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殿。
天还没亮,贤妃就听见隔壁小间里乒乒乓乓地闹腾起来了。
她暗吸口气,忍着火气,过去瞧了一眼,就见大公主抱着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娃娃,在里边翻箱倒柜。
贤妃实在是很无奈:“你找什么呢?”
她说:“叫宫人们去找,你哪知道东西在哪儿啊。”
大公主很着急:“阿娘,我今天上完课之后,要跟岁岁一起出宫去杜太太家做客!”
“我知道啊,”贤妃说:“这跟你现在在干的事儿有关系吗?”
“可是我到现在都没想到该给杜太太准备什么礼物!”
大公主就很愁苦:“我愁到旁边死了个人都不知道!”
贤妃:“……”
贤妃就板着脸说她:“阮仁佑,你把这句话给我丢掉——成天死不死的挂在嘴边上,多不吉利?!”
大公主斜了她一眼,哼一声,没说话。
贤妃忍不住道:“你‘哼’什么呀?”
大公主就跟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阿娘,你不懂。”
贤妃:“……”
她跟孩子说不通,索性就把这事儿暂且丢开,又说:“别找啦,东西我都给准备好了,到时候一起带着出宫,会有人替你打点的。”
大公主不肯依:“阿娘,你给的是你的,我给的是我的!”
贤妃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了,觑了眼座钟上显示的时辰,烦烦的先去洗漱。
大公主抱着娃娃,单手把所有的柜子门都拉开了,看了会儿又关上。
冥思苦想半天,决定从自己的娃娃里边找一个送给杜太太。
一开始抱出来自己特别喜欢的一个。
想了想,又不舍得,低头亲亲它,又放回去了。
到最后,大公主特别心虚地找了个自己已经不太喜欢的娃娃出来,叫人给装起来。
贤妃一看就笑了:“哪有送这个的?”
大公主还不高兴呢:“你们大人懂什么呀,杜太太肯定喜欢我的娃娃!”
贤妃想着该准备的礼品都已经备好了,也就没再给女儿泼冷水,随她去了。
……
贤妃有所准备,德妃当然也不会疏忽,孩子第一次正经地去拜访老师,不能让他丢份儿。
这天上午两个小孩儿都还有课,只是不是杜崇古的课。
先前结束了费家的宴饮回宫,两位皇嗣的课程表里又给加了两门课。
第一门是审美课。
授课的许供奉来自于宫廷画院,年纪约莫在三十岁上下,紫衫黄裙,发髻低挽,容貌并不算是顶美,但周身的那种气韵却很婉约清雅。
审美课基本上不需要读和写,认真的听,有所理解,而后能应用到生活当中去就够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坐在小凳子上,看起来超级认真地预备着要上课。
德妃也在,还像模像样地拿了个本子,随时预备着做笔记。
许供奉给他们看摆在桌子上的两块布料,一明红,一暗紫。
她柔声问两位皇嗣:“哪一块看起来更大?”
大公主先说:“红色的更大!”
许供奉又扭头,询问似的看向皇长子:“小殿下觉得呢?”
阮仁燧上辈子虽然曾经学习过,但这会儿再见到,也觉得很神奇。
他附和了大公主的说法:“红色的看起来更大。”
许供奉便见两块布料重叠在一起放置。
德妃跟大公主一起惊叫一声:“哎?!”
阮仁燧也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许供奉将两块布料拆分开,再重叠起来,叫他们来回观察了几次之后,抛出了结论:“同样大的布料,明亮的颜色看起来更显得大,清冷的颜色更显得小。”
她拍拍手,叫了两个宫人过来,同样的宫装在身,个子几乎相同,一个丰腴些,另一个相对清瘦。
许供奉叫他们记住这两个宫人的体态,短暂地等待一会儿,又叫了她们来。
两个小孩儿齐齐地“哇!”了一声。
德妃也看得入了神。
清瘦些的宫人仍旧穿着原先的衣裳,丰腴些的那个,却换了条间红绿间色的长裙上身。
大公主很惊奇:“她怎么变瘦了?!”
许供奉便告诉他们:“长条纹的衣裳上身,会显得人纤细。”
同时又笑眯眯地向他们提问:“如果一个瘦的人想胖,该怎么穿呢?”
