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圣上珠玉在前,阮仁燧头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他问易女官:“是阿耶给他们赐婚了吗?”
易女官目光稍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当然不是。”
紧接着道:“是淮安侯自己愿意许婚的。”
她脸上浮现出一点忖度之色来,掺杂了些许嘲弄:“大概是觉得有承恩公这么个女婿,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吧。”
阮仁燧和德妃都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淮安侯想通过作为天子舅父的女婿,来稳固自己的侯爵之位。
淮安侯府董家,是高皇帝开国时所设置的十二家侯府之一,现任的淮安侯既非前任淮安侯的儿子,也不是他的亲兄弟。
他是前任淮安侯的堂兄弟。
实际上,朝堂当中对于他来承继爵位,一直都存有争议。
因为前任淮安侯膝下还有一个女儿。
虽然彼时这个女孩儿尚且年幼,但是从血脉和地位来说,的确该由她来承继淮安侯的爵位。
只是那时候朝局动荡,正处在最高权力进行过渡的关键时刻,那女孩儿又在生病,外家冷眼旁观,出于种种考虑,最后还是叫现任的淮安侯袭了爵位。
但是到了今年,朝堂上开始有人对这桩旧事提出了异议。
领头的是御史大夫屈君平。
屈君平认为,彼时先淮安侯之女年幼,无力承担起侯爵的责任,让现任淮安侯来代行侯爵之职,这是合理的。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爵位的归属发生了模糊——那个年幼的小娘子是先淮安侯唯一的骨肉,那她就理所应当地可以承继先父的爵位!
政事堂里有五位宰相,唐红认可了屈君平的说法,闻俊杰不置一词。
丁玄度则认为,让一个年幼的女童来承继爵位,是不切实际的。
他认为现任淮安侯当年得到爵位,并且在他百年之后将这个爵位传给他的后嗣,这是合理的。
因为现任淮安侯同样是董氏的后裔,且也已经成年。
但是现在他改变了看法,转而认为应该废黜掉现任淮安侯的爵位,在董氏宗族当中重选才德兼备之人承袭爵位。
理由是现任淮安侯不仁不悌。
他承继了前任淮安侯的爵位,这是莫大的恩惠,但是却没有抚育前任淮安侯留下的孤女,反而将其遣送回老家去——这种没有人性的东西,怎么能冠冕堂皇地出现在朝堂上!
裴东亭与周文成都认可他的看法。
主理此事的麻太常也赞同他的看法。
如此一来,淮安侯兜里的这个爵位,就岌岌可危了。
德妃知道当日在赵国公府,自己母亲出言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不只是自己的母亲,颍川侯府的唐氏夫人也呛了淮安侯夫人几句。
原因么,无非就是无冤无仇的,淮安侯夫人说话也太刻薄,太愚蠢了。
只是现下回头再看,她忽的觉察出了一点讽刺。
当下同易女官感慨道:“淮安侯夫人再如何如何,顶多也就是嘴上说了几句,当日在赵国公府丢了个脸,可现下回头再看,跟淮安侯比对着,那点小事算什么?”
德妃冷笑一声,说:“都说是最毒妇人心,可淮安侯吃自家小辈的绝户,又为了吃进嘴的这口肉,连亲生女儿都能卖——男人看起来不动声色的,做起事来,心肠可比女人狠毒多了!”
易女官听得讶异,不无惊诧地看着她,几瞬之后,又禁不住笑了:“娘娘说得一点都不错,是这么回事。”
……
淮安侯府。
淮安侯夫人跟丈夫大吵了一架。
董三娘子呆坐在一边,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们。
淮安侯夫人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问丈夫:“你是不是疯了?!”
她说:“承恩公那种人,怎么能把三娘许给他?”
淮安侯答非所问地道:“你知不知道屈君平在朝上弹劾我,要求剥夺我淮安侯的爵位?”
淮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顿住了。
她当然知道利害,这也是先前在赵国公府,唐氏夫人用这话来弹压她时,她忍气吞声,闭口不言的关键原因。
因为她不想,也不敢将这件事闹大。
淮安侯觑着她,又问:“三娘是你的亲生骨肉,大郎难道不是?”
“我是淮安侯,大郎就是淮安侯世子,倘若我不再是淮安侯了,他是什么?”
“这两年你来来回回给他相看了那么多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不知道?”
