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礼》讲四时变国火,即所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拓之火,秋取柞之火,冬取槐檀之火。
到了本朝,清明节与寒食节几乎合二为一,捎带着两个节令的相关活动和庆典,也逐渐融合到一起去了。
每到清明时节,禁中取榆柳火以赐要臣和贵戚们,也是固有的仪式之一。
只是那就是外朝之人须得关注的事情了,内宫里边,反倒没怎么有人在乎。
该有的总会有的嘛,这点情面,圣上还是会给的。
朱皇后出身的定国公府是一定会有的,德贤二妃就更不必说了,不为了她们,也得为着皇嗣呢,怎么好折皇嗣外家的情面。
这日虽然不需要读书和写读书笔记,但德妃也起了个大早,虽说是假日,但因是大日子,宫里边从早到晚怕都不得闲。
作为后宫嫔御,她得先去给朱皇后请安,而后叫朱皇后领着去拜见太后娘娘,再一处往宗庙去祭拜皇室的历代先祖。
不只是她们,宗亲们也得去。
祭拜结束之后也还没完呢,宫里边还要行宴,中午款待的是宗亲,晚上更热闹,外戚们也会来。
德妃自己倒是挺喜欢热闹的,只是怕小孩子精力不济,亦或者觉得这些事儿没意思。
今天就破天荒地亲自替儿子穿衣裳,同时还哄他说:“晚点我叫人在外边小花园里给你扎个秋千,秋千,知道那是什么吗?”
这话说完,阮仁燧还没有答话,她自己倒是有点恍惚了。
“哎,我还在娘家的时候,每年清明,你外祖母都叫人给我扎秋千,闺中的小姐妹们里边,就数我荡得最高……”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闺阁时代,对此倒是很感兴趣:“我只见过小姨母和二姨母哎!”
小姨母说的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妹妹夏侯小妹,二姨母指的是德妃的堂妹夏侯二娘子。
因为家中姐姐做了贵人,所以两位夏侯娘子都有机会入宫来增长见闻。
德妃听他这么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嗤了一声,不屑道:“说来也是好笑,当初说我贪慕虚荣,品德败坏,不屑于与我为伍,她清高,有种就清高一辈子啊,我倒还高看她一眼。怎么后边还低三下四地来求我,写信说从前跟我如何如何要好?”
她冷笑着“呸!”了一声。
阮仁燧听得云里雾里:“阿娘,你说谁?”
德妃扭头看他,脸上的神情重又神气起来:“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说她!”
又说:“我倒是有个还算交好的手帕交,丈夫现在仿佛在尚书省当差?你要是感兴趣,哪天我让她进宫来给你见见。”
阮仁燧忍不住说:“……阿娘,你这么颐指气使的,你们俩还能当朋友啊?”
德妃极其mean且不假思索地道:“我飞黄腾达了嘛,那她捧着我不是应该的吗?说起来,她丈夫的官儿还是我求你阿耶给晋的呢!”
她有一种理直气壮的蛮横感。
不想跟我来往,那就称病不入宫嘛,难道我还会上赶着想跟你来往?
堂堂正一品妃,爵视亲王,膝下又有皇长子在,招招手,有得是人愿意来!
就是因为惦念旧情,才把给我当跟班的机会给你呢!
德妃张狂,但是她也的确有张狂的本钱。
阮仁燧知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也好命进了宫廷,得到了成全她这个性子的环境,对此不做评价。
倒是想起来另一事了——是时候找个机会,把小姨母跟郑国公府的婚事给搅黄了……
清明节的固定活动就那么几样,前世阮仁燧经历过无数次,现下已经不觉得新鲜了。
大一些的就是祭祖,乃至于大宴勋贵宗亲和外戚们,小一些的就是放风筝、荡秋千,蹴鞠比赛和射柳。
据说在高皇帝开国前后,清明节和寒食节是分开的,寒食寒食,过寒食的那两天要禁火和吃生食,只是这习俗被高皇帝下令改了。
说是一来禁火于百姓不便,二来吃生食容易得病。
据说是生水、生食里边容易有虫?
非得叫烧开、煮熟了才能吃喝。
前世阮仁燧小的时候还很好奇,专程叫人打了生水来看,只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没瞧见里边有虫。
问御书房的太太们,对方也有些不太确定,最后只能说:“或许是高皇帝时期水里边有虫,时移世易,到今世,就渐渐地没有了?”
阮仁燧还很唏嘘:“那时候可真够不容易的啊……”
总而言之,至今宫廷乃至于民间都还延续着高皇帝时期的习俗,少吃生食,不饮生水。
捎带着,连寒食节也逐渐落寞,成了清明节的附属物。
阮仁燧叫德妃领着到了凤仪宫,跟贤妃母女俩几乎是同时到的。
大公主梳了两个小揪揪在头顶,还别了两个珍珠发卡。
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里边掏出了两枚腌制好的珍珠李,一枚给弟弟,另一枚送到了自己嘴里:“我阿娘叫人腌的,可好吃了!”