阮仁燧知道答案,但是无谓表现出来。
大公主还在冥神苦思。
德妃反应得超级快。
她在这方面比较有天赋嘛:“要穿横着的条纹!”
许供奉笑着应了声:“不错,正如娘娘所言。”
这节课讲的都很浅显,就是教皇嗣们如何穿衣搭配,什么颜色跟什么颜色一起上身比较协调。
后期可能会讲一讲历朝历代的服饰和妆容,逐渐将其引申到本朝的服制和礼乐上边去……
不过这就是之后要考虑的事情了。
阮仁燧觉得这门课还挺有意思的,德妃也很喜欢——她喜欢穿衣打扮嘛。
有些道理她自己其实也领悟出来了,只是无法以语言来形象具体地进行描述,在边上听专业的人细讲,颇觉受益匪浅。
他们轻松,许供奉也暗松了口气。
给皇嗣授课固然是个体面活儿,但也是个危险活儿,尤其德妃在宫里边声名赫赫,今天还要来旁听……
好在都很顺利。
许供奉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两位皇嗣,心想:小孩儿不吵不闹的时候,还挺可爱!
再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德妃,心想:果然生得很美!
她还跟两位皇嗣安排了课后作业——自己回去拆分开上身的一套衣服,另外寻一件来配,下次上课的时候穿着过来。
大公主高高兴兴地应了。
德妃跟阮仁燧也一起答应了。
德妃挺喜欢许供奉的,主要是喜欢这节课,想着有空的话叫她去说说话,既然觉得有可能用到人家,那就得提前烧灶。
德妃叫人送了几匹供缎和一套白玉头面过去。
许供奉笑着向来客致谢,心想:德妃不仅漂亮,还挺大方呢!
几个画院的男供奉瞧见,起哄说:“许供奉,你得请客啊!”
还说:“得请两次才行——给皇嗣授课这么好的差事,怎么叫你得了?”
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爹的,傻口同事!
许供奉心想:你们只配吃屎!
……
审美课结束,阮仁燧和大公主一起坐上了出宫的马车,依照先前的例子,还是叫小时女官领着,不只是她,夏侯小妹也预备着一起出去。
她约了先前海棠诗会时认识的几个小娘子一起出去玩儿,出了宫门,两边儿就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这并不是阮仁燧和大公主第一次出宫了,但心里边总归是新鲜的,之前都是出宫去玩儿,但这回可不一样,是去拜访授课太太的,正事!
马车辘辘向前,阮仁燧和大公主一人占据了一个窗户,掀开车帘,很好奇地向外张望。
阮仁燧说:“哎?之前出宫,走的不是这条路!”
大公主说:“这边的房子好像没费家那么大!”
小时女官向外瞧了一眼,心想:做宫廷女官其实也挺好的,包吃包住!
如是一路到了杜崇古家所在的街道上。
这边才拐过去,马车上的人就嗅到了一股药气,小时女官将整个神都的地图都印在脑子里了,这会儿看也不看,就告诉他们:“这附近有家很大的药局,又是顺风,所以刚拐进来就能闻到药材的味道……”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地应了声:“哦!”
杜崇古与妻子曾氏早已经等候在外,远远瞧见一行车马过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大公主看看杜家所在的这条巷子,再看看即将要走进去的那两扇门,很好奇地问:“杜太太,为什么你的家这么小,门也这么窄?”
杜崇古:“……”
杜崇古当胸挨了一刀,而后微笑着告诉她:“殿下,这房子是我赁的,并不是我的家。”
大公主更迷糊了:“什么叫‘赁’?”
杜崇古:“……”
京漂的杜崇古心有点痛,但是又不得不细细地跟她解释:“就是说,这房子其实是别人的,我向房主支付一定的租金,借住于此……”
阮仁燧一瞧大公主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杜太太,你为什么不买一套大房子来住?
但真要是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阮仁燧赶紧把大公主拉住,左右看看,找了个荫蔽的角落,悄咪咪地给她上课:“大姐姐,你不能再继续往下问了,这会叫杜太太很难过的。”
大公主不能理解:“为什么呀?”
阮仁燧想了想,说:“大姐姐,你把《柏舟》背下来了吗?”
大公主摇头:“没有……”
阮仁燧就问她:“你为什么没有背下来?”
