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五夫人和宁十四郎母子二人离开了,夏侯小妹也忍不住掉了几滴泪。
不是为了失去的这段姻缘,也不是为了宁十四郎。
她就是觉得怄得慌。
凭什么啊,闻小娘子配红宝石,她只配用红玛瑙!
她心里边憋屈。
夏侯夫人坐在旁边瞧着,又是心疼,又是内疚:“也是我不好,总急着赶紧有个结果,没成想闹成了这样……”
德妃很少内耗的,也看不惯家里人内耗,闻言把眼睛一瞪,说:“阿娘,别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是宁家狗眼看人低!”
又说:“等回去之后,把姓宁的送的那些破烂送回去,咱们家虽然没出过宰相,但也不缺这点东西!”
夏侯夫人有点犹豫:“这……是不是会叫宁尚书脸上过不去?”
德妃惊讶不已,旋即怒道:“他有什么好过不去的?我都没有找他麻烦!”
又说:“要是放在之前,我就该让人把那条狗屁璎珞送到前边去给宁尚书,叫他看看自己孙子是怎么看人下菜的——也就是有了岁岁之后,我性子好了才没这么干!”
忽的反应过来,左右看看,着急道:“岁岁呢?!”
宫人赶忙道:“娘娘,小殿下往那边儿去了……”
才刚说完,阮仁燧就小跑着回来了,手里边还拎着一条镶嵌了红宝石的项链。
他拖着凳子到夏侯小妹背后去,很麻利地爬上去,在后边给她把项链扣上,一边扣,一边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就叫做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
夏侯小妹给他逗得又哭又笑:“岁岁,你还怪会说话的呢!”
阮仁燧嘿嘿直笑。
笑完了从凳子上爬下来,绕到夏侯小妹面前去端详一下,很肯定地点点头:“比之前那条好看!”
向来贵人出行,往往都会带两套衣裳,预备着有不时之需,德妃自然也是如此。
衣裳要带两套,首饰自然也要提前预备着。
待会儿还有宫宴,阮仁燧不想让小姨母光着脖子过去,好像少了点什么似的。
他也不想让小姨母一个人闷在这儿不出去——他们又不理亏,凭什么不能出去见人?
就得光鲜亮丽,高高兴兴地出去!
不然宁十四郎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呢!
只是与此同时,阮仁燧同时也在思考着另一个问题。
前世小姨母同陈家郎君婚姻不顺,今生也是两番波折。
其实有些时候事情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事情,不同的人,亦或者说不同经历、性情的人在遇上同一件事之后,却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他觉得,小姨母目前最需要的其实不是如意郎君,而是广阔的见识和稳健的心态。
阮仁燧说句良心话,外祖母疼爱孩子是真的,没有远见,也是真的。
她太急着叫女儿有个归宿了,只是这事儿有时候真的急不得。
而夏侯小妹自己其实也很年轻,头脑相对简单,没个定性。
说得残酷一些,这种心态和条件之下,即便真的有如意郎君在,对方也不会选择她的。
阮仁燧想到这里,心里边原先翻涌着的那个念头忽然间明确了起来。
他仰起头来,跟德妃说:“阿娘,让小姨母进宫住一段时间,散散心,捎带着给你打打下手吧!”
一语落地,德妃、夏侯夫人、夏侯小妹俱都怔住了。
阮仁燧掰着手指头,很有自信地开始说服她们:“宫里见到的人也多呀,到时候请嘉贞娘子穿针引线,多认识几位女官,交交朋友,长长见识,对于拓宽小姨母的社交圈很有用!”
他这么说服夏侯夫人:“宫廷女官们的圈子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之后小姨母再说亲,讲出去也好听!”
夏侯夫人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夏侯小妹:“小姨母,你跟宁十四郎的事情,多多少少也有人知道,不然也不会有人来把璎珞的事儿说给你听呀!”
“咱们虽然不在乎,但也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进宫去住一段时间,既体面,也免了烦心!”
夏侯小妹今年才十来岁,正是女孩子爱美要脸的时候,闻言深以为然,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连连点头:“不错,是这样的!”
阮仁燧又说服德妃:“阿娘,你给我作证,我可没有糊弄外祖母和小姨母——从你开始写书开始,太后娘娘、韩王妃和大尚宫她们是不是待你格外和气,这事儿是不是给你长脸了?!”
他说:“小姨母进宫小住,既能帮你做事,还能增长一点名声,两全其美啊!”
德妃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毫不犹豫地附和了他:“这真是很有道理!”
几方都没有异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么聪明的小孩儿,是我的外孙!
夏侯夫人爱得不行,伸手到自己宝贝外孙的腋下,想把他提到自己膝上来抱着亲一亲、疼一疼,试了一下,硬是没能提动……
再试一下,还是不成。
德妃看得忍俊不禁,叫母亲别费这个心思了:“他现在可重了,跟个秤砣似的,都压手!”
再看一眼时辰,又领着妹妹往梳妆台前去,亲自替她扑粉:“岁岁人虽然小,可话说得在理儿,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这是好事儿!”
