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阮仁燧往御书房去上课的时候,屁股才刚挨到坐凳,就忍不住龇一下牙,猛地吸一口冷气。
大公主很同情地看着他,神情担忧:“岁岁,是不是很痛啊?”
阮仁燧一点要做小小男子汉的意思都没有,皱着两条眉毛,超大声地说:“真的好痛啊!”
侍从们:“……”
德妃打孩子的时候是真的生气,打完了看他坐卧不便的模样,又禁不住开始心疼。
她埋怨自己:小孩儿淘气,这多正常啊,说几句也就算了,打他干什么?
想来想去,还是使人往御书房送了个话,暂且告假,叫儿子安生留在披香殿里修养,等到养好了再去上课。
如是这么一操作,再等到德妃去给朱皇后请安的时候,就听见齐才人在跟贤妃说话:“大公主还真是长大了,知道保护弟弟了。”
“听说先前皇长子在御书房淘气,叫德妃娘娘给领回去了,还是大公主专门往崇勋殿去跑了一趟,把这事儿告诉陛下的呢……”
齐才人笑靥如花,声音轻柔:“也难怪了,宫里边现下就这两个孩子,一起长起来的姐弟俩,自然是骨肉情深。”
“齐才人,”贤妃掀起眼帘来看了她一眼,说:“你真是有心了。”
她神色平静,不怒不喜,反倒叫齐才人心里边犯起了嘀咕。
她这些话原本也不是专门说给贤妃听的,是觑着德妃来了,才专程讲的。
这会儿看德妃从外边进来,眉头蹙着,先瞟了贤妃一眼,又垂下眼帘去瞧大公主,心思便稳当了,当下微微一笑,向后退了一步,与诸多低位宫嫔一起向德妃行礼问安。
她心想:我又没有明说大公主去告了皇长子的状,就算之后真有点什么,也粘不到我不是?
齐才人说的那些话德妃听见了,阮仁燧也听见了。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德妃神色,看她眉宇之间笼罩着一层阴郁,心里边当下就是咯噔一下。
他害怕阿娘真的信了齐才人的挑拨,觉得大姐姐去蓄意跑到阿耶面前去告自己的状!
阮仁燧忍不住叫了声:“阿娘……”
德妃低头看他,神色如常,语气和煦:“怎么啦,岁岁?”
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瞟了齐才人一样。
阮仁燧就晃了晃娘俩儿还牵在一起的手,仰着头,说:“我想去跟大姐姐玩儿!”
德妃听得一怔,转而笑了,将手松开:“去吧。”
只是也叮嘱他:“小心着点,别走远了,马上就是请安的时辰了。”
阮仁燧见她应允,心绪便稍稍稳定了一下,一扭头,热情地招呼大公主:“大姐姐,走!”
大公主开心地应了声:“好!”
姐弟俩哒哒哒,像两匹矫健的小马似的,往外边跑了。
贤妃在笑,德妃在笑,其余人当然也在笑。
至于各自心里边都在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如是到了请安的时辰,众人依照位分先后入内,同中宫见礼之后,一处落座。
阮仁燧跟大公主出去跑了一圈儿,这会儿脑门儿上还有汗。
大公主要把领口解开透气,贤妃不许:“会着凉的。”
又拿了条手帕,替女儿擦拭脑门儿和后脖颈上的热汗。
这时候就听德妃开腔,同朱皇后说:“皇后娘娘,我先前看本朝记述,说康宗皇帝在时,皇嗣赵王与皇嗣宁王友善,经常一起去打马球。”
“赵王府的属官知道赵王喜欢打马球,就投其所好,给他搜罗了一个马球高手来。”
“这个人叫阿吉,的确是马球奇才。赵王有了他,再与宁王抗衡的时候,无往而不胜,宁王屡屡落败,大失颜面,为此恼恨不已,再不肯跟赵王结伴游乐了……”
朱皇后并不知道先前庭院里发生了什么,听她忽然间说起了前尘往事,虽也静静听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
不只是她,其余人也多半如此。
倒是贤妃心下有些惊骇,微露讶然之色地看了过去。
众人便听德妃问朱皇后:“娘娘博古通今,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吧?”
