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如何也没有想到,德妃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圣上怔怔地看着她,心头涌现出的是惊愕与歉疚。
有时候他在心里边,会管德妃叫“笨蛋”,有些时候在她面前,也会这么叫。
德妃倒是有点不高兴呢,只是那点不高兴就跟撒娇似的,带着一点夫妻之间的亲昵和埋怨。
他生来尊贵,看似温和,骨子里实则镌刻着深重的傲慢。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德妃,从不觉得她能够跟自己谈论那些高深晦涩的话题。
可是今时今日,还是在德妃面前,他惊觉到自己的浅薄和自以为是。
德妃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无所遁形。
阮仁燧心里边就只有歉疚和感动。
他没想到就那么简单的一份拜帖,一枝牡丹花,会叫阿娘那么触动啊!
早知道就多写一点了!
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哽咽着叫了声:“阿娘!”
德妃有点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好笑道:“怎么还哭了呢?”
阮仁燧眼泪汪汪地道:“阿娘对不起,我不乖,总是惹你生气,我笨笨的,还爱偷懒……”
德妃叫他别瞎说:“你哪儿笨了?明明特别聪明!”
阮仁燧哭着摇头:“我太笨了,我不如大姐姐聪明,总是叫你失望,以后你要是打我,我再也不跑了!”
德妃听到这儿,心里边软软的,鼻子也酸酸的:“我也有不好的地方,我脾气急躁,有话也不能好好说,还爱凶你……”
又说:“好孩子,以后我再也不打你了!”
阮仁燧听得心头一荡,不太聪明地一抬头,特别振奋地问:“真的吗?”
德妃:“……”
德妃一听这三个字,心里边那点感动就跟个泡泡似的,“啪”一下给戳破了。
德妃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说:“我尽量让它是真的。”
阮仁燧:“……”
……
晚上德妃往内殿去沐浴,父子俩坐在一起悄悄地说话。
圣上手里边还拎着那张拜帖,带着点称赞,说了句:“你字写得不错嘛。”
阮仁燧:“……”
阮仁燧已经麻了,郁郁地道:“这也能看得出来?”
圣上听得好笑,反问他:“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笑完之后又问他:“你先前经历的那一世,你阿娘也这么说过吗?”
阮仁燧迟疑着摇了摇头:“很多事情都变了。”
前世阿娘并没有写过书,小姨母维持了跟郑国公府陈小郎君的婚约,费氏夫人没有跟承恩公和离,承恩公当然也不会去求娶淮安侯府的董三娘子……
一切都变了。
阮仁燧不无庆幸地想:好在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
圣上又问了一句:“你后边的那些弟妹,品性才干如何?”
阮仁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圣上神色平淡地问他:“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就是……”
阮仁燧很纳闷儿:“阿耶,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毕竟皇室的孩子们,虽然都是骨肉至亲,但除此之外,也存在着竞争关系。
圣上就笑了一下。
这实在是很恶劣、很傲慢的一个笑:“你还能骗住我?”
阮仁燧:“……”
阮仁燧对着他怒目而视!
圣上觑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说说吧,除了我,估计你也没机会跟其余人说这些了。”
阮仁燧听得有些悻悻,倒也觉得的确是这么回事,刚要开口,忽的反应过来。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了过去:“阿耶,我跟你说你想知道的事儿,你能回答一下我想知道的事儿吗?”
圣上略微思忖了一下,竟也点头应了:“可以。”
阮仁燧稍显兴奋地吸了口气,紧接着说:“田美人肚子里怀的,是位公主。”
“至于性格么,老实说,有点偏激——上一世犯了事,被贬为郡主了。”
圣上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阮仁燧也没在意他的反应,语气迫切,紧跟着问:“阿耶,朱娘娘知道我是重活一世的人吗?”