阮仁燧知道贤妃心灵手巧,一向爱鼓捣这些东西,送进嘴里含着尝了尝,眼睛不由得亮了起来:“是很好吃!”
是甜的,但又不是那种叫人腻歪的甜,里边还残存了一点点酸,叫人忍不住想流口水,可又不至于酸得受不了。
大公主很喜欢吃肉,只是吃完了有时候会觉得腻,贤妃就钻研了几本医药方子,也问了太医,专程拣选了几味中药,腌了珍珠李来叫她解腻吃。
侍奉阮仁燧的保母悄悄问大公主的保母:“去掉果核了吗?”
唯恐皇嗣误食,亦或者卡住喉咙。
大公主的保母说:“都是去掉了的,只有果肉。”
那保母这才放下心来。
殿外种了西府海棠和红玉海棠,一粉一红,两色相映,正是婀娜艳丽的时候,侍从铺了坐垫,姐弟俩聚头在一起开始说话。
殿内的氛围反倒没这么和畅。
德妃与贤妃一起往待客的前殿去,进门打眼一瞧,就见田美人已经到了,她穿得简朴,大概也是不想引人注意,正跟底下几个位分较低的宫嫔说话。
虽说先前朱皇后叫她别出宫门,但清明节是大日子,再不露面,也不是那回事。
这会儿田美人见德妃与贤妃过来,慌忙迎上前去行礼,又说起前事来:“贤妃娘娘,妾身从前不知宫中规矩,冒犯了您,实在愧疚难当……”
德妃瞟了她一眼,也没说话,先跟贤妃一起向朱皇后行礼请过安之后,才毫不客气道:“哪有你这么干的?见到人就凑过来说话,难道贤妃姐姐在给皇后娘娘行礼之前,还得先跟你把话说明白不成?”
贤妃原就有些拿田美人没办法,这会儿德妃直愣愣地把话说破,看田美人都要哭了,就更没法儿评述了。
她只能说:“皇后娘娘早已经处置过了,这事儿也过去了,别提啦。”
又向田氏道:“坐吧,你还怀着身子呢。”
田美人哽咽着应了声,小心地往贤妃下首处坐了。
朱皇后在上边瞧着,也没作声,只是问身边的女官:“长辈们都已经进宫了吗?”
她作为皇后,也要斟酌着领人往千秋宫去的时间,要是到得太早,宗室长辈们还没过去,倒显得对方失了敬重。
女官低声回话:“大长公主与韩王夫妇都已经过了武德门,现在过去,时辰上刚刚好。”
朱皇后微微颔首,叫上宫妃们,起驾往千秋宫去。
阮仁燧跟大公主跟着各自的母亲过去——向来这个时候他们都只是搭头的,今次却破了例。
韩王妃专程很关切地问德妃呢:“德妃娘娘的书写得怎么样啦?”
大长公主略有些诧异地看了过来,想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
德妃万万没想到放假期间还会有人问这话,偏也不能不答,尤其她能感觉到,连太后娘娘都看过来了!
德妃强笑道:“目前还在阅读前人的相关著述,没来得及动笔呢,叫王妃见笑了。”
韩王妃却说:“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呢,非得胸有成竹才下笔,娘娘行事很有章法,胜过世间多少心烦气躁之人。”
又说:“我那儿也有几本可能相关的著述,晚点叫人送进宫来,给娘娘瞧瞧。”
德妃受宠若惊,叫她夸得有些心虚,又有点奇妙的,被人认可了的感动。
她真的很认真地在做前期准备啊!
德妃原本没想说的,这会儿见韩王妃态度亲切,便也就说了:“我还在看前人讲述陶瓷二器的书籍呢……”
简单地提了提,又沿着自己前日写的心得,从里边抽了两句来谈。
还带着点小虚荣心,把嘉贞娘子的评语一起给搬出来了。
这下子,不只是韩王妃,连太后娘娘脸上都显露出几分赞赏来:“能有这样的感悟,可见是真的用了心了。”
叫人拿了今年新供的平州墨来给她,又与了许多别的赏赐。
德妃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成了殿内的中心。
她飘飘然地起身来谢了恩,心里边既激动,又骄傲,还有些难以言表的感触……
太后娘娘是个很冷淡的人,别说是她了,连贤妃都没在她老人家那儿受过这种嘉奖呢!
德妃受宠若惊,一直到祭祖结束,往万春殿去行宴,心里边那股混杂了兴奋与骄傲的热气都没能散尽。
她在心里边给自己鼓劲儿,一定得把这本书写出来!
中午请的是宗亲们,到了午后,勋贵和外戚们陆陆续续地进了宫。
演武场那儿在举办蹴鞠比赛,殿前还专门清出了一片区域,用以射柳。
这也是先古时候留下来的风尚,起初该是与“柳”有关的,只是沿袭至今,就只剩下一个“射”字了。
阮仁燧跟大公主一直在外边跑跑跳跳,玩累了就往圣上脚边一坐,开始看勋贵外戚之家的人各显神通。
至于为什么要坐在圣上旁边——因为他所在的地方是最佳观赏点嘛!
