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脑风波发生的地方离凤仪宫很近,凤仪宫的女官们有所听闻,不免要去禀奏给朱皇后:“田美人和齐才人言语不敬,触怒了德妃娘娘,叫德妃娘娘给罚了。”
朱皇后正对镜梳妆,闻言道:“她们说什么了?”
女官便大略上讲了讲。
“哦,”朱皇后听了就说:“势不如人还上赶着去挑事儿,这种被收拾了属于活该。”
再没说别的。
宫妃们陆陆续续地到了,德妃少见地早到,以至于贤妃今日居然成了最晚到的那一个。
春光正好,朱皇后还没进正殿,其余宫妃们便暂且在庭院里默默赏花。
这要是从前,说不定还会有人低声聊上几句,只是今次有了德妃教训田美人和齐才人的事情,此时竟然再没有人敢作声了。
德妃也不在乎,积攒了一肚子的火儿发出去了,她现在的感觉好多了,还有余裕跟阮仁燧说:“中午回去,叫御膳房煎鹿肉,配豌豆尖儿吃。”
阮仁燧快活地应了声:“好!”
这母子俩占据了庭院的中心位置,保管从外边进来的人第一个就能瞧见他们。
大公主叫贤妃牵着,慢慢悠悠地往凤仪宫走,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还没有认出来德妃呢,就先一步认出来自己弟弟了。
她伸手一指,惊叫出声:“岁岁!”
贤妃也没仔细看,下意识道:“别乱指。”
再定睛一看,不禁愣住了。
好像的确是德妃跟皇长子?
“德娘娘都来了?”
大公主大惊失色:“完蛋啦,我们一定是迟到啦!”
她拉着母亲就开始夺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嘟囔:“早知道我就不赖床了!”
贤妃向来都是个稳重端方的人,这会儿叫这小丫头拽着跑了几步,气息都有些乱了。
且她心里边也有点忐忑——难道真是自己来晚了?
可按照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完全没理由迟到的啊……
娘俩儿火急火燎地过去,大公主可着急了,再一看所有人都在院子里,朱皇后也不见踪影,她又有点迷糊了。
到底是迟到了还是没迟到啊……
贤妃倒是明白过来,不是她们来晚了,是德妃来早了。
她目光不露痕迹地四下里一扫,就见齐才人脸颊仿佛有些肿,神色惶惶。
她若有所思。
这档口有女官过来传话:“皇后娘娘到。”
众人纷纷整顿衣冠,依照身份进入正殿,往自己的位置处去,待到朱皇后驾到,又纷纷福身行礼。
朱皇后往上首处坐定,言笑晏晏,叫她们起身:“都坐吧。”
宫里边的事情,无非也就是那些,简单谈一谈近来发生的事情,讲一讲不久之后要发生的事情,也就结了。
贤妃留了一点心神给齐才人,果然见她将头抬得比平日要高,刻意露出自己有些红肿的脸孔来,想要叫朱皇后看见。
贤妃能注意到,座次更高的朱皇后一定也能看见,只是她恍若未见,从头到尾都没问过。
朱皇后不问,齐才人当然不敢当着德妃的面大喇喇地告状,也只能暂且忍了,想着等请安散了的时候私下再去回禀。
又忍不住偷偷去看田美人。
她位卑言轻,不敢吭声,但田美人不一样呀!
她怀着皇嗣,若是肯说话,皇后娘娘一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德妃都说了,等她生完孩子要去抽她四记耳光,这她都能忍下来吗?
只是叫齐才人失望了,从头到尾她看了田美人好多次,有几次甚至于都对上了视线,但是田美人却毫无反应……
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愤怒。
田氏真是没用,有了皇嗣还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哪里知道经过上回在建章宫的事情之后,田美人就怕了朱皇后?
前一回事情涉及到德妃,朱皇后没有帮她,这一回难道就会帮她?
田美人不相信朱皇后,所以她不会吭声。
贤妃将这两人之间的眉眼官司看在眼里,心下已然有了猜测,只是对于她们所思所想的最终结果嘛……
她实在不甚乐观。
贤妃想到这儿,又扭头去看德妃。
德妃压根都没分心思给底下的人,正低着头瞧自己水葱似的指甲,等请安散了,也没停留,马上就领着儿子,像只华丽又骄傲的孔雀一样,趾高气扬地走了。
贤妃心想:这倒真是很德妃。
她也领着女儿走了。
底下的妃嫔们恭送了她们,各自散去,贤妃走出去一段距离之后回头,果然见齐才人往内殿去了。
她为之摇头,轻叹口气,也离开了。
……
朱皇后看着面前涕泪涟涟的齐才人,只觉得无奈:“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齐才人抽泣着说:“皇后娘娘,妾身说句大胆的话,您还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德妃娘娘越俎代庖啊!”
