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小妹跟小时女官做了朋友,两人逐渐熟悉起来,也开始能说说知心话了。
夏侯小妹就把自己进宫前跟宁十四郎的不愉快说给小时女官听,怏怏地道:“现在想起来还是生气……”
小时女官听了也说:“宁大夫人做事是很妥帖的,宁五夫人么,就稍显软弱了,提不起,拎不动的。这门婚事没成,也是好事儿。”
她倒是顺势提点了夏侯小妹一句:“说起婚事来——林尚宫喜事将近,你虽然是初来乍到,但若是有余裕的话,最好还是稍加表示一下。”
生活在宫里边,人情世故都是难免的。
夏侯小妹应了声,知道这是大事,也没敢擅自做主,等晚上回去了,悄悄问了姐姐。
德妃这会儿也正好跟易女官说这事儿呢:“去给林尚宫送份礼,厚一点。”
易女官问:“是贺她升迁,还是贺她新婚在即?”
德妃一向舍得撒钱:“哪个离得近就贺哪个,后边那个,过几天再送!”
易女官放心了。
上司肯撒手,舍得给钱,那事情就一定能办得漂亮。
最怕的就是碰见龟毛又抠门的那种上司……
阮仁燧坐在旁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如今在任的这位林尚宫,就是后来的秘书省林监。
尚宫是正五品的官职……
他忍不住问了句:“林尚宫升迁到哪儿去了?”
易女官没想到他会开口问,因而一怔,倒是很快就回答了:“圣上钦点,令林尚宫出任从四品太常寺少卿。”
这也是内庭女官们所能得到的便利之一。
外官如何升降,多半都得走吏部的路子,但内庭可以直接省略掉这个流程。
因为但凡能够在大内做到一定品秩的女官,基本上都能在圣上面前混个脸熟。
如此一来,当她将要外放出去的时候,圣上多多少少都会给些情面。
太常寺这个衙门,油水并不算是很重,但对于林尚宫来说,其实是很合适的地方。
宫中每逢节令,跟太常寺打交道很多,那边的人和事,林尚宫应该都很熟悉。
阮仁燧还在心里数算:太常寺少卿是从四品,秘书监是从三品,看样子林尚宫太常寺任期结束之后被外放出去了啊。
就是不知道后来再回京之后又在哪个衙门里当过值了……
前世记忆结束的时候,林尚宫已经致仕,在家含饴弄孙,偶尔年节还会进宫去探望太后娘娘,人生也算得上是圆满。
倒是阮仁燧从前听说过,林尚宫第二任丈夫去世之后,原配夫人留下的女儿跟她对簿公堂,将官司打到了御前,疑心是林尚宫害死了她的父亲……
当时搅弄得满城风雨的故事,后来人听着已经是寻常之事,阮仁燧也只是听人说了一嘴,但现下再想,又是另一般滋味了。
……
人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
吃饱喝足了,就想要搞点八卦来听一听。
夏侯小妹按捺不住好奇心,私底下问小时女官:“林尚宫是嫁给谁呀?真想不出来有谁能入她的法眼!”
林尚宫今年三十五岁,先前曾经成过一次婚,有个女儿在国子学做直学士。
她个子高挑,容貌秀丽,又是内庭仅在大尚宫之下的女官,追求的人实在不少,甚至不乏有公候门第的子弟,只是都被林尚宫一一婉拒。
夏侯小妹先前入职,曾经见过林尚宫一回,深为她的雅正风范所折服。
是以此时此刻,夏侯小妹实在很好奇林尚宫最后选定的夫婿是谁。
小时女官倒是真的知道:“是小门下褚侍郎啊。”
再看夏侯小妹一脸茫然,就拆分开来细细地讲给她听:“本朝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其中门下省以两位侍中主事,这二位可以称为‘门下’。”
“黄门侍郎作为侍中的佐官,又被称为‘小门下’,几乎可以相当于是副相了。”
她说:“褚侍郎今年也才三十九岁,就做了小门下,匹配林尚宫,倒也使得。”
夏侯小妹忍不住问:“小门下是几品官?”