圣上就叫人去选两个好看的彩制饽饽热了,拿过来给两个孩子吃。
又问朱皇后:“王娘娘那边儿,都安排好了?”
朱皇后颔首道:“早早就打发人出宫送了彩饽饽过去。”
圣上听得微微点头。
过了会儿,大公主惊奇不已地瞧着摆在自己盘子里的那头小牛,说:“它这么小!”
再看看弟弟盘子里那头小牛,问送饽饽来的宫人:“它们俩也是姐弟吗?”
童言可爱,惹得圣上和周围人都笑了。
“这也是高皇帝留下来的风俗之一。”
笑完之后,圣上温和跟两个孩子解说这事儿:“最早的时候,祭祀须得人殉,要杀许多的人,后来人觉得有伤天和,就用泥俑取代了人,又改用五畜祭祀。”
“到高皇帝时,他觉得五畜有灵,同样也是性命,就更改了这个祭祀规则,改用面食制成五畜,祭祀天地和先祖,那之后就一直延续下来了……”
祭祀用过的彩制饽饽会用来赏赐群臣,也有吃过之后能身体康健,百病不侵的说法。
大公主笑盈盈地看着盘子里那头小牛,说:“高皇帝他好可爱哦!”
又问弟弟:“岁岁,你说是不是?”
阮仁燧听得挠头:“……嗯,可爱。”
这时候旁边不知道是谁惊呼了一声“开始了!”,四下里的目光便随即转到别处去了。
本朝尚武之风浓烈,女郎修习骑射的比比皆是,武安大长公主的女儿梁大娘子下场射箭,发发箭中红心,惹得满堂喝彩。
圣上就叫人往楼下撒金钱,内侍高呼:“为梁大娘子庆!”
底下人哄抢成了一团,极其热闹。
梁大娘子之后,陆陆续续又有许多人下场,先后撒了几次金钱下地,最后将氛围推上顶峰的,是朱皇后的父亲、定国公府的少国公。
朱皇后的美丽,是没有人会提出异议的,能生出这样的女儿,父母自然也不会逊色。
毫不夸张地讲,朱少国公下场的时候,满楼贵妇当中,起码有八成下意识地前倾了身体,还有人掏出了望远镜。
宁国公府杨家的世子夫人韦氏原本还在给刚刚下场回来的丈夫擦汗,因为贪看美男子,失手把手帕按倒了丈夫后脑勺上。
杨世子:“……”
杨世子看看妻子,再看看满楼上向下张望的贵妇们,无助之余,还有点妒忌。
他面容扭曲,不由得道:“他有这么好看吗?”
韦氏夫人生怕看漏了哪个瞬间,举着望远镜,头也没回,胡乱摆了摆手:“你吃吧,我还不饿……”
杨世子:“……”
朱少国公使人在百步外悬挂水桶,引弓发一箭,中水桶。
杨世子就撇撇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能!”
拔掉正中水桶的那支箭,桶内的水循着箭孔迅疾流出,朱少国公又使人将水桶再往外挪二十步,重新注满水。
而后再发一箭,水不复流。
满堂喝彩!
杨世子就听有人在他身后哼了一声:“怎么不说话了,这你也能吗?”
杨世子:“……”
他又惊又气,回头去看,只见到满楼贵妇都在鼓掌,压根不知道那话是谁说的。
再看妻子激动得脸都红了,站起身来,一个劲儿地叫好鼓掌,忍不住扒拉了她一下:“……你矜持点啊。”
韦氏夫人回过头去,神情气愤,理直气壮地说他:“你心胸能不能开阔一点?大大方方的!”
“你看看满楼这么多人都在喝彩,人家的丈夫有说什么酸话吗?只有你在说!”
“真是的,叫我的脸往哪儿搁?!”
杨世子:“……”
“对了。”韦氏夫人忽的想起另外一事来,赶忙美滋滋地跟丈夫交换了个位子。
本朝向来以高皇帝所置功臣“镇安宁定”四家公府为皇朝四柱,排名第三的宁国公府跟排第四的定国公府一向都是挨着的。
韦氏夫人兴奋不已地坐到了靠近朱少国公的位置,还不忘谴责一句:“你粗枝大叶的,在这儿坐得明白吗!”
杨世子:“……”
他还在那儿emo呢,那边韦氏夫人已经美滋滋地开始跟朱少国公的夫人搭话了:“朱姐姐,你可真好看,跟画里的人似的!你家里有侄女没有?其实我有个儿子……”
朱氏夫人侧眸看了过去,淡淡一瞥,风华绝代。
韦氏夫人短暂地看呆了几瞬,而后自己就略显忧伤地否决了先前的说法:“唉,算了,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