大公主有点心虚了,小声说:“岁岁,它好长好难啊……”
阮仁燧其实也这么想,《柏舟》就是很长很难!
他就用这件事来跟大公主举例子:“大姐姐,要是有个人一直在你旁边说——你为什么背不下来?怎么会背不下来呢?”
“天呐,《柏舟》这么简单,居然有人背不下来!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大公主怔怔地思忖了一会儿,脸上流露出愧疚的表情来。
她先抱了抱弟弟:“岁岁,谢谢你!”
又拉着弟弟的手,哒哒哒跑到杜崇古面前去,很不好意思地行个弟子礼:“杜太太,对不起,我之前说的话太没礼貌了……”
杜崇古受宠若惊,赶紧叫她起身:“其实也都是实话。”
他领着几位来客往里边走,捎带着苦中作乐地开解自己:“神都地贵,居大不易,多少人在外边跟人一起睡通铺呢,我们夫妻俩能赁一套两进的房子住,已经很不错啦!”
阮仁燧在旁边听着,心想:杜太太,后来你在神都安家啦!
又忽的想起来,杜崇古娶的是颍川侯府的族女……
正这么想着,就听旁边大公主有点惊奇地道:“杜太太的夫人也姓曾?”
她还记得之前颍川侯府世孙的事儿:“颍川侯府的人也姓曾!”
年轻的曾娘子也曾经听说过那边世孙同两位皇嗣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会儿再听大公主说,便含笑解释了一句:“我们是同一个‘曾’字,只是传到今天,血脉上已经远了。”
又说:“我的先祖曾经官居岳州刺史,所以我们这一支就是颍川侯府岳州房。”
大公主听得似懂非懂。
她还理解不太了这些复杂的亲戚关系。
好在杜崇古与曾娘子也没打算叫两个半大的孩子理清楚这些,请他们俩入内坐了,又开始煮茶待客。
阮仁燧一进门就瞧见案上摆着几丸清洗干净了的鲜姜,心里边还很纳闷儿呢,放这东西干什么,难道要请客人生吃姜?
这会儿坐下来了,就见杜崇古从旁边拿了个不大不小的石臼,选了颗不大不小的姜丸丢进去,有条不紊地开始捣弄。
旁边曾娘子往碗里放了一点茶叶,一小撮儿盐。
他们家用的碗也很大——用沸水冲开,末了又把杜崇古刚刚捣烂的生姜加进去,再添一把炒得酥脆的豆子,撒一点黑芝麻进去……
刚沏出来的热茶被送到了他们面前来。
阮仁燧和大公主看得震惊又新奇。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懂行:“是姜盐芝麻豆子茶嘛,我之前有试着做过,选一点芝麻,打碎之后用糖来炒,最后再加进去,味道会更好一些!”
曾娘子脸上的笑意因而愈发生动了一些:“这是岳州待客的习惯,叫我带到这儿来了。崇古说这事儿新鲜,两位皇嗣说不定会喜欢,做了叫他们来品鉴一二。”
说着,眸光柔和地看了丈夫一眼。
阮仁燧低头闻了闻,觉得这碗茶香的怪有意思的。
大公主想喝,只是被保母劝住了:“您还是再等一会儿吧,现在喝会被烫到的。”
姐弟俩像两只焦躁的小动物似的,绕着面前的两碗茶打圈圈。
窗外一从蔷薇花开得正好,惹得一群蜜蜂在那儿嗡嗡震翅,再远一些的门外,有人在叫卖艾草和粽叶……
杜崇古禁不住感慨了一句:“紧接着就是端午了。”
阮仁燧听那商贩叫卖的声音很有趣,“艾草~粽叶~”,就跟在唱曲儿似的
反正面前这碗茶一时半会儿地也凉不了,他一骨碌从椅子上滑下去,说:“杜太太,我想出去看看!”
他这么一下来,大公主也坐不住了:“我也想去看看!”
杜崇古就好脾气地领着他们到门外去看卖艾草和粽叶的。
那小贩见有生意,赶忙停下来了,阮仁燧近前去瞧了瞧,末了,又嗅一嗅,正忙活着呢,冷不防大公主在旁边轻轻捏了他的胳膊肉一下。
阮仁燧不明所以地看了过去。
大公主悄咪咪地跟他说:“你看那个人,包得那么严实,是不是一个小偷?”