朱皇后听得莞尔:“后来,康宗皇帝下旨,厚赐阿吉,同时也将他赶出了东都。”
德妃做出疑惑的样子来:“您觉得康宗皇帝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皇后目光在堂下众妃脸上扫过,心有所悟。
她沉声开口:“阿吉自身的行径没有错误,但是他的存在损害了两位皇嗣的关系,使得皇室骨肉交恶,这就是他最大的罪责。”
德妃听罢,便霍然起身,一指齐才人,图穷匕见:“既然如此,请娘娘下懿旨,驱逐齐氏出宫!”
齐才人脸色大变!
不只是她,座中众人也齐齐变了脸色。
阮仁燧都惊呆了。
齐才人坐不住了,赶忙起身,慌乱不已:“皇后娘娘,妾身,妾身……”
如是战战兢兢几瞬之后,又颤声道:“德妃娘娘,我也不知道是做错了什么,怎么惹得您说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
她含泪道:“咱们都是一起在宫里边侍奉陛下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教训我几句、打我几下都成,说要赶我出去,就太狠心了吧!”
德妃居高临下地觑了她一眼。
阮仁燧离她最近,是以此时此刻,清楚地瞧见德妃眼底闪过了一抹嘲弄——你死定了!
德妃就轻声细语地说:“齐才人,我进凤仪宫的时候,你在跟贤妃说什么来着?”
齐才人这才知道,德妃今日猝然发难,原来是因为先前那几句话。
可是……
她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我也没光明正大地说什么坏话啊!
凭什么就要撵我出宫?
饶是你夏侯氏再如何得宠,这样张狂跋扈,也太过分了!
她自觉先前所说并无恶言,也不惧怕,当下含泪往地上一跪,抽泣着大略上复述了一遍。
末了,还涕泪涟涟地问贤妃:“贤妃姐姐,我没有说错吧?”
贤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不禁在心里边叹了口气。
德妃先前讲阿吉之事,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齐才人居然一点都没往脑子里去……
她点点头,不带任何情绪偏向地道:“不错,先前在外边,齐才人大概上就是这么说的。”
齐才人自觉得到了倚仗,一扭头,目光得意,含着几分委屈,质问德妃:“德妃娘娘,天地良心呐,我从头到尾说的都是两位皇嗣骨肉情深,您要真是要奏请皇后娘娘撵我出宫,那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德妃站在旁边瞧着她,只觉得厌蠢症都要犯了。
她真的很想说一句:齐才人,你有脑子没有?
你是不是真心实意地觉得,在这宫里边儿,只要没有人亲眼看见你杀人放火,没有人亲耳听见你口出不逊,那就没人能收拾你?
我刚才说的,不只是阿吉,也是你!
阿吉有错吗?
没有!
他作为一个马球奇才,因为这份才能被进献到赵王府,而后尽心竭力地伺候赵王打马球,他干的都是自己应该干的事情。
可到最后,康宗皇帝还是将他赐金遣还了。
康宗皇帝有那么多儿子呢,就因为阿吉破坏了两位皇嗣的感情,就把他给赶走了!
当今只有两位皇嗣,你在这儿暗戳戳地煽动两位皇嗣不和,还觉得自己说得滴水不露,没露出言辞上的漏洞,就没人能收拾你?!
开什么玩笑呢!
太后娘娘也好,圣上和朱皇后也罢,他们一旦认定了你想撺掇皇室骨肉离间,难道还会跟你讲证据?!
再说,也没冤枉你——你就是存着这个心思!
德妃什么都没说,只是向朱皇后福了福身:“娘娘是六宫之主,此事该当如何处置,该由您来决断才是。”
说完,看也不看齐才人,便迆迆然地坐了回去。
寂静。
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德妃似的,难掩惊愕地看着她。
朱皇后向来沉稳持重,这会儿也为之惊讶,相较于齐才人的事儿,还是德妃的变化更叫她瞠目。
几瞬之后,她回过神来,神色肃然,短暂思忖后,吩咐说:“送齐才人离京,往建章宫去清修吧。”
齐才人怔在当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殿内其余人也是骇然。
关键时刻,朱皇后反倒沉得住气。
她环视周遭,声色沉静,肃然道:“我进宫之初,就立了规矩,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再不许提!”
众妃见她神色庄重,不由得齐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应了声:“是。”
朱皇后又说:“你们都是成年人了,是大公主和皇长子的庶母,是长辈,那就得有长辈的样子!”