圣上同样很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她知道。”
阮仁燧心内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圣上以如此平和的语气给出答案,也不由得震惊了一下。
他下意识道:“朱娘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圣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一问一答,之后该你说了。”
阮仁燧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失落,想了想,又说:“二妹之后是三妹,她母亲是国医院的一位医女。”
“三妹承继了生母的家学,后来在国医院兼职做了学士,好像做得还不错。”
“她不喜欢热闹,很早就出家修道了,没有成婚,倒是有几个男宠,后来生了个女儿,跟从了皇族的姓氏……”
圣上点点头,算是知道了,紧接着说:“从你出生开始,正韩就知道。”
阮仁燧听得呆了一下,几瞬之后才反应过来——他阿耶是在回答他之前提出的问题。
只是……
他这才知道:“原来朱娘娘的名字,唤作‘正韩’?”
圣上瞧了他一眼,说:“正韩这一代从‘正’字,国丈用前朝文坛四大家的姓氏为四个孩子取了名字,分别是正□□柳、正欧、正苏。”
阮仁燧听得豁然开朗——他知道国舅的名字叫朱正柳,只是不知道这名字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边圣上已经朝他竖起来了两根手指:“我又回答了你一个问题,本来也该轮到你继续往下说——现在你欠我两个答案了。”
阮仁燧:“……”
阮仁燧木然地继续开口:“三妹之后,论齿序就是二弟了。二弟的生母……”
他短暂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二弟的生母,就是闻小娘子。二弟他挺聪明的,跟我不一样。”
紧接着又说:“二弟之后就是三弟,三弟的生母就是贵妃。”
说到这儿,阮仁燧忍不住带了点个人情绪:“阿耶,你的孩子当中,就属他最蠢!”
紧接着巴拉巴拉,愤愤地告了半天状。
圣上听得笑了,而后纠正他说:“他不蠢,他就是坏,性质完全不一样。”
阮仁燧懒得掰扯。
他实在是很烦老三。
想了想,他脑海里忽的冒出来一个念头,且越想越觉得很靠谱!
阮仁燧禁不住坐直身体,主动说了出来:“阿耶,其实这一世,压根没必要再让他出生啊——贵妃也没什么必要进宫的!”
本来也是嘛,老三的存在基本上没有正面意义。
他既不是嫡出,又非长子,平日里也没怎么干过正事儿!
至于贵妃……
说句良心话,朱皇后薨逝之后,贵妃代执凤印,做得不错,行事也算公允。
但阮仁燧私心想着,她能干的活儿,贤妃其实也能干!
何必非得叫她进宫呢。
生一个坏孩子,蹉跎上半生,那么好的家世,却只能做贵妃,后半生心里边都憋着一口气。
朱皇后是定国公府的女儿,贵妃是郑国公府的女儿,都是顶好的出身,原也没什么高低的。
贵妃进宫的头几年,一直在熬日子。
起初在熬朱皇后的孝期,想着一旦出了日子,大概就会被册为继后了。
可是没有。
再之后有了身孕,为了腹中孩子的名分,想着或许会被册封为继后。
可是也没有。
贵妃跟德妃不一样。
德妃清楚地知道,她几乎没有任何可能登上后位,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怀抱那个心思。
可贵妃与朱皇后一样,同为高皇帝所置开国公府家的女儿,她真的有资格做皇后!
前后两次希望乃至于紧随其后的失望,几乎熬干了她的希望和鲜活。
有人怀着对于未来的猜度而去追捧她,一时烈火烹油、鲜花锦簇,而当希望泯灭之后,那落寞与狼狈,多可怕啊!
宫内宫外瞧着,不免也会在私底下议论。
归根结底,无非是说她比不上朱皇后。
贵妃生性又很要强,阮仁燧听他阿娘说,最难过的时候,也就是贵妃生下皇三子的时候。
是四妃之首的贵妃又如何呢,她的儿子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两边儿都靠不上。
孩子没有出生的时候,圣上没有册立她为继后,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听说贵妃那时候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要喝药才能勉强安枕。
至于彻底适应过来,开始言笑从容地应对一干内外命妇,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么想想,还不如就在宫外做郑国公府的小娘子,而后嫁一个如意郎君,平和一生呢!