“她叫人当众打了妾身还不肯罢休,说要叫妾身连着吃一个月的猪脑,还特意说了,不准加任何佐料,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又委委屈屈地说:“妾身也就罢了,田姐姐还怀着皇嗣呢,她也那么不客气,说等皇嗣出生,还要去打田姐姐呢……”
朱皇后就问她:“是德妃让你在宫道上取笑她和皇长子的吗?”
齐才人的哭声随之一滞,神色也变了。
朱皇后揉着太阳穴,说:“你想呈口舌之快,去说上位者的是非,结果叫人当场撞上,德妃要收拾你们,这不是很正常?怎么,你们事先不知道德妃的性情?”
齐才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皇后娘娘,您……”
朱皇后很平静地问:“我怎么了?”
齐才人嘴唇张开,神色错愕,好半晌过去,才失望地道:“可这不公平!”
她说:“即便妾身与田姐姐真的有错,也该按照宫规处置——叫人吃不加佐料的猪脑,还当众掌嘴,宫规里可没这条!”
齐才人愤愤道:“妾身不服!”
“不服就忍着!”
朱皇后没好气道:“实在忍不了就想办法推翻皇宫的规矩——推翻不了的话,再给我缩回来老老实实地忍着!”
“公平公平,哪有那么多公平?!”
她说:“德妃之父被问罪之前,德妃在内宫里对我不敬过多少次?难道宫规里还有皇后须得忍让妃嫔这一条?皇后都会有不得不忍受的委屈,何况是妃嫔?”
顿了顿,又冷笑一声,附和了德妃的看法:“你是得吃点猪脑了!”
齐才人:“……”
齐才人脸色涨红,无言以对。
朱皇后见状,也懒得再跟她分说,当下道:“罚你一个月的月例,退下吧!”
齐才人更觉委屈了:“怎么还要扣月例啊……”
朱皇后心平气和地看着她,说:“因为你胡搅蛮缠,叫我生气了,而且现在要再改改——扣你三个月的月例,叫你长长教训!”
齐才人:“……”
齐才人像个蚌精似的紧闭着嘴,瑟瑟地退下了。
……
田美人猜度着皇后不太可能会管自己跟德妃之间的事情,是以这日在凤仪宫,也就没有贸然开口。
等这边儿请安散了,她略微思忖之后,便领着人往千秋宫去求见太后娘娘。
这要是从前,太后娘娘想必是不会见她的,只是田美人摸着肚子,心想:可现下我还怀着皇嗣呢!
等到了千秋宫外,便有女官迎上前来,行礼之后,又问她的来意。
田美人很客气:“劳烦姐姐通禀一声,我是专程来给太后娘娘请安的……”
那女官含笑道:“当不起美人一声姐姐的。”
又礼貌但是不容拒绝地道:“美人请回吧,我会同太后娘娘禀告您来过的。”
田美人愣住了。
她颇觉荒唐,啼笑皆非:“……你都没有进去通报!”
那女官微笑地看着她:“美人需要我专程去通禀太后娘娘吗?”
田美人听得有点不安,这女官脸上的神色和说话的语气都叫她不喜欢,只是……
她心念微动,挤出来一个笑,福身向她行个礼:“劳烦姐姐了……”
那女官吃了一惊,赶忙还礼:“不敢当,不敢当!”
又说:“既然如此,就请美人在此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
田美人心下得意,脸上神色却是楚楚可怜的,带着点感激:“有劳姐姐。”
太后娘娘正在燕居的便殿里翻书,小梁娘子跪坐在离她不远处的书案处习字。
一只小狸花猫蹲在香炉旁边嗅那袅袅升起来的烟雾,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近了,给熏得打了个喷嚏。
女官放轻脚步,隔着帘子回禀:“太后娘娘,田美人在外边求见,说是专程来给您请安的,我说您不见人,她一定要叫来问一声……”
太后娘娘听了头都没抬。
女官见状,便行个礼,正待退出去的时候,却见太后娘娘翻了一页书,不耐烦道:“给崇勋殿传句话,叫他少找往宫里搜罗蠢东西!”
女官心下一凛,毕恭毕敬地应了声,退将出去。
……
披香殿。
阮仁燧美滋滋地在炫烤鹿肉,吃得满嘴流油。
德妃也吃了点,只是不很能消受,她更偏爱手边的那盘清炒豌豆尖儿。
易女官过来回禀,低声道:“娘娘想的不错,田美人果然去了千秋宫……”
阮仁燧不无惊讶地看着德妃,不懂就问:“阿娘,你怎么知道田美人会去找皇祖母?”