淮安侯没等妻子回答,便冷酷无情地抛出了答案:“因为他们都在观望,看我们究竟能不能坐稳淮安侯夫妇的位置!”
“承恩公是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他是千秋宫的弟弟,是当今的舅父,他承诺会将爵位传给三娘的孩子,会帮我坐稳淮安侯的位置,这就够了。”
淮安侯夫人失魂落魄地看着丈夫。
淮安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语气却很温柔:“究竟是要大郎的世子之位,还是要女儿,你自己选。”
淮安侯夫人没有言语。
但是淮安侯已经知道了她的回答。
他再没说话,森森一笑,转身走了。
董三娘子声音艰涩地叫了声:“阿娘……”
淮安侯夫人木然站在原地,一时之间,居然不敢回头去看女儿的眼睛了。
……
承恩公跟董三娘子的婚事就这么订下来了。
五月过了端午订婚,九月出嫁。
夏侯家也收到了帖子。
夏侯夫人进宫说起来,都倍觉唏嘘:“怎么舍得呀……”
德妃忍不住问了句:“董三娘子没闹?”
“怎么没闹?”
夏侯夫人说:“听说承恩公上门那天,她披着头发跑过去大闹了一场,淮安侯笑呵呵的,什么也没说,叫她到自己跟前来,等那小娘子过去,一记耳光就给扇到地上去了。”
德妃听得有些恻然:“这……”
夏侯夫人无意叫女儿忧心,旋即转了话头:“娘娘还不知道吧?承恩公往太常寺去走了一趟,说要把世子废掉呢!”
这下子,不只是德妃,捎带着旁听的阮仁燧也给惊住了!
母子俩异口同声道:“什么?!”
“嗐,”夏侯夫人就叹了口气,说:“估计也是他跟淮安侯府商量好的事情。”
“承恩公说他跟费氏夫人已经义绝,没什么关系了,至于这所谓的世子,也就不该再算作可以承爵的嫡子……”
德妃:“……”
阮仁燧:“……”
阮仁燧由衷地问了句:“他到底什么时候死啊?”
他说出了德妃和夏侯夫人共同的心里话。
母女俩同时默然。
回过神来,夏侯夫人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先前费氏夫人跟承恩公义绝的时候,世子把事情做得多绝?一味地讨好父亲,把母亲往泥里踩!”
她幸灾乐祸:“现在可好,鸡飞蛋打了!”
又说:“听说他往费家去求见费氏夫人了,他外祖母傅氏夫人叫人把他给撵走了。”
“说他是刘家的孩子,跟费家没有关系,当日对母亲冷嘲热讽,出言不逊,早就断了母子之情,何必再来拜会!”
德妃由衷地道:“傅氏夫人行事果决,实在难得。”
夏侯夫人不无唏嘘地说了句:“是呀。”
……
宫外的事情,阮仁燧也好,德妃也罢,俱都只是听听罢了。
真的想要去改变什么,也无从说起。
承恩公要娶亲,他们没法拦着,淮安侯乐意嫁女,他们又为之奈何?
也只能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但是对于董二娘子和她的母亲李氏来说,这件事很重要。
非常重要。
董二娘子是淮安侯的庶女,原本已经订了亲,就等着出嫁了。
可谁知道飞来横祸,淮安侯夫人不修口德,出去坐席的功夫,就把承恩公给招惹上门了?
招惹了也就招惹了,惹事儿的是淮安侯夫人,承恩公要的是董三娘子,凭什么要拉自己出去顶雷?
李姨娘院里的人刚知道淮安侯夫人居然打算李代桃僵,把已经订了婚的二娘子许给承恩公的时候,全都急了眼。
私底下去找李姨娘,说:“您赶紧想想办法,去侯爷面前求求情——就承恩公府那个鬼德行,咱们娘子要是嫁过去,一辈子都完了!”
费氏夫人要相貌有相貌,要出身有出身,甚至于诞育了世子,世俗层面来看,她几乎没有任何短板。
可那又如何?
一样被折磨得丢了半条命!
要是换董二娘子嫁过去,她有什么?
底下人着急,李姨娘反倒很沉得住气,先扭头瞧一眼自己女儿,看她不急不燥地坐在旁边,神色沉静,不由得暗暗点头。
她使人赏赐了来说话的侍从,面带苦涩:“你有心了,只是夫人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又能如何?”