她脸色少见地十分严厉:“从今以后,谁要是再敢生口舌是非,用皇嗣做筏子说三道四——齐氏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众人唯唯。
朱皇后见状,便微微点一下头,站起身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吧。”
……
宫廷看似很大,可实际上又很小。
凤仪宫里发生的事情,正以光速迅猛地四处传播着。
听闻的人无一例外,全都惊呆了,再回过神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怎么可能?!”
德妃居然能引经据典地进行宫斗,而且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借了朱皇后的手,把齐才人撵出宫去了?!
这事儿甚至于比齐才人被撵出宫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满宫里那么多人,阮仁燧可能是最吃惊的那个。
一直到出了凤仪宫,叫德妃牵着慢悠悠地往披香殿走,他才艰难地回过神儿来。
他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些什么!
“阿娘,你真厉害!”
阮仁燧满脸钦佩,由衷地道:“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齐才人给撵走啦?!”
这可是前世没发生的事情啊!
德妃自己心里边儿也美呢,下巴抬得高高的,趾高气扬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为着先前叫她吃猪脑的事儿,齐才人一直记恨我呢,早就想找个法子收拾她,哪知道这么巧,她自己撞上来了!”
猪脑的事儿……
老实说,在阮仁燧的记忆里,这都过去很久了。
他实在讶异:“阿娘,你怎么知道齐才人一直记恨你?”
这是亲儿子,德妃也不瞒他:“齐才人算个什么东西,一个月能见到你阿耶一回吗?她手底下早有人想换地方了,自然乐意来给我通风报信。”
又美滋滋地道:“你还真别说,看书真是有用!”
“我前天才看完阿吉的故事,今天就用上了——你不晓得我过来的时候听见齐才人在那儿叭叭叭多高兴,这简直就是原样照搬嘛!”
康宗皇帝不会容忍阿吉,当今当然也不会容忍齐才人。
挑唆皇嗣争斗,使得皇室内部骨肉不和,齐才人除非能把如来佛祖从天上摇下来,不然整个宫里一定没人保她!
且德妃心里边其实还存着一点杀鸡儆猴的心思。
她知道齐才人怨恨她,也知道齐才人在想什么。
齐才人希望德妃和贤妃斗起来,大公主和皇长子也斗起来。
贤妃独善其身,从不出格,没关系。
只要德妃被挑唆到了,出手了,那贤妃为了保护女儿,就一定要出手。
因为贤妃赌不起!
齐才人坐山观虎斗,什么损失都没有。
因为她没有孩子,所以就没有顾忌。
这也是德妃特别憎恶她,一定要一次性把她敲死的原因——她居然敢把自己的孩子拉下水!
她故意把这件事挑明,就是要把齐才人那点小心思明晃晃地摆到台面上,也用她来杀鸡儆猴。
敢对皇嗣动歪心思,就得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
现下回头再看,整件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至少德妃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到齐才人了。
话说到这儿,她倒是想起来另一件事呢。
一扭头,叫易女官:“齐才人要出宫清修,也就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了,先前来报信的那几个,记得给他们找个地方安身。”
既然为她办了事,多少帮一帮,不然以后还有谁会帮她?
易女官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娘娘放心吧,我会办好的。”
……
娘俩回到披香殿,没过多久,嘉贞娘子就难掩震惊地过去了。
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这么短的时间内,德妃居然从一只愚蠢的美貌布偶进化到三言两语单杀齐才人的境界了……
德妃见她过来,也很高兴:“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上下左右地瞧了她一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娘娘,那些话,真是你自己想的?”
德妃听得不高兴了:“不然呢?”
又嘟着嘴跟她抱怨:“你是不知道,齐才人跟个榆木疙瘩似的不开窍,居然还想着跟我胡搅蛮缠,真可笑!我看见她那副蠢样子,就想给她两巴掌!”
嘉贞娘子:“……”
嘉贞娘子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
你甚至都没停经呢。
她也算是看着德妃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作为半个朋友、半个老师,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嘉贞娘子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德妃邪恶一笑,半靠在罗汉床上,轻哼一声:“杀齐氏这只鸡,也是为了叫田美人好好看看,引以为戒。”
她慵懒地揉着太阳穴,十指纤纤。
那指甲上涂着蔻丹,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再不安生,我有一万种法子等着收拾这个小贱人!”
阮仁燧:“……”
嘉贞娘子:“……”
坏啦!
笨蛋布偶读书之后,进化成邪恶布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