之心,妥妥地政治正确,谁能有所异议?
略微说了几句,讲了些皇后娘娘无愧于国母风范的好话,就把这事儿给通过了。
朱皇后便叫内廷当中正在做尚仪的嘉贞娘子协同前任尚宫、如今在外朝太常寺做少卿的林少卿一道督办此事,点了人手,离京去将那位董小娘子接回神都。
消息传将出去,除了与之存在切身厉害关系的淮安侯夫妇,坊间几乎全都是褒赞之声。
这世间之事亦如流水,就算是至强之人,也终有一日会成为弱者。
中宫愿意出手去庇护一个幼年无依的小娘子,怎么看都是一件好事。
德庆侯府的世子夫人荀氏一向看不惯很多人,但唯独对朱皇后敬佩异常:“这才是国母风仪,垂范天下呢!”
麻太常的夫人在旁听了,不禁笑道:“这是自然。皇后娘娘是定国公府的嫡女,出身尊贵,品行高洁,可不是那些小门小户的人所能比拟的!”
她们俩聚在一起说话,世子的几个妾侍毕恭毕敬地侍立在门外。
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她们额头虽然已经生了薄汗,可仍旧站得整整齐齐,如一排没有情绪的木偶人似的。
麻夫人瞧着,就觉得特别舒心:“这才是有规矩的体面人家呢,没得乱了尊卑嫡庶,叫人笑话!”
又面带薄怒,说起了先前往安国公府去的那一日发生的事情:“现在的世道不像以往了,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
“戏台子上演得都是些什么东西?淫词艳曲,她们好意思说,我都没脸听!”
荀氏夫人大大地共鸣了:“谁说不是?我都没看完,就赶紧走了!”
又一起对着韩王妃这个出品人含沙射影起来:“也不知道她是哪来的那么多精神,身体不好,还那么爱折腾,韩王也不管管她……”
说完又有点郁郁:“韩王府还有宴席呢,到时候说不得还会有,真是的!”
麻夫人想到这里,也觉得头疼:“我是真不想去,偏偏也碍不过去情面……”
可惜她们不知道,这事儿其实就是备受她们推崇的朱皇后提议的。
当日在安国公府看了一场新式戏剧,朱皇后颇觉新鲜,又问韩王妃那儿还有没有别的。
韩王妃就乐了:“我也不知道您喜欢这个呀!”
她也算是家大业大,冷不丁一问,还真没法说个明白,就说:“等我回去问问敏如,这事儿一直都是她在管的。”
朱皇后捎带着问了一句:“敏如是谁?”
“就是那天在安国公府负责捯饬这场戏的那个小姑娘,”韩王妃说:“她姓孟,家里边行四,唤作敏如。”
朱皇后听得稀奇:“这名字起得不坏,该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才是,人聪明,又有进取心,怎么没考科举?”
韩王妃“嗐”了一声,揶揄道:“我算是看出来了,您跟陛下长着一条肠子,但凡遇见个聪明点的人,就想划拉到朝堂上去!”
朱皇后听得忍俊不禁:“这倒是真的。”
韩王妃笑着说:“敏如有个哥哥,就在匠作都水监当差,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衙门点卯,活把她给吓死了!”
“——起得比鸡还早,这官儿当得有什么意思?赚得还不如我多!”
朱皇后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真的。”
韩王妃则说:“每个人都是每个人的活法儿,要是都一模一样,那还有什么意思?”
回去叫了人来,把新式戏剧的事儿一问,孟四娘子就拿了好厚的一本戏单给她:“多得很呢!”