好声好气地把人给送走了。
等关上门,房里边只有自己母女俩的时候,她才跟女儿交了个实底儿:“阿满,别怕。”
李姨娘瞧一眼正院方向,冷笑了一声:“这事儿夫人说了不算,承恩公说了才算!”
承恩公会愿意屈就侯府庶女吗?
绝无可能!
淮安侯知道妻子李代桃僵的打算,见了李姨娘,不免要格外温存一些:“唉,这次的事儿,是委屈了阿满。”
他真情实意地承诺:“等她出嫁,我比照嫡长女的份例,再给她加三成嫁妆,一定把事情办得风风光光!”
李姨娘心想:这么厚重的嫁妆,到底是给我女儿的,还是用来收买承恩公,好叫他在圣上面前帮忙说话的?
心下嗤笑,她脸上一点都不显。
大吵大闹有用吗?
一点用都没有,还会触怒淮安侯夫妇!
既然事已至此,那就学着将利益最大化,她看得很清楚,承恩公肯定不会愿意娶庶女而舍嫡女的。
李姨娘拉着淮安侯落座,神情关切,语气轻柔:“我不委屈,阿满也不委屈,能为侯爷分忧,是我们母女俩最大的福分!”
又温声细语地说:“夫人的脾气,有时候是急躁了点,您别生她的气,她这个人,是刀子嘴豆腐心……”
淮安侯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她埋怨几句的准备,哪成想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
跟正房那个不长脑子的泼妇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女下凡!
他颇觉患难见真情,思来想去,私底下给李姨娘贴补了几间铺子。
第二天就接到消息,承恩公拒绝娶董二娘子,就要嫡出的董三娘子!
淮安侯夫人当场破大防了,跟丈夫大闹了一场。
淮安侯对照着李姨娘母女俩的做法,就觉得对她很失望。
人家能为了我付出所有,毫无怨言,你怎么不行?!
没心肝的贱人!
淮安侯拍板决定,为了爵位,将董三娘子嫁给承恩公。
淮安侯夫人自然又是一场大闹。
然而当天平两侧分别是儿子跟女儿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只是从那以后,就格外地憎恶李姨娘和董二娘子。
不只是她,董三娘子亦是如此。
就搞得淮安侯很烦——你们俩能不能懂点事?
多跟李氏母女俩学学怎么做人!
月圆之夜,董二娘子的未婚夫依照神都风俗,使人给未婚妻送了一对儿磨合罗(娃娃),东西到了淮安侯府上,经了几回手。
等到了李姨娘房里,董二娘子打开一瞧,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侍女已经骇然惊呼一声!
李姨娘吓了一跳,在外间叫了声:“阿满?!”
董二娘子静静地瞧着盒子里的那对装扮得栩栩如生的布偶娃娃,轻笑着说了声:“阿娘,你放心吧,我没事儿。”
李姨娘近前一瞧,脸色微变。
那对娃娃身上的衣裳都被剪碎了,两只眼睛被抠掉,只留下两口黑洞,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在注视它们的人。
李姨娘问:“这是谁送来的?”
还没等底下人回话,就听有人在窗外幽幽地叫了声:“阿满姐姐。”
是董三娘子过来了。
她伏在窗边,脸孔雪白,反衬得嘴唇像是血一样红。
董三娘子像只怨鬼一样,又叫了声:“阿满姐姐。”
她说:“我跟阿耶说,到时候我们俩定在同一天出嫁,阿耶答应了——我们俩姐妹一场,如是一来,也不算辜负了,是不是?”
她咯咯地笑着,令人毛骨悚然,也没等李姨娘和董二娘子言语,便转身走了。
李姨娘盯着她的背影,神色幽微。
她摆摆手,打发侍从们出去。
董二娘子轻轻将面前的盒子盖上,手掌落在上边,久久不动。
她眉头蹙着,若有所思:“阿娘,你说,阿耶他真的能保住淮安侯这个爵位吗?”
李姨娘听得脸色微变:“阿满,你的意思是……”
董二娘子从容地抛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连承恩公这样的烂绳子都想攀一攀,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既然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何妨让我们再利用一下?”
董二娘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低声问:“我知道,您一直悄悄地使人接济被送到老家去的那位妹妹,是不是?”