再往远处一想,没了老三,也就没人去骚扰我上司的女媳妇了(不是)!
阮仁燧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靠谱,禁不住坐到圣上身边去,用小胳膊肘儿拐了他一下:“阿耶,我说的这些,真的都很有道理,你好好想想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都是为了你好!”
他娴熟地出口成爹。
圣上:“……”
圣上没忍住问了句:“你在那边儿也这样吗?”
“没错儿!”
阮仁燧爽朗地笑:“重活一世,少走了二十多年弯路!”
圣上:“……”
阮仁燧这回反应地超级快:“阿耶,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圣上憋了口气,说:“你问。”
阮仁燧终于有机会把上辈子的疑惑问了出来:“上一世,朱娘娘真的是薨逝了吗?”
圣上若有所思地咬着自己的拇指,看他一看,说:“应该没有。”
阮仁燧忍不住问了另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会对外宣布朱娘娘薨逝了?”
圣上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这就是第二个问题了吧?”
阮仁燧暗吸口气,马上就要再说一说他的四妹,偏这时候圣上一伸手,把他的嘴给堵住了。
“好了,”圣上懒洋洋地看着他,说:“我想知道的都知道的差不多了,你别说了。”
阮仁燧心里边痒得就跟有小猫在挠似的,“啪”一下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阿耶的腿:“阿耶,你再跟我说说吧,求求你啦,我真的很好奇!”
圣上脸上带着温和又坚决的笑容,尝试着把腿从他两条小胳膊当中抽出来。
阮仁燧看这条路走不通,果断地又选了另一条:“好吧,你不想说就算啦,再说说别的——能不让贵妃进宫了吗?这纯粹是害人害己啊!”
这一回,圣上倒是很正经地给了回答:“等我想想再给你答案。”
阮仁燧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哪知道圣上居然会这么说?
一时之间,他都愣住了。
再回过神来,又禁不住开始盘算——要是没了贵妃,那内宫里的格局只怕会大为改变。
要不了多久,闻小娘子大概就会进宫了吧……
咦?
咦咦咦?!
阮仁燧想到闻小娘子,又因为闻小娘子想到了自己后来的二弟。
他忽然间反应过来——这不对啊!
时间不对!
圣上原本还在想郑国公府的事情,正思忖间,忽然间听儿子惊叫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圣上回过神来,不明所以:“怎么了?”
阮仁燧就跟自己阿耶面对面,特别认真地问他:“阿耶,闻相公的女儿闻小娘子是不是快要进宫了?”
圣上被他问得一怔,倒是也不觉得这话题奇怪——之前儿子有跟他说过的,闻相公的女儿进宫,后来还诞下了二皇子。
且此时此刻,闻相公也的确私底下同他表达过想要送小女儿进宫的意愿。
这会儿阮仁燧问,圣上便也就很坦诚地说了:“算是吧?”
只是同时他也说:“闻相公有点舍不得女儿呢,说是再留两年,随他去吧,他的女儿,他自己说了算。”
阮仁燧有点讶异地看着他,说:“可要是这样的话,时间上就对不上了啊!”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越算越觉得不对劲儿:“闻小娘子进宫的时候,得到了昭仪的位分,后来生了二弟,才被晋为宁妃——淑妃在她前边——淑妃呢?”
圣上比他还吃惊:“什么,还有个淑妃?!”
阮仁燧惊奇不已地看着他,说:“是啊!”
圣上怔怔地看着他,思忖几瞬之后,迟疑着问:“郑国公府的那个陈小娘子,难道是先入宫做了淑妃,后来又被晋为贵妃的?”
“不不不,”阮仁燧说:“陈小娘子是以贵妃的身份进宫的,她跟淑妃不是一个人!”
圣上流露出一点不可思议的表情来。
“这怎么可能?”
他不解地道:“这个淑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是勋贵之女?”