又说:“前边三场都是已经排练熟了的,您要是想看,马上就能开演。后边那些还在排,想看的话,怕就得过段时间了。”
最后还说:“我前段时间才见了几个瓦肆的老板,他们都很乐意请人去演戏呢,开的价格也很高。”
“只是我盘算着新东西都容易引起争议,所以就先往安国公府去试了试水,上边的人都说好的话,那再铺下去,也就合情合理了……”
韩王妃见她想得周全,不禁暗暗点头。
低头瞧了瞧手里边的那本戏单,看上边人物和故事情节都写得详尽,心里边也就有了底。
她叫孟四娘子:“去找几个会画画的人,照着戏里边女角儿男角儿的模样画出来,再添几张背景图上去,用最好的纸张,好生装订,先备个两百本。”
孟四娘子麻利地应了声:“是。”
又说:“那我先找个人来打样,您瞧了画风和用纸可以,再去统一制备。”
韩王妃听她说得妥帖,当下欣然颔首:“好,就这么办吧。”
……
孟四娘子先去财务那儿领了预算,而后就亲自跑了一趟书画市场。
她明白韩王妃的意思——现下韩王府出品的新式喜剧,是预备着如同白话的书籍一样大范围铺开的,所以对应的图画也不需要多么高的艺术性。
让普罗大众觉得好看,通俗点也就是花里胡哨,那就够了。
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才,这一点在书画市场上展示得格外清楚明白。
孟四娘子甚至于都不需要一家家地跑,找到负责管理书画市场的市正,同他说一说自己的要求就成了。
市正知道新声出版社的招牌有多响,一句话发下去,很快就有人带着试稿过来了。
孟四娘子挨着瞧过,选了十份风格和画工符合要求的,请入选者来进行复试。
然后美滋滋地选了四位女性画家和一位男性画家。
不是不想选五位女画家,是因为这十个人里边就只有四位女画家。
有个落选的男画家愤愤不平:“你就是有所偏颇……”
“胡说!”
孟四娘子把脸一板,指着被自己点进去用以显示政治正确的那个男画家说:“哪里偏颇了,标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好吧?!”
“不要睁着眼睛乱说,找找自己的原因好吧?!”
“怎么人家能中选,你就不行?”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真有意思!”
男画家哑口无言:“……”
如是等人走了之后,孟四娘子才问入选第一的那位画家:“这位太太,请问您贵姓?”
那位画家微微一笑,向她行个平辈礼:“娘子太客气了,免贵姓钱。”
……
窗外天光朦胧,将亮未亮。
阮仁燧听见啪嗒啪嗒的落雨声。
因时节和煦,殿内的窗户半开着。
他瞧见窗外的蔷薇花在雨中轻轻地摇晃着,那雨珠落在粉红鹅黄的花瓣上,为其镀上了一层晶莹。
真美。
这种时候,就适合听着雨声,舒舒服服地睡个回笼觉。
他一觉睡到了雨歇天晴,醒过来洗了把脸,吃得饱饱的,闻着含着水汽的空气实在是很好闻,预备着出去走走。
德妃趴在窗户那儿叮嘱他:“刚下过雨,地上滑,你小心点别把鞋弄湿了,脚会难受……”
这话都没说完,阮仁燧就“啪”一下,跳进了庭院里因为地砖稍矮而积攒出来的一片小水坑里。
积蓄的雨水“哗——”一下溅出来了!
德妃:“……”
德妃懒得管这个冤种了:“去吧去吧。”
又叫保母去找替换的衣裳和鞋袜,带着一起出去:“等他玩够了,就找个地方把湿了的那身换下来。”
保母应声而去。
阮仁燧背着手边走边跳,实在觉得很有意思,再看旁边侍从们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不免颇觉落寞。
跳水坑多好玩儿啊!
春夏之交的雨水是柔软的,介乎于温与凉之间,踩在上边,多舒服!
如是走了约莫一刻钟,阮仁燧终于遇见了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路边的樱花树早已经开败了,倒是那翠色的新叶郁郁葱葱。
贤妃撑着一把油纸伞,很无奈地立在樱花树下。
樱花树下的另一边站着大公主。
她没有撑伞,神情兴奋,特别警惕地盯着贤妃。
贤妃手扶着樱花树的树干,说:“我要摇咯?三、二、一……”
说完,手臂发力,猛地一晃。
樱花树的树冠上积蓄的雨水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哇!”大公主尖笑着跑开了。
这一跑叫她瞧见了弟弟,当下停下身来,头脸湿漉漉地跳着朝他招手:“岁岁!”
姐弟俩聚在一起,像两只快乐的小狗一样,开始聚拢在樱花树下,开开心心地玩“我要晃晃树看谁躲不开掉下来的雨水但是即便被淋湿了也很高兴”的小游戏。
贤妃被解放出来,也算是松了口气。
她将油纸伞收起,递给随行的侍从,自己含笑慢悠悠地跟在两个孩子后边儿。
这条宫道很长,过了樱花开放的时节,相应地管护也少了。
春夏之交的雨水又多,旁边石砖上已经生了青苔。
大公主跑得很快,刚下过雨的地面上又有积水,再加上湿滑的青苔加成,贤妃都没反应过来呢,就听一声闷响,紧接着女儿就一屁股摔倒了。
她吓了一跳,那么响的一声!
