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议事的朝臣们走了好久,阮仁燧都没能回过神来。
圣上看儿子跟只呆头鹅似的在哪儿发呆,也没催促,自己坐在书案前翻阅奏疏。
如是过了大半晌功夫,终于看那小子好像是被针扎了似的,忽然间弹起来,两只小手捂住脸,“啊啊啊啊啊——”惨叫出声!
阮仁燧只觉得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啊!”
他觉得真是太对不起祝鸿胪了!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也不知道其余人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
阮仁燧又忍不住想要敲木鱼了!
圣上好整以暇地瞧着他,一直等他惨叫完了,才忍俊不禁地问了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他将那只贴着海狗丸标签的药瓶摆在了案上。
阮仁燧长长地,愧疚地叹了口气,垂头丧气地将事情原委说了。
末了,又道:“阿耶,你说我是不是得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同时还有点犹豫:“还是说最好别把这事儿揭开,就当做不知道?”
圣上听得倍感唏嘘,感慨不已地说:“要不说人一定不能做坏事呢,你看看,原本是想给我挖坑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把自己给坑进去了吧?”
阮仁燧:“……”
阮仁燧麻木地看着他,神情呆滞。
圣上见状不禁失笑,笑过之后倒是正经地给了个主意:“这也不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谈论的事情,祝鸿胪不想提,你也就此忘了吧。”
阮仁燧有点犹豫:“要不要私底下去跟祝鸿胪道个歉啊?”
“道个歉?”
圣上听得眉头一动,反问他道:“到时候见了面,你说什么?”
“说对不起,你不是故意地私藏原属于他的海狗丸的?”
“还是说你不该占了他的海狗丸,然后还拿出来招摇过市?”
阮仁燧:“……”
“算啦,”圣上把这两个可能都给否了:“就这么着吧,把这事儿烂到肚子里边去。”
阮仁燧思来想去,也只好如此了。
……
这天阮仁燧下学回来,就看他阿娘立在梅瓶前修剪一束新开的粉色杜鹃。
那重瓣的云霞一般美丽的花朵旺盛地挤在一起,充斥着鲜活的生命力量。
阮仁燧笑眯眯地过去,先顺手把自己背着的那只小包随手一丢,紧接着就开始吹彩虹屁:“阿娘,你今天修的这束花也好好看啊,只是不如你好看!”
“臭小子,就你会说话,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
德妃斜睨了他一眼,说:“我才刚把这几枝花剪回来,都还没有开始修呢!”
阮仁燧被怼了也不在意,当下爽朗一笑:“这说明阿娘你眼光独到,品味高雅啊——随手这么一剪,就是浑然天成,跟别人修剪好了的瓶花似的!”
德妃叫他给逗笑了,一摆头,叫宫人端了水来给他洗手。
如是一边修剪那几枝重瓣杜鹃,一边随意地问他:“今天都学了些什么呀?”
阮仁燧就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杜太太给讲了讲先古时候吴国与越国之间的故事,还教了我们一个成语,叫卧薪尝胆……”
德妃心里边有了谱,当下点点头:“哦,是这个啊。”
那边阮仁燧洗完手之后擦干了,岔开腿,倒坐在自己专用的那把小椅子上。
他两手扶着椅背,很好奇地问:“阿娘,你说勾践卧薪尝胆,尝的是什么胆?”
德妃:“……”
德妃叫他给问得一愣:“啊?”
阮仁燧还当她是没听明白,于是就又重复了一遍:“杜太太当时说,卧薪尝胆就是睡在柴草上,口含苦胆,你说勾践含的是什么胆?牛胆、羊胆、猪胆还是狗胆?”
德妃:“……”
德妃大脑放空:不是,怎么会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啊……
再看儿子一脸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副专心求教(?)的样子,倒也不忍心打压他的积极性。
就这么想了想,她迟疑着道:“应该是猪胆吧?”
阮仁燧就顺势问她:“那时候就开始吃猪了?”
德妃:“……”
德妃心想:也是!
不禁又开始思量:难道是羊胆?
娘俩儿面面相觑了大半晌,终于决定寻求外援。
易女官,就是你啦!
易女官:“……”
结果把易女官给问蒙了——关键是念书的时候太太也没有正经地教过这个问题啊!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
德妃有点郁闷,阮仁燧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他纯粹是想一茬是一茬,试图分清楚卧薪尝胆究竟尝的是什么胆失败之后,又叫人去给他搜罗个苦胆来。
他实在是很好奇苦胆的味道。
德妃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闻言也就没有阻拦。
如是到了当天晚上,易女官就用一只小盅盛着,送了一颗煮过的猪苦胆过来。
娘俩儿同时探头去瞧,就见是水滴状的玩意儿,约莫有小孩儿拳头大小,闻一闻,味道有点怪。
阮仁燧起了好奇心,端起来舔了一下,然后赶紧呸呸呸,连吐了好几口!
实践出真知:“勾践有点东西!”