……
御书房。
阮仁燧跟大公主今天一起上课,学的不是《诗经》,而是另一首诗。
授课的还是杜崇古。
他先说:“今年要教授的这首诗,出自《平蔡州三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只有四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首诗背下来。”
他说诗文名字的时候,姐弟俩都没什么感觉,然而等他念完第一句,两个小孩儿就不约而同地兴奋起来了。
杜崇古声音平缓温和,流水一般,徐徐地念了出来:“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大公主说:“喔喔!”
阮仁燧也说:“喔喔!”
杜崇古就笑了,他没来上课之前,就猜到他们俩会对这句诗感兴趣,当下解释说:“就是公鸡的叫声。”
大公主说:“噢噢!”
阮仁燧也说:“噢噢!”
一堂课上完,姐弟俩一起提着小篮子去喂马,路上还在议论这件事。
大公主说:“汝南晨鸡喔喔鸣——这句诗可真好玩!”
阮仁燧也觉得怪有意思的,想了想,就说:“我都想养一只公鸡了!”
大公主马上就说:“我也想养一只!”
姐弟俩眼睛忽闪忽闪地对视了一下,小跑着去喂完马,然后回自己宫里边去找自己阿娘了。
……
披香殿。
德妃有点纳闷儿:“养鸡干什么?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叫人瞧见,怪难看的。”
又跟他商量:“我给你养几只鹤吧?比鸡好看多了!”
阮仁燧不需要动物升级,跺一下脚,很严肃地说:“要公鸡!”
又说:“我们今天刚学的那首诗,里边写的就是公鸡,不是鹤。”
德妃一听这事儿跟念书还能搭得上,也就没再反对:“行,那就养吧。”
又问他:“养几只?”
阮仁燧竖起来一根手指头:“一只就好啦!”
德妃既然答应了,就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叫人给搜罗只公鸡过来,末了,还专门叮嘱:“要漂亮点的,叫声洪亮的。”
阮仁燧颠颠地跟在后边吹彩虹屁:“阿娘,你真好!你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
公鸡本也不是多稀罕的东西,这边德妃吩咐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送过去了。
的确是很健壮、很漂亮的一只公鸡。
鸡冠鲜红,蓬松饱满的尾羽散发着暗蓝色的幽光,通体油亮,神气十足。
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再走几步,往地上啄一下。
阮仁燧就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叫人找了一把小米过来,坐在坐凳栏杆上喂鸡。
德妃从书房窗户那儿往外瞧了一眼,觑着那公鸡的尖嘴巴,有点担心:“它不啄人吧?”
侍从们赶忙说:“不啄人的,娘娘只管放心。”
德妃也就放心了。
晚上圣上过来的时候,就见一只公鸡步履从容地在庭院里散步,不由得乐了:“怎么回事啊?”
左右笑着说了,惹得圣上也笑了。
易女官还说呢:“不只是咱们宫里,贤妃娘娘那儿也弄了只公鸡过去,尚功局的人刚听说都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娘娘们不要珍稀的鸟雀,却要两只公鸡。”
结果到了半夜,那只公鸡就开始打鸣了。
声音特别地响亮。
德妃被吵起来了,烦得不行,跟外边人说:“把它给我撵走!”
这么吩咐的时候,公鸡还在外边叫。
宫人们赶忙出去撵鸡。
那只公鸡果然没有辜负自己强壮的身体,一边跑,一边喔喔叫。
最后看要被人围住了,还震动翅膀来了一段滑行,跳到树上去喔喔叫。
把德妃给烦得呀,赌气说:“明天就把它炖了!”
……
九华殿。
大公主新得了一只稀罕的宠物,兴奋地睡不着。
贤妃就叫她先去洗漱,最后穿着中衣躺下,闭目养神:“用不了多久就睡着了。”
母女俩如是躺了会儿,大公主忽然间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了。
“阿娘,”她摇晃了贤妃一下:“你听见什么动静了没有?好像是我的公鸡在叫!”
她不困,但贤妃有点困了,迷迷瞪瞪地听了会儿,说:“没有吧?”
大公主说:“有的!”
她开始往床下爬:“我出去看看!”
贤妃:“……”
贤妃只得坐起身来,一边打哈欠,一边说:“有什么好看的呀……”
不就是一只鸡吗。
九华殿里这只公鸡原本还在睡觉,远远地听见另一只公鸡在叫,倏然间振奋起来,抖一抖翎毛,仰起脖子,紧跟着“喔喔喔”响应起来!