德妃冷笑一声,洋洋得意道:“田氏那两下子,我还能看不出来?但凡碰上点什么,都得惺惺作态、柔柔弱弱地哭给别人看!当时在皇后那儿没哭,肯定就是憋着劲儿准备去别人那儿哭了!”
“因为之前的事儿,陛下就不爱搭理她了,她不去找太后娘娘,又能去找谁?”
她还很肯定地跟儿子说呢:“岁岁,我跟你打赌,太后娘娘肯定见都没见她,就把她打发走了!”
阮仁燧扭头看易女官,后者略有些诧异地点了点头,表示德妃说对了。
阮仁燧马上就拍了一串马屁过去:“阿娘,你真是慧眼如炬,看得太透彻了!”
德妃很受用这句夸赞,只是同时也有点幸灾乐祸:“等着吧,田氏以后指定没好儿,太后娘娘最烦这种打她老人家主意的人了!”
阮仁燧深以为然。
前世他阿娘其实也走过太后娘娘的路子,只是一点都没成功不说,还把太后娘娘惹得可烦了——她老人家最讨厌蠢货跑到她面前去卖弄聪明。
阮仁燧前世吃了教训,今生就没再让德妃犯这个错。
太后娘娘从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儿一路做到皇太后,难道就是为了断后宫那些鸡零狗碎的官司?
德妃好歹生了皇长子,还是圣上的宠妃,那时候皇长子贤愚未定,太后娘娘也没给过他们母子俩什么好脸色,顶多是偶尔见一见,田美人还不如德妃呢!
阮仁燧想着这事儿,再回想前世,忽然间生出来一点感悟来。
他阿耶这个人,有点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意思呢。
他对阿娘的情谊,可以让她以不算十分出色的家世成为仅次于贵妃的德妃,可以让她宠冠六宫,但是却不足以让她成为皇后亦或者继后,也不足以蒙蔽他的眼睛,偏爱她所出的孩子,以至于愿意将这个孩子立为储君。
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大的用处。
可实际上,也是这份情谊使得阿娘和她的孩子顺遂地在宫廷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时光……
从这个层面来说,这份情谊已经很重了。
田美人其实就是不具备天子宠爱的夏侯氏。
那点家世上的差距,对于圣上来说,其实就相当于没有差距。
前世阮仁燧情窦初开的时候,曾经跟大公主讨论过这个问题,到底是要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娶一个更喜欢自己的人?
姐弟两个讨论之后,都觉得应该娶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起码也要有点喜欢才行。
因为喜欢,所以才会愿意包容,婚姻中遇到的很多磕磕碰碰,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去。
如果不喜欢这个人,对方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瑕疵,那自己只怕都会瞬间火冒三丈。
田美人犯的错大吗?
就今天的事儿来说,其实并不算大,起码绝对没有德妃之前犯的错大。
圣上会像包容德妃一样地包容她吗?
不会的。
这么想想,阮仁燧忽然觉得田美人其实也有点可怜……
他有些忧伤。
德妃发现了,神色担心地问他:“岁岁,你怎么啦?”
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也没有发烧啊,怎么一下子就没精神了?”
阮仁燧迟疑着把自己想到的说了。
德妃毫不内耗,闻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吃得太饱了!”
她恨铁不成钢:“要是易地而处,难道田氏会可怜我们娘俩儿?!”
“再说——她可怜?她哪里可怜了?”
德妃说:“你去问问她,她是愿意做一个伺候人的宫人,还是愿意做四品美人,叫那么多宫人、内侍伺候着?”
德妃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进了宫,那就得照宫里的规矩来!”
阮仁燧小小声地说:“可是阿娘,我好像听说你之前也不怎么讲规矩啊……”
德妃理直气壮道:“我怎么不讲规矩了?圣宠就是最大的规矩,你敢说这不是宫里最靠谱的规矩?!”
阮仁燧惊觉德妃居然很有宫廷智慧!
连易女官都有点惊住了。
德妃……真是个清奇人物。
她心想:虽然有时候——算了,坦荡点吧,大多数时候都挺抽象的,但她还真是抓住了宫廷生活的主要矛盾!
阮仁燧对自己亲娘刮目相看。
他私底下跟他阿耶说:“我之前还觉得自己比阿娘强呢,现下回头再看,真不一定……”
圣上瞟了他一眼,说:“别这么妄自菲薄,我看你们俩是卧龙凤雏,不相上下。”
阮仁燧:“……”
阮仁燧迟疑着问:“这,这是在夸我们吗?”
圣上微微一笑,神情温和:“你猜。”
阮仁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