阮仁燧一边呸呸呸,一边由衷地说:“这玩意儿真的很苦!”
德妃赶忙给他喂水,原本还想叫人把那只苦胆丢了的,话都到了嘴边儿,却又停住了。
她叫易女官去找根结实点的线,把那只苦胆拴起来:“留着吧,总能有用的。”
易女官心念微动,紧接着略带同情地看了自家小殿下一眼。
阮仁燧大觉不祥,马上就叫了起来:“阿娘,你把它挂起来干什么?”
德妃瞧着他,笑而不语。
“……”阮仁燧叫她笑得浑身发毛:“阿娘,你在想什么呢?”
德妃笑盈盈地一摊手,语气随意,轻松自在:“我能想什么?没什么!”
阮仁燧:“……”
阮仁燧悔不该探讨勾践尝的究竟是什么胆!
……
姐弟俩出宫往杜崇古家里边走了一趟,倒是喜欢上了杜家的芝麻豆子姜盐茶,再回到宫里,还吵着想喝。
德贤二妃心知肚明,这东西就跟之前的猪肚汤一样,新鲜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叫小厨房做了来喝,又都说不是那个味儿。
到最后还是专程使人往杜家去走了一趟,问曾娘子要了茶汤的方子,将配料预备齐全了,在自己宫里边冲着喝。
再之后大公主往凤仪宫去给朱皇后请安,还自带了材料,一样样煞有介事地配起来,亲手冲泡了给朱皇后喝。
朱皇后有些惊奇,问她:“这是什么茶汤,是从哪儿学来的?”
大公主特别高兴,一板一眼地跟她讲课:“这叫芝麻豆子姜盐茶,曾娘子说,是岳州那边的风尚,岳州在神都城的南边儿……”
还额外地补充了一点:“阿娘给我泡了今春的岳州银针,也香香的,但是不如姜盐茶好喝!”
等仁佑小课堂结束了,还问她们:“你们知道黄鸭叫是什么吗?知道黄雀肉是什么肉吗?”
贤妃之前其实已经听过这节课了,但这会儿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听着。
朱皇后很配合:“是什么呀?我还真是不知道!”
大公主就洋洋得意地告诉她:“朱娘娘,黄鸭叫可不是鸭子,是特别好吃的小鱼哦!”
又说:“黄雀肉也不是真的黄雀肉,是猪肉!”
朱皇后听得莞尔,笑着赞许了她几句,私底下又同嘉贞娘子商量:“或许可以让皇嗣多出去走走瞧瞧。”
她说:“这些话落在纸面上,都是一纸空文,但要是亲眼去瞧了见了,进嘴尝了,想忘都难。”
嘉贞娘子深以为然:“知行合一,方为上策。”
朱皇后既起了这个念头,不免要知会德贤二妃一声。
倘若是宫里边的事情,她自己拍板就决定了,可要是打算出宫,必得叫皇嗣们的生母知道才好。
贤妃觉得这事儿可行:“叫出去长长见识,是件好事。”
德妃倒是有点不放心:“孩子还小呢,正是打基础的时候,要是出去把心给玩野了,那还得了?”
朱皇后先解释一句:“不会叫日日出去的,顶多每旬一回,有目的地叫长长见识。”
略微思忖之后,倒也很理解她的顾虑:“仁佑也就罢了,毕竟已经五岁了,性情也稳重。仁燧么,是得谨慎着点……”
有些话德妃这个当娘的可以说,但不能听别人说!
什么叫“是得谨慎着点”?!
好像我们岁岁不如大公主似的!
德妃心里边不高兴,脸就耷拉下去了。
她眼皮往下一垂,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岁岁年纪是小,但平日里说话做事,都跟小大人似的,很可靠的!”
贤妃在旁打圆场,笑着说了句:“是呢,仁燧打小就聪明,刚满周岁,说话就很利落了。”
朱皇后知道德妃的脾气,也不生气,觑着天气不错,索性叫上她们俩一起出门:“往御书房瞧瞧去,看两个孩子干什么呢?”
她怀着一点玩笑的心思:“要是有人偷懒,就拎出来打屁股!”
贤妃听得忍俊不禁。
德妃眼睛往上一翻,洋洋得意地心想:怕你们不成?
我们岁岁肯定在认真上课!
……
对于内庭的宫妃来说,御书房也是一个禁地,若无特许,不得前往。
但是今次有朱皇后同行,事情便截然不同了。
因为存着一点微服私访的意思,朱皇后也没叫人事先传话,偕同德贤二妃,一路赏花观景,慢悠悠地过去了。
到了地方隔着窗户向里一瞧,三个人都定住了。
几瞬之后,朱皇后与贤妃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觑了眼德妃脸上的表情。
很好,没什么变化。
再往下瞧一眼,就见德妃的拳头已经捏紧了……
朱皇后:“……”
贤妃:“……”
两人对视一眼,而后又不约而同地错开了视线。
室内总共七个人,四个保母跪坐在靠墙的位置,没发出任何声响。
授课的那位太太已经上了年纪,须发皆白,盘腿坐在书案前讲经。
大公主坐在下边,小眉头蹙着,很认真地在听课。
阮仁燧坐在姐姐旁边,面前用不同的书本摞起来一道书墙,挡住授课老师的视线之后,旁若无人地坐在那儿用小刀抠红薯。
他脚边摆着七八只被切成圆柱形状的红薯零件儿。
看架势,好像是打算刻个印章之类的东西。
德妃:“……”
德妃只觉得一股邪火儿从五脏六腑生出来,而后直冲脑门儿,烧得她口焦舌燥,眼前发黑。
这个混账东西!