好响亮的叫声!
大公主很兴奋:“真的是喔喔喔哎!”
贤妃只觉得被吵得头疼。
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开始叫了。
贤妃实在消受不了,她跟女儿商量:“把它送走行不行?养在你的马厩里,你要是想它了,随时都能去看它。”
大公主不太乐意,皱着脸,可怜巴巴地说:“不嘛……”
贤妃叹了口气,说:“那你得管它呀。”
大公主赶忙应了:“好!”
贤妃心说:“好”个什么呀,你顶多就是回来喂一把米。
她点了点庭院,说:“它到处拉屎呢,你管着捡屎吗?”
大公主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也行。”
贤妃给逗笑了,看她是真的想养,也就作罢了:“得了,养吧。”
不就是吵一点吗,她也认了。
……
披香殿。
吃早膳的时候,德妃就很严肃地跟儿子商量公鸡的事儿:“能把它弄走吗?太吵了!”
又说:“不行就养你屋里,别叫我瞧见它!”
再一撇眼,见那只公鸡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就觉得心里冒火:“别让它在那儿打转,赶紧撵走!”
圣上坐在旁边,听得忍俊不禁。
阮仁燧有点不情愿:“它才刚来……”
德妃见状,也就不忍心了。
她心想:也许是因为刚换地方,还不适应?
说不定今晚上就不叫了呢?
就没再提这事儿:“嗐,吃饭吧。”
阮仁燧把饭吃完,德妃又嘱咐着他喝了水,再听人来报大公主过来了,就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叫他预备着出门。
大公主进殿跟圣上和德妃请了安,姐弟俩背着包,哒哒哒一起上学去。
大公主小声跟弟弟嘟囔,神色怏怏,不太情愿地说:“我阿娘不想让我养鸡呢!”
阮仁燧小声跟姐姐附和:“我阿娘也不想养了……”
大公主哼了一声,说:“不管,我就要养!大公鸡多漂亮,多好玩啊!”
阮仁燧也说:“是挺有意思的……”
院子里那只公鸡还在闲逛,一扭头,忽然间发现生活范围里多了两个矮矮的人类幼崽。
很难描述那个瞬间,这只公鸡那小小的脑仁儿里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
紧接着,它猛地跳起来,拍打着翅膀,朝两个小孩儿那儿扑过去了。
飞起两脚,猛地蹬在他们俩背上!
两个小孩儿猝不及防,砰砰两下,应声而倒。
圣上和德妃听见动静,向外看了一眼,都吓坏了。
德妃惊叫一声:“岁岁!”
圣上扶了她一把,叫她站稳当,自己大步出去了。
大公主毕竟比弟弟大两岁,吃劲儿大,相对也耐摔,爬起来“哎呦”一声,自己先用小手摸了摸背,又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嘴巴有一点痛。
嘴唇被磕破了一点。
阮仁燧的反应就比她要慢一些。
左右侍从过来,双手把他给搀起来了。
他就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湿漉漉的,鼻子破了。
圣上大步过去,蹲下身摸了摸他的脸,再看一眼大公主,见都没什么大碍,不禁暗松口气。
侍从们麻利地递了帕子过来,他接到手里,替儿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那边大公主的侍从也赶紧给她擦了擦嘴。
德妃从殿内踉跄着过来,见儿子鼻子里还在冒血,吓得脸都白了。
再一扭头看那只公鸡还在若无其事地闲逛,登时火冒三丈:“把它给我抓起来炸了!”
大公主在旁边心肝一颤,紧跟着叫了声:“不要啊!”
阮仁燧也说:“别了吧……”
一说话,嘴里边咸咸的。
他呸呸呸吐了几口。
德妃暂且顾不上那只鸡了,搂着他,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岁岁,疼不疼啊?!”
又叫人:“快去找太医啊!”
圣上知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站起身来替大公主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又说:“还是先进去吧。”
阮仁燧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儿。
侍从送了水过来叫他漱口,他灌了一口,呜呜几下吐了出来,就觉得好多了。
他还拍了拍德妃的肩膀,站起来转个圈儿,叫她放心:“没事儿!”
德妃暂且松一口气,又禁不住埋怨他:“就说不叫你养那个劳什子鸡,你偏不听!”
