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气坏了,眼睛里湿乎乎的,要往外冒眼泪。
只是她忍住了。
先骂儿子:“小兔崽子,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爹?一天天从早到晚,满嘴叭叭叭,就是显着你会说话了!”
又说圣上:“你就是故意要来看我的笑话——什么裴相公有急事求见,才没有这回事!”
阮仁燧看她是真的生气了,立时就老实了。
蔫眉耷眼地把头一低,乖乖地过去认错:“阿娘,是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吧,我不跑了……”
德妃木着脸,没好气地叫他:“滚滚滚,别在这儿惹我生气!”
圣上觑着她是真伤心了,想一想,也学着儿子的样子,蔫眉耷眼地过去说好话,拉她的手:“是我不好,我满肚子坏水,我不怀好意……”
德妃一视同仁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也滚!”
易女官跟宋大监在旁边听见,都吓了一跳,下意识偷眼去瞧圣上神情。
德妃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大不敬的话,她还在伤心生气呢。
当下胡乱擦一把脸,扭头回去,一转身,“咣”一下把门给关上了。
往里头走了几步,实在气不过。
又过去把门拉开,说门外的父子俩:“你们都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蛇鼠一窝,臭味相投——你们生来就是为了叫我生气的!”
说完,又“啪”一下把门关上,自己气咻咻地到榻上去躺下,生闷气去了。
阮仁燧抬头看着他阿耶。
他阿耶也低头瞧着他。
阮仁燧果断地甩了个锅:“阿耶,都怪你!你看,阿娘生气了!”
圣上呵呵一笑:“岁岁,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杖受大杖走,你阿娘又不会把你怎么着,挨几下打怎么了?”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又有点忧愁:“阿娘真的生气了,怎么办啊……”
圣上抬眼瞧了瞧天色,看有些发乌,心里边就有了主意。
他叫上儿子,说:“走吧,咱们到外边园子里去转一转。”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跟了过去。
……
德妃一个人在榻上流了几滴眼泪,哭完之后,又独自出了会儿神。
四下里一片寂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外边的侍从们知道自家娘娘跟圣上吵了一架,还把圣上跟小殿下给撵出去了,也很有眼力见的不敢发出什么声音来,如同一群静音木偶似的,悄无声息地侯在外边。
德妃本来就烦,叫这寂静搅弄得更烦了。
独自躺了会儿,她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坐起身来,打开了通往外间的门。
易女官守在外边,见她出来,赶忙叫了声:“娘娘。”
德妃板着脸点了点头。
略顿了顿,又问她:“人呢?”
易女官就知道,自家娘娘问的是圣上和小殿下,只是还在生气,所以不肯直说。
她心下失笑,脸上倒是一本正经,故意觑了一下她的神色,紧跟着小心翼翼地道:“陛下领着小殿下在外边花园里呢。”
德妃听得冷笑,没好气道:“他们倒是还有闲心逛园子呢,真难得!”
亦或者该说是没心没肺!
易女官实话实说:“我倒是也去劝过呢,请陛下领着小殿下往前殿去坐坐。陛下就说,都被主人家撵走了,现在什么话都没有,哪敢再去前殿?”
德妃给气笑了,笑到一半又赶紧停住——她还在生气呢!
要是他们以为这样就过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德妃就板着脸,十分严肃地说:“他们想逛,那就慢慢逛吧,不用管他们!”
自己往梳妆台前坐了,重新梳头补妆,收拾齐整之后,又去书案前看书。
如是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就有点按捺不住了。
内殿的窗户开着,稍微探一下头,就能瞧见外边暗灰色的天空。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约有雷声传来。
德妃有点心软了,思来想去,还是叫了易女官来,问:“他们还在外边吗?”
易女官说:“是呀。您没说话,他们不敢过来。”
德妃流露出一点担心的神情来,再一想,还是很生气:“他们俩又不是傻子,粘上毛比猴都精,还用得着我操心?”
她气鼓鼓地说:“不管他们!”
易女官觉得自家娘娘实在可爱,就笑着附和了一句:“好,不管他们。”
德妃又瞪了她一眼:“易女官,你不准笑!”
易女官赶忙敛起笑容来,十分严肃地说:“谨遵娘娘之命,我不笑。”
德妃:“……”
外边天色阴沉沉的,德妃心里边也蒙着一层阴翳。
面前虽摆着一本书,但她却也看不进去了。
起风了。
德妃瞧见外边蔷薇花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叶子被卷起,而后抛飞出去。
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德妃到底放心不下,有点别扭地叫了易女官过来,板着脸问她:“他们还在外边呢?”
易女官才要说话,就被德妃打断了。
“算了,别说了,”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在乎!”
……
下雨了。
阮仁燧抬手盖住脑袋,犹豫着问他阿耶:“就在这儿干淋啊?”
