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猪脑事变之后,阮仁燧就不需要吃猪脑了。
德妃也不吃了。
宫里边正经主子里边吃猪脑的,就只剩下了一个齐才人。
每天到了晚膳时候,披香殿的采薇就遵从德妃的命令,领着人专程跑一趟御膳房,从那边领了刚炖出来的素猪脑,亲自提着去送给齐才人,盯着她一直吃完。
猪脑这东西本身也微妙,有喜欢的,当然就会有不喜欢的。
可即便是喜欢吃,在不加任何作料的前提下,也会觉得腻歪的,更别说齐才人本来就不喜欢这东西了。
御膳房老老实实地贯彻了德妃的命令,清炖猪脑,原汁原味。
齐才人掀开盖子瞧了一眼,看着那弯弯曲曲的褶状,就觉得犯恶心,摄于德妃的威势,勉强吃了几口,只觉得像是在咀嚼一团腻歪透顶的油脂……
她哗啦啦全都吐了出来。
采薇就说:“才人,可不是我要为难您,我也是奉命而来,您要是吃不下,就自己跟德妃娘娘说去,我可担待不起。”
齐才人捂着心口,喉咙里一阵一阵地发酸,眼眶好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也跟着发紧发烫。
侍奉她的宫人小声劝她:“您,您还是忍忍吧,这要是不吃,还不定会再生出什么事儿来呢……”
齐才人抬起头来,恨恨地瞧了采薇一眼,重新拿起筷子,几乎是逼迫着自己将那碗恶心透顶的猪脑吃进了肚子里。
采薇完成了差事,当下向她行个礼,带着人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里头齐才人就吐了。
吐得昏天黑地,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呕出来。
侍奉她的宫人看得心疼,一个给她抚着背,另一个慌忙去倒水:“您赶紧漱漱口吧……”
齐才人一把把她推开:“都给我滚出去!”
酸涩的不仅仅是胃部涌出来的液体,也有眼泪。
齐才人看着满地狼藉,痛哭出声:“她凭什么这么作践我啊!”
又恨朱皇后行事不公:“一心地偏颇德妃,不就是因为德妃得宠吗!”
两个宫人惶惶地守在旁边,不敢作声。
如是过了半个多月,齐才人的胃口几乎彻底殒灭了,脸色蜡黄,人也病倒了,蔫蔫的没了精神。
朱皇后知道了,暗叹口气,叫人去传话:“这半个月先别出门了,叫她好好养病吧。”
易女官把这话告诉德妃,同时也说:“齐才人给整治得不轻,半个多月下来,人都瘦了……”
本身也是一种委婉的劝说了。
德妃明白她的意思:“既然皇后都发话了,那就算了。”
反正惩戒的目的也达到了。
她还特别善解人意地跟易女官说呢:“给齐才人送点东西过去,叫她安心养病,打人一巴掌,还得给个甜枣呢。”
德妃嫣然一笑,含着讥诮,轻飘飘地道:“毕竟宫里边也没有犯了事被罚吃猪脑的规矩不是?”
“打赏她点东西,就说我那时候也是气急了,叫她别往心里去。”
德妃……真是长进了!
易女官心下赞叹不已,口中麻利地应了声,这回猪脑所造成的风波,也就这么过去了。
倒是大尚宫当时知道之后,把两位尚宫叫过去给骂了:“御膳房的人多嘴,才有了这场是非,今天跟这个宫的人说这位娘娘今天吃了什么,明天跟那个宫的人说那位娘娘喝了什么,消息就是这么传出去的。”
“这回好在事情生在宫里,要是传到宫外去,叫有心人知道,加以利用,最后坏了事情,又算谁的?”
两位尚宫唯唯,回去就着手开始整顿御膳房,这就是后话了。
……
春日和煦,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杜崇古背着手立在御书房门外赏花,远远瞧见皇长子和大公主一起过来,姐弟俩都背着一只小包,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有些份量。
他心想:这装的是什么?
难道是迟到的给老师的见面礼?
哎,这不好吧……
还是婉拒了吧?
杜崇古心想:等皇长子过来,我就先问他,你这包里边装的是什么?
等皇长子说“这是给太太的礼物”之后,我再亲切又不失严肃地跟他说:“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实在不能再收殿下的东西了……”
杜崇古这么想着,眼见着那姐弟俩越走越近,终于到了近前,一起向他行弟子礼,脆生生地说:“杜太太好!”
杜崇古笑眯眯道:“两位殿下安好。哟,今天都背着包,是带了什么呀?”
预备好——给殿下授课,陛下早已经有所赐下……
那姐弟俩异口同声道:“是喂马用的苹果!”
杜崇古:“给殿下授课,陛下……啊?啊!”
杜崇古闪了下腰,大有一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忧伤:“哦哦哦,喂马用的苹果啊,好的好的。”
阮仁燧还叫他看自己胸前挂着的更小的小包:“我还带了一些糖块儿,我的菊花青马喜欢吃糖!”
杜崇古酸溜溜地想:你的菊花青马过得还挺滋润呢。
他正准备叫两位皇嗣入内准备开始上课,却被人给叫住了。
来的是杜崇古的师叔太学博士张茂远,他递了张什么东西给杜崇古:“海棠诗会给你发了邀请函,总共入围了十个人,你位列其中……”
他顺手拍了拍杜崇古的肩膀:“小子,有两下子啊!”