上课呢!
抠什么红薯?!
那边朱皇后也在皱眉,传了皇长子的侍从来问:“仁燧手里边那把小刀是哪儿来的?他才几岁,能把这东西给他吗?”
侍从们跪地请罪,低眉顺眼地道:“回禀娘娘,那把小刀是陛下赐给小殿下的……”
朱皇后神情微动,顿了顿,倒是没再说什么,只叫他们:“起来吧。”
这要是依从德妃自己的心意,真得马上把里边那小王八蛋拎出来暴打一顿,只是这会儿朱皇后和贤妃还在,当着她们的面儿,她实在拉不下脸来。
如是生等着这节课结束,朱皇后没惊动两个孩子,悄悄传了授课的太太出来问话:“皇长子在那儿抠红薯,你没瞧见?”
太太默然几瞬,才说:“娘娘,臣瞧见了。只是皇长子殿下说了,不让他抠红薯,他就要在教室里尿尿……”
朱皇后:“……”
德妃:“……”
贤妃像个透明人似的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朱皇后干咳了一声,倒是有心说点什么,再一想阮仁燧这情况,终究还是作罢了。
她劝说德妃:“孩子还小呢,得慢慢教,别跟他生气。”
顿了顿,又说:“得了,领着他回去吧。”
德妃面无表情地跟朱皇后行个礼,面无表情地往教室里边去了。
阮仁燧最近在忙着用红薯刻印章,目标也不麻烦——刻一朵小花出来就成。
只是想跟做,完全是两件事情。
他现在也才三岁,手上的力气不稳,而花瓣又是偏向于圆润的线条,用小刀来刻,实在很难如愿。
阮仁燧叫人找了一筐红薯过来,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起初手很生,多练几次,就逐渐找到感觉了。
大公主看他上课开小差儿,不禁有点忧心:“岁岁,这样不好吧?”
阮仁燧心想:这有什么不好的?
他讲的我都会呀!
又很娴熟地糊弄姐姐:“等我练得熟了,给你刻一只小兔子!”
小兔子!
大公主瞬间被打动了!
这会儿虽然下了课,姐弟俩却也没有离开,阮仁燧聚精会神地继续刻红薯,大公主好奇又兴奋地趴在一边看。
看着看着,忽然间觉察出一点不对劲儿。
她悄悄地拉了弟弟一下。
阮仁燧低着头,也没在意:“怎么啦大姐姐?”
大公主很小声地叫了声:“岁岁。”
没说别的。
阮仁燧以为她是等不及了,当下哈哈一笑:“快啦快啦,别急,马上就……”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正好瞧见了德妃阴云密布的脸。
四目相对,母子无言。
阮仁燧:“……”
阮仁燧左手攥着一块红薯,右手捏着一把小刀,咧开嘴,爽朗地笑:“丸辣!”
大公主:“……”
德妃也笑了,伸出雪白纤细的手指,点着他,一字字地问:“阮仁燧,你、在、干、什、么?”
阮仁燧:“……”
这种语气,还叫了全名……
恐怕是要糟啦!
阮仁燧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试着看投其所好能不能有用。
当下夹着嗓子,奶声奶气地跟即将暴走的亲娘卖萌:“阿娘,我想给你刻一朵小花,以后你就有印章可以用啦!”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你从早到晚有那么多时间,都不能刻,只有上课的时候能刻?”
又问他:“怎么着,我听说你还想在教室里尿尿?!”
她只想把这个臭小子锤出屎来!
阮仁燧:“……”
德妃皮笑肉不笑地瞧着他:“怎么,你没话说啦?平时不是叭叭叭特别能说吗?”
阮仁燧:“……”
德妃看他心虚得不敢说话,只觉心里边那股火气愈发强盛了:“让你好好上课你不听,在这里抠红薯——红薯有什么好抠的?!”
她绕着儿子转了个圈,换了个走位,而后继续怒道:“你这是给谁学的,是给我学的?是给你自己学的!”
说到最后,德妃又伤心起来:“怎么这么不听话?我头顶都要冒火了!”
阮仁燧嘴巴动得比脑子还快,当下往前一伸手,乐颠颠地道:“阿娘,能借个火儿烤红薯吗?”
德妃:“……”
德妃心里边那点悲伤霎时间就叫怒火烤干了!
阮仁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句什么……
阮仁燧灿烂一笑:“……这回是真丸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