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啊……
傻子淋了雨都知道往家里跑呢!
圣上听得笑了,说:“用不了多久,你阿娘就出来了,她这个人,嘴硬心软。”
阮仁燧将信将疑。
这时候圣上朝他后边方向努了努嘴儿,说:“喏,来了。”
阮仁燧扭头去瞧,果然见他阿娘来了。
初夏时节的雨水,还不像盛夏时节那样热烈。
细细的,潇潇的,尤且带有春日残余的柔情。
德妃持一柄油纸伞,如同一支紫薇花,聘聘婷婷,往这边来了。
阮仁燧打眼瞧见,又是兴奋,又是感动,甩开他阿耶,一路小跑着迎上去了。
隔着老远,他就开始叫:“阿娘!”
一直扑过去,抱住了德妃的大腿。
德妃没好气地踢踢他:“阮仁燧,从我的伞底下滚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抱着她的腿不肯放,又很狗腿地叫了声:“阿娘,不要嘛!”
德妃一只手持伞,另一只手拧着他的耳朵,把他给拎出去了:“走你的吧!”
又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往前走几步,叫圣上:“走吧。”
圣上就笑眯眯地要往她雨伞底下凑。
德妃果断地把他给撵走了:“你也别过来!”
她看看大的,再看看那个小的,俏脸板着,气呼呼地说:“你们俩是谁呀,你们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心眼子多得雨水都渗不进去!”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笨,淋了雨会生病的!”
圣上一歪头,瞧了瞧伞下德妃脸上的神情,很温柔地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吧?”
德妃白了他一眼:“别嬉皮笑脸的!”
说完,自顾自地往前走了。
圣上就笑眯眯地站在伞外,伸手去拉德妃空闲着的那只手。
德妃把他的手给拍开了。
圣上也不气馁,又伸过去,果不其然地又被拍开了。
到第三次,阮仁燧在后边瞧见他阿娘在他阿耶手背上狠狠掐了一下。
可这一回,却没把他给拍开。
哦~
阮仁燧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
两大一小三个人进了内殿,德妃就张罗着叫人去备水,让父子俩一起去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
阮仁燧仰着头看她,特别乖巧地说:“对不起阿娘,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圣上也学着他的腔调,说:“对不起爱妃,以后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德妃原先听儿子那么说,还有点动容的,叫圣上这么一说,禁不住同时白了他们俩一眼。
“男人的嘴要是靠得住,太阳得从西边出来!”
催着他们俩赶紧去洗澡。
阮仁燧给逗得直笑——真好呀!
……
赶在四月下旬,阮仁燧和大公主完成了田假前的这场考试。
都得了满分!
是满分哟!
看清楚了吗,是满分!
为了庆祝这两个满分,到了晚上,朱皇后还专程在凤仪宫设宴,请了亲朋好友进宫来小聚。
韩王一家和武安大长公主一家都来了,韩少游、齐王和他的伴读卢梦卿也在。
不只是这几个熟面孔,朱皇后的姑祖母靖海侯夫人一家乃至于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和她的女儿曾二娘子也来了。
阮仁燧一眼就瞧见了靖海侯夫人的次子太叔洪——他现在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上一世的老上司!
真亲切!
又瞧见了端坐在唐氏夫人身边,正同朱皇后叙话的曾二娘子。
未来的户部尚书!
我阿耶梦中情孩的母亲!
他回想前世,对照今生,还在心里边唏嘘的时候,大公主已经瞧见了成安县主,背着手,欢天喜地地走了过去。
她特别高兴,脸上带着点骄傲,说:“小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拿了满分呢?!”
在场的成年人听得忍俊不禁。
成安县主好笑不已,倒是很配合地夸夸起来:“是吗?我们仁佑这么厉害的呀!”
大公主的两条羊角辫都美美地翘了起来。
再一扭头,忽然间楞了一下,而后又惊又喜:“两个小姐姐!”
阮仁燧听得不解,扭头去瞧,也随之怔住了。
两个小梁娘子……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想: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然而揉过之后再看——还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梁娘子!
阮仁燧惊异不已,禁不住伸手去拉德妃:“阿娘,你看见了吗,两个小梁娘子!”
德妃就觉得儿子的反应特别可爱,当下笑眯眯地给他解释:“这叫双胞胎,就是同父同母,一起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哦。”
阮仁燧:“……”
阮仁燧知道这是双胞胎,他只是不知道,原来小梁娘子居然有一个双胞胎姐妹?!
前世就有吗?
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阮仁燧就觉得这事儿十分古怪。
小梁娘子的母亲是皇朝的公主,父亲是皇朝四柱之一的安国公,她的同胞姐妹,按理说跟皇室的关系非常亲近,怎么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印象?
再一想,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了:“难道说太后娘娘同时照顾着两位小梁娘子?”