她叫人来:“把那只鸡抓起来宰了,炖掉吃肉!”
阮仁燧和大公主齐齐叫了声:“不要!”
德妃听得恼火:“为什么不要?它踢人呢!”
大公主很担心会失去自己心爱的宠物,当下小声说:“德娘娘,我们也没什么事呀……”
德妃看着她破了的嘴唇,强忍着没有白她一眼。
一扭头,就看自己养的那个冤种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鼻子红红地说:“就是,我们也没什么事啊……”
德妃:“……”
德妃给气个半死:“我还不如那只鸡亲,是不是?!”
阮仁燧缩着脖子,没敢做声。
太医匆忙过来,上下瞧了,又让张嘴,继而摸脉,最后说:“陛下,娘娘,两位殿下没什么大碍。”
德妃暗松口气,点点头,叫人给太医看赏。
阮仁燧就说:“真没什么事,我上学去了!走,大姐姐。”
大公主麻利地应了一声,走出去几步,又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来,说:“德娘娘,可不要杀它呀……”
阮仁燧没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德妃冷笑了一声,看他们俩忧心忡忡的样子,到底还是忍着气应了:“好。”
……
去上学的路上,大公主还很担心:“不会杀掉它吧?”
阮仁燧说:“不会的,我阿娘都答应了,不会变卦的。”
大公主还是不放心:“出了这事儿,还会叫我们继续养鸡吗?”
阮仁燧其实也有点不确定了。
姐弟俩对视一眼,小小的脸上,都带着点忧愁。
在披香殿折腾了一场,他们俩今天都迟到了。
杜崇古就猜想应该是出了什么事,等姐弟俩到了一问,险些当场晕厥过去……
怎么会这样啊!
要不是他教授两位皇嗣那首诗,估计也不会出这事儿……
上课的三个人心情都很沉重。
等下了课,杜崇古麻利地去找圣上请罪,两个小孩儿心事重重地去喂马。
喂完了,就有专人来传话:“今中午去皇后娘娘宫里用膳。”
姐弟俩对视了一眼,颇有些不祥之感,不约而同地萎靡下去了。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过去的时候,德妃与贤妃早就到了。
向来性情迥异的两个人,这会儿瞧起来倒像是一对双胞胎了,都沉着脸,十分严肃的样子。
姐弟俩进去一瞧,心就坠了下去,忐忑不安地近前去行个礼,依次落座。
屁股挨到凳子上,大公主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阮仁燧坐下之后,也禁不住直了下身。
被那只公鸡踢到了的地方有些作痛。
德妃跟贤妃心里边虽然生气,但也决计越不过自己的孩子去,见状都有些担心。
贤妃蹙着眉头,低声问女儿:“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若无其事地说:“没有的事儿!”
德妃也说儿子:“身上还疼吗?”
阮仁燧的嘴也很硬,满不在乎地说:“早就不疼了!”
贤妃跟德妃一起阴着脸,在心里边憋了口气。
贤妃就叫大公主站起来,说:“你再坐一次,让我看看。”
大公主就站起来,然后坐下去,不受控制地疼得皱了下眉毛,然后大声说:“就是不疼!”
贤妃:“……”
德妃也叫阮仁燧站起来,再坐一次。
阮仁燧就像一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说:“我都坐下了,还再站起来干什么?这不是闲得慌吗。”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叫德贤二妃:“去偏殿给他们解开衣服瞧瞧吧,春天衣裳轻薄,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伤到了可不得了。”
两人都应了。
提溜着自己的倒霉孩子过去,拉上帘子,叫把衣裳给脱了。
大公主的嘴很硬,趴在软榻上,还在嘟囔:“都说了没事儿了……”
阮仁燧也说:“真是多此一举……”
贤妃看着女儿屁股上印着只肿起来的红色鸡脚,几根爪子活灵活现的:“……”
德妃探头过去瞅了一眼,实在是没忍住,当场就笑出声来了。
再扭头一瞧,就见儿子背上也有只红色鸡脚:“……”
大公主还在叫:“我就说没什么事!”
“就是,”阮仁燧隔着帘子,在旁边附和她:“她们这些大人,真是太喜欢大惊小怪啦!”
给德妃恨得呀,冷笑一声,悄悄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背上那只鸡脚上按了一下……
阮仁燧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