夏侯小妹吸着鼻子应了声:“嗯!”
……
宁十四郎端着那只盛放着珍珠玛瑙绿松石的托盘,扔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是德妃赐下的东西,要是丢了,马上又是一场风波。
可要是留下……
难道就这么端着,叫人跟看猴儿似的盯着瞧吗?!
年轻人脸皮薄,轻易下不来台,越往前走,脸色愈红,愈叫人看,愈觉得羞惭恼怒。
偏偏今日建章宫行宴,宾客众多,见他手里边端着托盘,多半都得多看几眼,而后小声跟身边人嘀咕几句……
宁十四郎脸上火辣辣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宁大夫人使人传了话给宁五夫人,就几个字:“你们先回去吧。”
宁五夫人原先还能忍住,听到这儿,真好像是凭空挨了一记耳光似的,倍觉羞辱。
新仇旧恨,她有点愤怒:“大嫂——”
来人见状,就低声说:“五夫人,这不仅仅是大夫人的意思,这也是老爷子的意思。”
宁五夫人好像是被冰了一下似的,暂且清醒过来,别过脸去,深吸口气,又叫儿子:“走,我们回去。”
宁十四郎扭头深深看了宁大夫人的亲信一眼。
那陪房谦和一笑,滴水不露地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宁十四郎收回视线,端着那只托盘,怀着满腹耻辱,与母亲一起离开了。
陪房心里边暗叹口气,回去跟宁大夫人说:“五夫人和十四郎都很恼怒,咽不下这口气呢……”
宁大夫人比他们还恼火:“他们还有脸生气?我才真是要生气呢!”
宁尚书的妻子几年之前故去了,那之后就是宁大夫人这个长媳兼宗妇执掌宁家内宅之事,为着十四郎的婚事,宁五夫人专门去央求长嫂帮忙。
宁大夫人也应了,一来是职责所在,二来呢,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好我好大家好。
她相中了闻相公的小女儿,去试探了风声,得到明确的回复之后,就预备着说给十四郎。
天地良心啊!
闻小娘子是闻相公的老来女,向有才名,样貌也出挑,闻相公爱若掌上明珠,匹配十四郎这个尚书之孙是妥妥的下嫁,也就是因为闻家和宁家几代交好,所以闻家才肯呢!
要不是因为年岁上不合适,宁大夫人都想说给自己儿子!
这么好的一桩婚,最后叫宁五爷给搅和了,说起来这里边也有宁三夫人的事儿——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的,说闻小娘子的生母是青州人,出身欢场,宁五爷知道之后就恼了,到闻家去大闹了一场……
闻相公那时候不在家,闻相公的母亲闻老太太出面,把当初宁家送去的见面礼退还回去,很和气地送走了宁五爷。
这事儿惹得两家很不自在,闻家肯定是不高兴的,宁尚书再见了闻相公,脸上也实在过不去。
宁大夫人专程去闻家走了一趟,是闻小娘子接待的她。
闻小娘子年纪不大,言行谈吐都很大方,说起这事儿来,应对得也很得宜:“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本就是不一样的。宁五爷接受不了,我能理解,也衷心地感谢他的坦诚,这是好事。”
又说:“只是宁五爷跑到我们家里来骂我阿娘人尽可夫,这就太无礼了。我阿娘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无力抗衡命运,只能逆来顺受。对她,我只觉得心疼。”
宁大夫人很喜欢她的落落大方,又想:这婚事黄了也好,是十四郎配不上她。
宁家内部也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
宁五爷十分恼火:“大嫂,你存的究竟是什么心?这种脏女人怎么能进宁家的门!”
宁大夫人之前也不知道这事儿,只是她就事论事:“从父不从母,闻小娘子的父亲是闻相公,这就够了。”
宁三夫人在旁边给宁五爷帮腔:“可是大嫂,你也不看看闻家那个小娘子的娘是什么地方出来的,有这样的娘,女儿肯定也……”
宁大夫人说:“闻相公今年都望七十了吧?闻小娘子还是二八年华,只看年纪,也该知道她是庶出的不是?闻家也没有说过她是闻夫人所出啊?”
宁五夫人蹙着眉头,小声说:“大嫂,你别怨我说话不好听,实在是你这事儿做的太坏,庶出跟生母出身欢场,完全是两回事。”
宁五爷和宁三夫人一起附和:“就是,岂能一概而论!”
宁大夫人也恼了:“难道是她自己欢天喜地沦落风尘的?她身如浮萍,备受摧残,还成了莫大的罪过?”
宁五爷便冷笑起来:“大嫂真是宅心仁厚,要是让自己的儿子也娶个这样的儿媳妇就更好了。”
宁大夫人给气得一晚上都没睡着,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宿,心里边盘算着:十七郎今年才九岁,差七岁,好像有点大……
不过也不是不行……
也不知道闻小娘子能不能等……
她倒是真的去影影绰绰地试探了一下,惹得闻小娘子笑了好半天:“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恐怕无法领受了。”
闻小娘子说:“我阿耶说他心里边已经有主意了,叫我放心,您也放心吧。”
宁大夫人只得悻悻作罢。
经了这回的事,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做人还是少管闲事,不然肯定死得早!