紧赶慢赶地跑过去,就看女儿躺在地上不动了。
老实说,那时候贤妃的心跳都要停止了!
她顾不得地上还有积水,赶紧跪坐下去,颤声叫了声:“仁,仁佑……”
阮仁燧也吓了一跳:“大姐姐!”
大公主呆呆地躺在地上,只觉得屁股痛得发麻,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她不受控制地憋出来两汪眼泪,吸吸鼻子,好委屈、好可怜地叫了声:“阿娘,我好像有点死了……”
贤妃原本还很担心呢,听到这里,实在是没忍住,一边掉了眼泪出来,一边忍着笑,喜忧参半地说:“别瞎说,你好好的呢……”
因事发突然,也没敢挪动孩子。
叫御医来瞧了,确定只是摔了屁股之后,又叫了轿撵,就近抬到了附近的宫室里边去检查。
德妃知道大公主摔了,虽然报信的侍从再三说皇长子没事儿,也不免有些心惊肉跳,放下手里边的书,急匆匆赶过去了。
朱皇后跟她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御医叫给大公主解开衣裳,试探着按了按摔到的地方,听了听大公主的反馈,心里边就有了底。
“娘娘且放心吧,小孩子皮实,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得静养几天,别出去走动了。”
又给开了内服和外敷的药出来。
大公主特别忧伤地说:“那我过两天是不是不能跟岁岁一起去韩王府看戏了?”
阮仁燧就很善解人意地宽慰她:“没事儿,大姐姐,到时候跟叔祖母说一声,让戏班子的人进宫来给你演!”
大公主委委屈屈地说:“那怎么能一样呢……”
朱皇后很宠爱她,想了想,便提议说:“不然就叫人抬着你去,反正你人小,也不费力。”
贤妃在旁犹豫着说:“这也太兴师动众了,叫人瞧见,也不好看……”
大公主看了母亲一眼,脑海中悲哀地浮现出一个画面来。
别的人都坐在椅子上看戏。
只有她一个人躺在担架上看戏……
多丢脸啊!
大公主郁郁地摇了摇头:“算了,那我不去了。”
她那一跤摔得其实有点厉害。
刚摔完的时候,最大的感觉其实是麻,直到到了夜里,最严重的那一波儿痛楚才姗姗来迟。
大公主只能趴着睡觉,本来心里就难受,想到过几天还不能出宫去看戏,就觉得更痛苦了。
她啪嗒啪嗒地掉了几滴眼泪,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睡着了的。
第二天才刚起来,就听弟弟在窗户外边叫自己:“大姐姐!”
大公主迷迷瞪瞪地看过去,见是弟弟,先开心地笑了一笑:“岁岁。”
紧接着,她忽的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儿。
“岁岁,”九华殿的窗户有多高,她是知道的:“你怎么这么高了?!”
阮仁燧洋洋得意地笑了一下,从自己特制的小高跷上下来,两手撑着,像拄拐一样,晃晃悠悠地进去了。
他朝气蓬勃地说:“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韩王府,你叫人抬着,我拄着拐,两个人都这样,就不丢脸了!”
大公主一想,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她感动坏了:“岁岁,你真好!”
阮仁燧咧开嘴,阳光灿烂地一笑:“嘿嘿!”
如是到了往韩王府去的这一日,大公主叫侍从们用小担架抬到了戏台旁,阮仁燧是拄着拐慢慢悠悠晃进去的。
韩王妃事先收到消息,好笑之余,还是细心地顾全了两位小朋友的颜面。
她叫人专门搭了凉棚,专门供给给皇嗣和皇妃们,以遮掩视线。
大公主像只受了伤的大猫一样,给侧摆在小担架上了。
阮仁燧腋下夹着两根拐杖,搬了把小椅子坐在大公主旁边。
朱皇后:“……”
贤妃:“……”
“回家吧,回家吧好不好?”
德妃实在是觉得很丢脸。
朱皇后和贤妃不好意思说,她好意思:“到时候让人专门进宫给你们俩演一场。”
阮仁燧一扭头,眉头皱起来一个疙瘩,特别语重心长地道:“阿娘,你有点公德心吧,真是的,看戏的时候不要说话!”
他抬起小手拍拍自己的脸,恨铁不成钢:“这么多人看着呢,我的脸往哪儿搁?”
德妃:“……”
德妃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默默地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