小时女官告诉她:“正四品。”
夏侯小妹犹豫着想再问,又怕小时女官觉得自己过于八卦。
正迟疑间,另一道声音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声,替她问了出来:“他成过几次婚,有几个孩子啊,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顿了顿,还补了一句:“话说他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夏侯小妹与小时女官齐齐一愣,再一低头,就见阮仁燧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捧着一大纸袋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吃,一边用一双充斥着好奇与求知目光的眼睛注视着小时女官。
小时女官木然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啊……”
阮仁燧说:“我一直都在啊。”
他拖了把椅子过去,跳上去坐稳了,把薯片向那两人跟前一送:“来说说嘛,我来都来了……”
小时女官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夏侯小妹木然地抓了一把薯片,开始咔嚓咔嚓。
三个人一起咔嚓咔嚓着,听小时女官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俩在一起,估计也有个一年多了……”
“褚侍郎先前也娶过妻,大概十几年前吧,褚夫人因病辞世,留下一个女儿,他也没有再娶,自己把女儿给带大了。”
“听说褚小娘子正在议婚,好像是要出嫁了?林尚宫在外边还有位寡母,因为上了年纪,时有病痛,所以她也盘算着转到外官体系当中去……”
“你们也知道,”小时女官说:“内庭女官虽然侍奉在天子和中宫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但出宫却是个麻烦,很难朝夕侍奉在父母身侧的。”
“林尚宫唯恐女欲养而亲不待。”
阮仁燧明白了:“褚小娘子马上就要出嫁,林尚宫也预备着出宫了,又有之前的感情基础在,所以他们就决定成婚了。”
小时女官说:“是呀。”
阮仁燧忍不住想:那之后又是林尚宫又是怎么跟褚家小娘子闹成那样的?
……
夏侯小妹问德妃自己是不是得去送份礼的事情,德妃也不藏私,当即把自己少见的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传授给她了。
“送礼这事儿,不怕多,只怕少!”
德妃说:“我这回使人去给林尚宫送贺礼,一来是为了加深交情,有这么个熟人在太常寺,以后真要是有点什么,说不定能起到大用呢。”
又说:“那礼是送给林尚宫的,也是叫宫里其余人都看看的。”
“林尚宫都要走了,我还惦记着送份厚礼全了人情,更别说是还在这儿的人了,别的女官们瞧着,心里边知道披香殿的行事风格,自然而然地就愿意亲善我们了。”
她叫易女官每个月给妹妹支一百两银子:“我知道阿娘有贴补你,她给的是她的,我给的是我的。”
“你在宫里边当值,手面上就得宽敞些,先拿去花,不够了再来找我要。”
夏侯小妹很感动地应了:“谢谢姐姐!”
“傻丫头,”德妃听得忍俊不禁:“你跟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
晚膳时候,要是圣上不往披香殿来,夏侯小妹便跟姐姐和外甥一起吃饭。
她回来洗了手,坐在桌前,就见姐姐跟外甥面前都摆了一碗猪脑。
御膳房也算是用了心,将其细细地搅碎了,加上鸡蛋、猪肉丁、蘑菇丁和葱姜蒜末去腻,淋上香油,上锅去蒸。
等最终成品出来,若非事先知道,真没人能认得出来原材料居然是猪脑。
德妃神色肃穆地像是在上坟。
阮仁燧神色肃穆地像是在跟他阿娘一起上坟。
娘俩默不作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然后低着头,用匙子盛了,开始吃猪脑。
夏侯小妹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德妃瞟了她一眼,忽的想起来:“哦,差点把你忘了——易女官,以后每天晚上给夭夭也炖一碗猪脑。”
夏侯小妹脸色大变:“姐姐,我不用……”
德妃凉凉地道:“你要的。”
她现在写书进入了倦怠期,已经开始恨整个世界了:“我们家就没有人不需要,呵呵。”
夏侯小妹:“……”
夏侯小妹看她一副精神稍显失常的模样,到底还是低头乖乖地认了。
只是等吃完饭,姐妹俩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姐姐,实在觉得累的话,那就别写了……”
“那不就成半途而废了?”
德妃听得愕然,一撇眼,盯着自己旁边的小萝卜头,说:“要真是这样,我跟某些好吃懒做的叫岁岁的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阮仁燧:“……”
阮仁燧就当没听见,学着德妃之前的样子,呵呵一笑。
德妃看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里边就开始冒火了,偏还没有什么地方发泄……
怒气积攒30%。
散步结束,再回书房看书。
一页书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发现大脑根本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能重新读。
怒气积攒50%。
开始恨整个世界。
外边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德妃很不耐烦:“谁呀?!”
阮仁燧在外边说:“阿娘,是我!”
德妃更暴躁了:“不是说了吗,我看书的时候别过来烦我……”
怒气积攒80%。
她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没叫宫人动身,自己过去把门给拉开了。
阮仁燧站在外边,手里边端着托盘,上头摆着一只青玉小盅,看起来清雅又秀气。
德妃脸色稍霁:“这是什么呀?”
“是桃花粥!”
阮仁燧笑眯眯地跟她说:“里边的桃花是之前去建章宫的时候我跟小姨母一起采的,又带回来晾干了,医书上说桃花令人好颜色!”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阿娘,你晚上吃完猪脑之后都没怎么吃别的,就叫人去熬了桃花粥来给你。”
“你一直都不喜欢吃内脏之类的东西,以后别勉强自己了……”
德妃心头一震,怔然几瞬之后,蹲下身去,一把把他给抱住,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岁岁!”