“不,绝无可能,”没等阮仁燧说话,圣上自己就给否了:“我不可能选两个大族出身的勋贵女子入宫的。”
他定定地瞧着儿子,等他给自己解惑。
阮仁燧这会儿也有点懵呢。
叫阿耶这么看着,他不免有些无措,想了想,才迟疑着说:“对于这位淑妃娘娘,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
“她应该不是勋贵出身,也不是官宦门第的女儿,但是应该很得宠?”
“她是以昭容的身份进宫的,很快又被册封为淑妃。”
圣上饶是先前就听说了此事,但这会儿也禁不住重复了一遍:“淑妃?!”
本朝的内庭妃嫔,皇后之下便是贵德淑贤四妃。
淑妃的位次,甚至于还在诞育了大公主的贤妃之上!
阮仁燧很肯定地点了点头:“对,淑妃!”
圣上听得蹙起眉来,又问:“还有呢?”
阮仁燧的神色有些古怪:“淑妃这个人,是有点奇怪,她起得很突然,败得也很突然。”
“朱娘娘薨逝之后,她好像说过些什么,因而触怒了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下令割掉她的舌头,从那以后,她也就销声匿迹了……”
圣上挑一下眉:“死了?”
阮仁燧摇头:“我不知道啊。”
他说:“那时候正值朱娘娘薨逝,内庭震动,又是太后娘娘下令,没有人敢去深究这件事,到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再之后贵妃入宫,四妃之中便只空置了淑妃之位,大抵是有些避讳?”
“最后闻小娘子没有被晋为淑妃,而是另外择取封号,晋为宁妃,但一干待遇,等同于四妃。”
圣上明白了:“淑妃进宫乃至于得宠,时间在闻氏生子之前。”
阮仁燧附和了一句:“对啊。”
又觉得很奇怪:“闻小娘子已经快要入宫了,可是淑妃呢?”
圣上摸着下颌,若有所思。
没有家世的倚仗,却入宫得到高位,而后又在皇后薨逝的前后脚销声匿迹……
圣上眼波飞速地闪烁了一下。
他因而笑了起来:“大概是华胥国的人吧……”
阮仁燧听得茫然:“啊?什么国?”
圣上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别管什么国了,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
阮仁燧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看他阿耶这样子,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说了。
他反应也快,当下抱着他阿耶的腿,依依地问:“那这一世贵妃和淑妃还会进宫吗?”
圣上的思绪还停留在自己脑海中方才闪现过的那个念头上,嘴上倒也回答了儿子的话:“叫我想想,再给你答复。”
德妃沐浴完之后披着半湿的头发从内殿过来,瞧见儿子抱着圣上的腿,像只小狗似的坐在地上,不禁吃了一惊:“岁岁!”
她神情讶异:“你干什么呢?”
阮仁燧扶着圣上的腿站起来,乐颠颠地说:“阿娘,阿耶说等明天我跟大姐姐出宫拜访过杜太太之后,他还要带着我们出去玩儿!”
德妃听得又惊又喜,眼睛都亮了:“真的吗?”
阮仁燧嘿嘿嘿,像个不太聪明的小狐狸似的笑。
圣上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头,从善如流地说:“真的。”
再低头瞧他一眼,脸上显露出一点迟疑:“就是那天岁岁还得上课——不过也没关系,课什么时候不能上?不能出去玩,那可是大事!”
阮仁燧:“……”
阮仁燧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你说什么呢?”
德妃一听就变了脸:“他一个小孩儿,以后有的是机会出去玩,不上课怎么能行?”
她马上就拍板定了主意:“我们俩出去玩,岁岁留在宫里上课!”
再看儿子跟个冤种似的耷拉着脸,神色怏怏的,还顺手给他画了个饼:“等下次你阿耶有空了,还领着你出去!”
阮仁燧:“……”
阮仁燧悄悄地磨了磨牙,仰起头,目光憎恶地盯着他阿耶。
阮仁燧小发雷霆:“阿耶,你等着吧,得罪了我,没你的好果子吃!”
“好的好的,我等着你。”
圣上蹲下身来,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捎带着问:“大概要等多久?你不会让我一直等着吧?”
阮仁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