再之后宁五夫人操持宁十四郎婚事的时候,她就一句话都不说了。
知道仿佛是搭上了夏侯家,也没多管。
哪成想又生出事来了……
先是朱皇后让她去接宁三夫人,紧跟着又听说德妃把宁五夫人给扣住了……
宁大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宁三夫人见大嫂脸色难看,不免有点害怕,只是也觉得委屈,当下低着头,小声说“大嫂,是德妃先把五弟妹扣住了……”
宁大夫人学着宁三夫人平日里胡搅蛮缠的架势,上来就是一通乱拳:“德妃为什么只扣五弟妹不扣别人,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是不是五弟妹自己做错了什么?!”
宁三夫人:“……”
宁大夫人又板着脸训她:“三弟妹,不是我说话难听,是你自己不要体面——皇后娘娘叫我来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的脸都叫你丢光了!”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儿,就觉得鼻子有点发酸。
哪知道都没等她把眼泪酝酿出来,宁大夫人就先气势汹汹地开了口:“哭,你还有脸哭?你有脸哭,我都没脸看!福气就是叫你这种人给哭没了的!真是晦气!”
宁三夫人:“……”
宁三夫人:已老实。
宁大夫人不动声色地觑了她一眼,百感交集地在心里边唏嘘起来。
怪不得她平时这么喜欢胡搅蛮缠,原来胡搅蛮缠,看对面哑口无言,真的很舒服……
……
宫宴进行得无波无澜,很和睦,很顺利。
朱皇后瞧了德妃一眼,再不动声色地瞧一瞧夏侯小妹,什么都没说。
她都不开口,其余人就更加不会开口了。
德妃还在寻思之前的事情,悄悄跟夏侯夫人说:“阿娘,你觉得去找夭夭说那话的侍女,是谁派过去的?”
夏侯夫人思忖着:“宁家的仇人?”
德妃捻了一枚杏干儿送进嘴里,若有所思地说:“我觉着,像是闻家那个小娘子做的。”
夏侯夫人听得一惊:“她?!”
德妃少见地转动了一下七八成新的大脑:“宁十四郎曾经跟闻家议婚的事儿,之前都没什么人知道,他送了什么给闻小娘子,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夏侯夫人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不错,是这么回事儿。”
夏侯小妹倒是说:“论迹不论心,要真是她的话,也算是帮了我。”
德妃也认可这话,只是说:“这事儿只能心领,没法儿明说,不然闻小娘子只怕也难做……”
夏侯夫人也点头应了。
阮仁燧从头到尾听完了这席话,只觉得心情复杂。
那位闻小娘子,后来进宫做了昭仪,生下他二弟之后,又被晋为宁妃……
命运这事儿,也真是挺难说的。
……
宫宴结束,帝后等人起驾回宫。
易女官受德妃之令,前去回禀皇后夏侯小妹与德妃同行,而后会在宫中小住之事。
朱皇后有所猜测,也没有深问。
到了晚上,圣上往披香殿去见到了夏侯小妹,倒是怔了一下:“小姨怎么也在这儿?”
夏侯小妹跟他行个礼,赶紧领着外甥避开了——这是德妃事先的安排,儿子跟妹妹走了,她才好跟圣上告状!
德妃搂着他的脖子,气呼呼地把事情说了:“他算什么东西,看人下菜,瞧不起我妹妹呢!”
又说:“装什么装啊,真看不上,还跟我们家相看?呸!”
“就是,就是!”
圣上煞有介事地附和她:“我都能娶夏侯家的小娘子,他就不能了?居然还敢挑挑拣拣的!”
德妃特别用力地“嗯!”了一声。
又告田美人的状:“我都听说了,她撺掇着皇后娘娘整治我呢,哼!”
圣上吃了一惊:“是吗,还有这回事?!”
德妃很用力地点头:“有的!”
她告状的时候没有技巧,全是感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呀,就急着跳出来说话,烦死人了!好在皇后娘娘没理会她!”
圣上就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洋洋得意地说:“当时在那儿的人跟我说的呀。”
又气鼓鼓地说:“先前行宫宴的时候,我还盯着田氏瞪了好几眼,她居然还知道害怕呢,低着头不敢看我,真会装!”
“敢背后说我的坏话,见了我又不敢吭声了,要是以前,我马上就扇她两耳光!”
圣上惊了一下:“你打她啦?”
德妃气得拍了他一下:“都说了——要是以前!”
她有点郁郁,白了圣上一眼,说:“田氏毕竟也怀着孩子呢,有什么事,也等她生了再说……”
圣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你的性格真是变了很多……”
德妃没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捧着脸,美滋滋道:“我有岁岁了嘛!”
说完,又像只偷到了灯油的小老鼠似的,特别开心地跟圣上吹捧自己的儿子:“你不知道岁岁有多聪明,小嘴叭叭叭真会说,还是他说要夭夭进宫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