“对不起啊岁岁,我有时候,有时候对你太坏了……”
她感觉很对不起孩子:“我老是容易拿你跟你大姐姐比,总是嫌你不上进,我真的……”
“我还动不动地就爱发脾气……”
阮仁燧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小手拍了拍她的背,叫她:“阿娘,不说这些,来喝粥吧!”
德妃把他搂得紧紧的,低头亲了亲他可爱的小脸蛋儿,这才领着他进屋去。
那碗桃花粥是热的,德妃将其喝进肚子里,却是滚烫的。
孩子真是奇妙的造物……
阮仁燧看着她把粥喝完,就将托盘往前一送。
德妃看得失笑,将空碗搁上去,欣慰不已:“真是小大人了呀。”
阮仁燧响亮地说了声:“阿娘再见,我去睡觉啦~”
德妃笑盈盈的,神色慈爱,又起身去亲自帮他拉开门:“去吧,天黑了,路上小心点,仔细脚下。”
阮仁燧的声音脆生生地传了回来:“好!”
可爱的岁岁!
德妃心满意足地关上门。
德妃心满意足地坐回到书桌前。
德妃神色沉重地打开了没看完的文献。
德妃重新开始恨整个世界。
……
第二天是十日一次给朱皇后请安的日子,德妃昨天晚上睡得不算好,今天早晨很早就醒了。
阮仁燧看她眼下发乌,还有点担心,德妃还惦记着昨天晚上的感动,对他分外和气。
娘俩儿吃了饭,短暂地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德妃就决定今天早点出门,捎带着透透气。
阮仁燧自无异议。
平日里德妃都是卡着点去的,今天罕见地早到了,倒是出乎预料地打了其余人一个措手不及。
母子俩还没有进凤仪宫,就听见有人在宫道上小声蛐蛐:“听御膳房说,昨天披香殿要了两碗炖猪脑,还说以后每天都要……”
另一个说:“他们娘俩啊,缺什么补什么嘛!”
阮仁燧听着倒是很坦然,不觉得有什么,他就是有点担心他阿娘伤心。
抬头看了一眼,他不由得惊了一下。
德妃脸上带笑,神色看起来居然很轻松,很惬意。
阮仁燧有点担心——他阿娘不会是给气傻了吧?
他不安地叫了声:“阿娘,你别把自己身体给气坏了……”
德妃低头看他,笑眯眯的,很温柔,很慈爱:“怎么会?阿娘没事儿。”
她安抚地揉了揉儿子的头,牵着他的手,笑盈盈地往前走,宛如一个刚刚被拧开了气门阀的煤气罐。
德妃喜笑颜开地想:真幸运,你们有福啦!
聚头的几个宫嫔听见动静,扭头一瞧,脸色不约而同地变了,一副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
短暂踯躅之后,又齐齐向德妃行礼。
德妃就笑吟吟地问:“刚才是谁在说我吃猪脑的事儿?”
几个人瑟瑟地对视了一眼,没说话的慌里慌张地后退一点,把小团体中的两个人显了出来。
一个是田美人。
另一个是齐才人。
德妃先捡了个硬的捏:“田美人,你这贱婢,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田美人脸色一片煞白,颤声道:“妾身惶恐。”
德妃冷笑一声:“你惶恐?惶恐的人还敢说我的长短?我看你刚才挺落落大方的啊,现在怎么大方不起来了?”
田美人低着头,像一团受惊的莲叶,瑟缩地蜷曲着。
德妃才不吃这套:“先前在建章宫,我放过你一马了,要不是看在你怀有皇嗣的份上,我当时就赏你两耳光!”
“怎么着,你个不长眼的东西,把我当成软柿子了是不是?”
她“呸”了一声,短促的气流喷在田美人脸上:“现在么,新账旧账一起算,你给我伸着脖子等着,等你生完孩子,上一回加上这一回,我赏你四耳光,让你长长记性!”
田美人听得打个冷战,倍觉羞辱,眼眶里慢慢地晕出了泪——她知道德妃真的敢这么做。
田美人还有心分辩,然而德妃已经把视线转到齐才人脸上了,那目光冷冷的,脸上倒是还带着笑:“田美人怀着皇嗣,你也怀着皇嗣吗?”
齐才人怕得哭了:“妾身,妾身……”
德妃才没什么心思听她墨迹:“采薇,给她两耳光!”
披香殿里名叫采薇的宫人便上前去,朝齐才人行个礼,一提衣袖,结结实实地给了齐才人两耳光。
两声脆响。
齐才人捂着脸,一声也不敢吭。
德妃瞟了她一眼,说:“齐才人,你比我还需要补呢——但凡你有一点脑子,就不敢公然得罪一个比你位分高还没脑子的正一品妃!”
她笑起来,鲜妍美丽,宛若罂’粟,嘲弄且恶劣:“易女官,叫御膳房去炖一个素猪脑,什么调料都不用放,晚点送去给齐才人。”
“从今天起,给她送一个月,盯着她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