杜崇古也有些讶异,但毕竟是高兴的,接过来展开一瞧,赶忙道:“多谢师叔。”
张茂远哈哈一笑:“别拿第十名就行。”
杜崇古:“……”
杜崇古说:“好的,好的。”
他将邀请函收起来,进了书房,预备着开始上课。
“今天要给两位殿下讲的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不知道两位殿下是否曾经听说过这句话呢?”
大公主很雀跃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道:“殿下请讲。”
大公主很认真地问他:“杜太太,那个海棠诗会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杜崇古把脸一板,说:“公主,上课的时候,不要讨论与课业无关的内容。”
大公主嘴巴一撇,悻悻地把手收回去:“那好叭。”
阮仁燧很认真地举起了手。
杜崇古马上点了他:“殿下请讲。”
阮仁燧目光明亮,侃侃而谈:“所谓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就是说坚持道义就能得到多数人的帮助……”
杜崇古还没来得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来,就听他紧跟着道:“杜太太,这里有两个很可怜的小孩儿需要你的帮助,那个海棠诗会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杜崇古:“……”
两个小孩儿满眼渴望地看着他。
“唉,”杜崇古无可奈何道:“海棠诗会……就是一个诗会嘛。”
“每到海棠花开的时候,诗会都会组织一场比赛,年纪在十岁到三十岁之间的男女,但凡有意,便可以前去投稿,经过初赛、复赛之后,最终选出十人,在霞飞楼进行决赛……”
……
夏侯小妹拈着手里边那份邀请函,实在是很好奇:“可是向来文无第一,最后选出来的十个人恐怕都非泛泛之辈,头名该给谁,又由谁来裁定呢?”
小时女官听得失笑起来:“肯定不会叫单独的一个人来进行裁定的。”
她告诉夏侯小妹:“海棠诗会是俊贤夫人带头办起来的,霞飞楼也是宁国公府的产业,诗会决赛的评委,当然也是由她来请了。”
夏侯小妹知道,小时女官口中的“俊贤夫人”就是宁国公府的世子夫人韦氏,因她的娘家韦氏家族和夫家杨氏家族都是大家,女眷众多,为了加以分辨,所以时人都习惯以韦氏夫人的字来称呼她,也就是俊贤夫人了。
那边小时女官已经一个个数了出来:“俊贤夫人作为诗会的发起者,又有才名,必然是要去评议诗文的。她去了,韩王妃多半也会去。”
又说:“每年俊贤夫人都会请一位宰相压阵,去年请的是闻相公,不知道今年又会请谁了……”
夏侯小妹听得惊骇不已:“连宰相都会去?!”
“是呀,”小时女官笑道:“海棠诗会虽然以海棠为名,可实际上并不是一年一度的,而是每季度办一次,可虽说如此,最为盛大的还是与时节和诗会名字相称的,也就是现下的这一次。”
“也算是相得益彰吧,”她告诉夏侯小妹:“宰相们希望在诗会上见到年轻人的面孔,年轻人呢,也想扬名于时,各取所需。”
夏侯小妹怔怔地看着她,再低头看着手里边那份海棠诗会寄给小时女官的决赛请帖,心下五味杂陈。
不跳出夏侯家,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如此声势浩大的盛事,参会的都是神都鼎鼎有名的才子才女,还有宰相和俊贤夫人压阵,可她甚至于是头一次听说……
夏侯小妹忽然间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
她心里边很不是滋味:“我从前都在做什么啊……”
小时女官却说:“夭夭,如果你为了已经过去、无从更改的事情长吁短叹,恰恰也辜负了现在。”
她神情柔和,勉励夏侯小妹说:“只要想改变自己,什么时候都不晚的——我并不是说能参与诗会有多么了不起,也不是说你从前的生活方式不对,而是说当人有心向上的时候,就要立志去做,但凡做一点,就比一动不动要好。”
夏侯小妹听得动容,心里边热乎乎的,又有点惶恐和不安:“我都要说亲了,这还来得及吗?”
小时女官断然道:“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又恨铁不成钢地拍了她一下,说:“你比我还小两岁呢,急着嫁人干什么?上赶着去别人家里拉磨啊!”
夏侯小妹:“……”
小时女官说干就干,马上就风风火火地说:“不管你进宫是存的什么心思,想学点东西也好,想贴金找个佳婿也罢,都得叫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不是?”
“人要是想装模作样,起码肚子里也得有点东西,才能装得起来啊!”
夏侯小妹并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几日承蒙小时女官关照,受益良多,现下说的也都是掏心掏肺之语,要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朋友,谁会说这些?
她很感动地看着小时女官,亲昵地叫她:“小时,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小时女官欣慰不已地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抽了早就拟就好的一张书单出来,塞到她手里去:“每天看两百页,再写不少于六百字的读书笔记,我要检查的哦!”
夏侯小妹:“……”
好像是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就劈到了头顶上。
夏侯小妹神情木然,呆呆地说:“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
“哪有的事儿?!”
小时女官铿锵有力道:“这很对!”
……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起喂完小马,而后道别分开,再回到披香殿之后,就见德妃和夏侯小妹相对而坐,目光呆滞,好像两个迎风招展的标本。
他心觉奇怪,放下空荡荡的小包,纳闷不已地问易女官:“她们怎么啦?”
易女官:“……”
易女官小声把夏侯小妹也加入到绝望文盲消除计划当中的事情说了。
阮仁燧听得唏嘘不已,背着手,迈着小步子走过去,不忍地叫了声:“小姨母……”
夏侯小妹眼眶里包着两汪泪,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阮仁燧踮起脚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同情地跟她说:“你自己看开点吧,一切都不会好起来的。”
夏侯小妹:“……”
拳头硬了。
怪不得姐姐总喜欢打小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