阮仁燧听得一愣,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药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从上边下来一个人,果然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只露出来一双眼睛。
看身形,是个男人。
嗯?
阮仁燧一下子就起了好奇心:“看看去!”
两个小孩儿颠颠地跑了过去。
杜崇古猝不及防,赶紧追过去跟上。
小时女官瞧了一眼,笑一笑,继续在那儿买粽叶。
她真没什么不放心的——打从敲定了两位皇嗣出宫往杜家来的事情之后,附近的街道都被布控得严严实实,又有大内高手暗中保护,想出事儿都难。
阮仁燧跟大公主紧跟着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贼头贼脑地溜进了那家药局里。
杜崇古紧随其后。
这药局很大,面阔几间,有白胡子的大夫在前边坐诊,有形容麻利的伙计来回奔走抓药,还有许多等待问诊的病人在旁边静待闲话。
阮仁燧就瞧着那个人穿过高大的药架,循着一条靠墙的小路,拐进了一道木门里边。
大公主就特别肯定地跟弟弟说:“这一定是个小偷!”
杜崇古在后边听见,不由得说了句:“殿下,事态未明之前,不能这么说人。”
大公主就很不解地回头问他:“可要不是小偷的话,为什么会穿成那样,还专往不透光的地方钻?”
“……”杜崇古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一大循着那人走过的路跟上,一直到了那扇小门外边,就听见里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一个说:“要多少?”
另一个说:“两瓶。”
一个说:“老价钱。”
另一个似乎早有准备,低低地说:“给你。”
外边两小一大听得纳闷儿。
大公主很疑惑,小声问弟弟:“不是小偷?”
阮仁燧迟疑着摇摇头,说:“好像不是?”
再听见那人的脚步声近了,他吃了一惊,赶紧拉着大公主一溜烟往外边跑了。
他们俩反应太快,倒把杜崇古给晾了。
他刚准备往外跑,身后那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那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来了个脸对脸。
杜崇古:“……”
男人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听就是个中年人,说:“你也是来买药的?”
买药的?
杜崇古先是一怔,而后赶忙点头:“啊,对对对!”
男人往他脸上扫了一下,露出来的那双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怜悯:“这么年轻啊,呵呵……”
杜崇古:“???”
他没反应过来,但那男人已经转头走了。
杜崇古原地僵了一下,回过神来,赶忙去追两位皇嗣。
那边阮仁燧跟大公主跑出那条小道之后才察觉到坏事了,把杜太太给搞丢了!
大公主又领着弟弟回头去找叫人担心的老师。
这么一着急,她也就没看路,迎头跟刚出来的露眼男撞个正着!
她个子不算小了,生得敦实,又在往前跑,忽然间撞过去,那人猝不及防。
“哎哟”一声,噔噔后退几步,一个瓷瓶从他怀里掉出来,咕噜噜滚了好几下。
大公主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又很有眼力地帮他把掉在地上的那个瓷瓶捡起来。
她看了一眼,辨认一下,很高兴地发现标签上的三个字她都认识。
大公主就带着点庆幸,声音特别清脆地跟他说:“太好了,你的海狗丸没摔坏!”
阮仁燧:“……”
杜崇古:“……”
厅内其余人听得精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了过去。
“……”露眼男勃然大怒:“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不知道看路吗?直愣愣地往人身上撞!”
大公主被他凶得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看看手里那个药瓶,说:“没摔坏呀,你这么生气干什么?”
露眼男:“……”
露眼男什么都没说,绕开他们,低着头,脚步飞快,扭头就走。
大公主急了。
虽然这个人有点凶,但是总归是事出有因嘛!
她追出去,大声叫他:“喂,那个只露出眼睛的人,你的海狗丸掉了!”
阮仁燧:“……”
杜崇古:“……”
露眼男飞速离开现场,甚至于跑出了残影,“嗖”一下登上马车,紧接着大喊一声:“快走!”
马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大公主就很奇怪:“他没听见吗?为什么不回来拿呢?”
杜崇古怀着人与人之间的大爱,默默地道:“别叫他了。”
大公主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药瓶,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古怪:“可是他的东西掉了呀!”
杜崇古:“……”
杜崇古有些不忍地说:“他要是回来的话,掉的就不只是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