可他对于另一位明显没有什么印象啊!
德妃嗔怪似的戳了戳他的脑门儿:“什么呀,太后娘娘喜欢琦华小娘子,所以就留她在身边顾看,就只有她一个。”
阮仁燧思绪十分混乱。
好半晌过去,才问了一句:“那另一位小梁娘子叫什么名字?”
德妃漫不经心地给出了答案:“好像是叫……琦英?”
……
宴饮还在继续,来的又多是自家人,相较于寻常的宫宴,便少了拘束,多了几分轻松的意味。
韩王妃跟武安大长公主一处叙话。
梁少国公前年成婚,娶的正是宁大夫人的儿子,年前梁少国公诊出了身孕,这几日就快要生了。
韩王妃知道这事儿,作为梁少国公的舅母,不免要询问几句。
再底下,唐氏夫人和表妹小唐夫人、德贤二妃一处言语。
台上还在上演白蛇传,大公主幸福不已地协同几个小姐姐一块儿看戏,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几句。
阮仁燧有心去找他阿耶说话的,只是见他阿耶正一脸和煦地跟太叔洪说话,韩少游也在旁边,便暂且歇了这个心思。
他心想:等阿耶有空了再问也来得及。
忽的听见有压低了的说话声近了。
是靖海侯夫人。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些许唏嘘:“先前你阿耶去见我,也说起这件事情来。他说你是朱家的长女,一向懂事……”
朱皇后的声音平淡地响了起来,不带喜怒:“当长辈们用‘懂事’来评价晚辈的时候,往往就是希望晚辈牺牲一点什么了。”
靖海侯夫人听得忍俊不禁:“好啦好啦,我可不是来当说客的。”
“顺从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吧,正韩。”
她柔声说:“你为朱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同为朱家的女儿,我希望你如意顺遂。”
朱皇后莞尔一笑,同时有所察觉,向前方看了过去。
靖海侯夫人也认出来了:“哦,楚王殿下……”
朱皇后就朝他招了招手:“仁燧,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阮仁燧心想:阿耶之前说过,朱娘娘也知道我的事情……
略顿了顿,就如实说:“我想去找阿耶说话来着,只是他有事在忙,就先等等吧。”
朱皇后听得微微一怔,扭头朝圣上所在的方向瞧了一眼,略定一定,又转回视线,温和问他:“是急事吗?”
阮仁燧摇头道:“不急。”
朱皇后便笑了笑,领着他进殿去坐下:“那就且等等吧,晚点他有空了,再过去说。”
几个或大或小的小娘子聚在一起玩笑,因看的是白蛇传,讲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间接地触动了她们的情肠。
她们在夜色里,讨论起喜欢什么样的人来了。
成安县主说:“我喜欢志趣相投的人。”
琦英小娘子说:“我喜欢理智的人。”
琦华小娘子说:“我喜欢好看的人!”
大公主附和了琦华小娘子的说法。
事实上,她也是唯一一个不在状态,但是特别热情地参与讨论的:“我喜欢朱娘娘这样的大美人——以后我也要娶一个大美人!”
其余人都笑了。
大公主就觉得她们笑得怪怪的,纳闷之余,还很好奇地问朱皇后:“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贤妃在旁边,颇觉这话不妥,当下很及时地给打断了:“你们不是要一起去放河灯吗?赶紧去吧,时辰差不多啦。”
大公主就把这茬儿给忘了,跟几个小姐姐一起,高高兴兴地放河灯去了。
她还叫弟弟呢:“岁岁,你去不去?”
阮仁燧摇了摇头:“大姐姐,你们去吧。”
短暂说了几句,再一回头,将视线收回,他倏然间怔了一下。
因为他看见朱皇后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平和从容的笑。
而是轻柔的,脉脉的,带着静好情绪的微笑。
月光穿堂过户,照在她脸上,轻盈曼妙。
朱皇后美丽得像是仙人降世。
阮仁燧回想起先前大公主问过的那句话,禁不住重复了出来。
他小声问:“……朱娘娘,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朱皇后转目看他,眼睫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轻微地垂下来一点。
她慢慢地,很认真地说:“我喜欢仁慈洁净的君子。”
阮仁燧心头“咯噔”一下。
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开启了这个话题。
只是与此同时,也实在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
他又往朱皇后处蠕动了一点,几乎蹭到了她过长的裙摆:“您喝醉了吗?”
朱皇后很平和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喝醉。”
阮仁燧迟疑着,很小声地说:“这……您说的是阿耶吗?”
朱皇后静静地瞧着他,好一会儿过去,才笑了一下。
她伸手去摸了摸这小孩子的头,语气无奈:“仁燧,你好像是在骂我有眼无珠呢。”
阮仁燧:“……”
是错觉吗?
刚刚我阿耶好像被骂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