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柳结束之后,节日的氛围被推上了顶峰。
圣上神色松快,与几位老牌勋贵聚在一处说话,宗亲们则多在太后娘娘处聚头。
还有些私交好的,这会儿便三三两两地凑成堆儿,就着春风,说几句悄悄话。
午后夏侯夫人带着小女儿入宫了,不只是她们母女俩,夏侯家二房的人也来了。
阮仁燧被德妃叫过去见一见外祖母和小姨母,问候结束之后,他又有点发愁。
他小姨母跟郑国公府那位郎君的婚事,估计就在这两年了,他倒是想找个法子把这事儿给搅和了,可拆一桩婚哪有那么容易?
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几年之后朱皇后会难产离世,而后郑国公府的女儿入宫做了贵妃。
以当前的局势来看,这桩婚事对郑国公府和夏侯家而言,是双赢的好事。
郑国公府同皇长子构建了足够紧密的联系,夏侯家在高皇帝功臣后裔当中寻到了可靠的盟友。
也正因为两家都明白这是双赢的好事,所以都给予了相当的诚意。
相较于陈家郎君的年纪,夏侯家其实有着年岁更契合的女郎,但最后选出去的,还是德妃的同胞妹妹夏侯小妹。
同样的,陈家郎君的相貌和才干,也的确都是人中翘楚,德行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正是因为这桩婚事此时看来太合适、太得当了,所以即便它是因为阮仁燧而缔结成的,却也不可能因为他一句话而被取消。
说到底,他现在也才三岁呢,能拿这么大的主意吗。
再则,郑国公府不是小门小户,这婚事也早就人尽皆知了,夏侯家平白无故地要退人家的婚,必然得有个说法的,否则真闹起来,也是会大伤颜面的。
阮仁燧犯了难。
嘉贞娘子替大尚宫处理了两件事情,今日宫宴,便来得晚了,这会儿还没进门,就见披香殿的几个保母侍立在廊下。
她心有所感,近前去探头一瞧,果然见皇长子坐在坐凳栏杆上,小小的眉头蹙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嘉贞娘子觉得小孩子流露出大人的神情来,实在是很可爱。
她就上前去,笑吟吟地问了句:“呀,我们殿下怎么一个人闷在这儿?这是有心事呀!”
阮仁燧看着她,眼睛忽然间亮了一下。
他想不出主意来,可以让聪明人替他想嘛!
阮仁燧特别亲热地叫她:“嘉贞姐姐……”
嘉贞娘子“哎哟”一声:“可别这么叫我,差着辈儿呢!”
又半蹲下身来,问他:“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阮仁燧就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跟她拉钩:“你可不能跟别人说!”
嘉贞娘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却没有跟他拉钩,而是点着自己的下巴:“这我可不能应承您。”
她笑着说:“要是危险的事情,我是一定会告诉德妃娘娘的。”
阮仁燧见状,不由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动容。
如果嘉贞娘子真的还没听就满口答应,反倒是没诚意的表现。
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小孩儿,就随口糊弄人,诓自己开口,而是很坦诚地在跟自己谈话。
阮仁燧放心了,就小声问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但是身边人都反对,我又一定要做,那该怎么办呢?”
嘉贞娘子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着实怔了一下,回神之后,她很认真地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呢?”
阮仁燧就说:“如果做不成,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所以我一定得那么做。”
嘉贞娘子一点就透:“但是您没办法详细又具体地跟身边的人解释这件事情,是不是?”
阮仁燧有种酷暑天喝了一杯凉井水的感觉!
怪不得大家都喜欢聪明人呢!
他用力地点头:“对,就是这样!”
又目光迫切地看着面前的人:“我该怎么做啊,尚仪……”
嘉贞娘子莞尔一笑,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而后道:“殿下还是个小孩子呢。”
阮仁燧听得皱起眉来——他以为嘉贞娘子要拒绝他,捎带着说教几句。
哪知道却听嘉贞娘子说:“小孩子依靠父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她注视着阮仁燧的眼睛,诚挚地告诉他:“陛下是很疼爱您和大公主的,至少现在是这样,而这宫里的事情,也没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只是有些事情他懒得管,所以不予理会罢了。
嘉贞娘子由衷地建议他:“或许,您可以试着跟陛下讲一讲这件事,您费尽千辛万苦都做不到的事情,对陛下来说,也许只是举手之劳。”
嘉贞娘子离开了好一会儿,阮仁燧都还在思索她说的那些话。
把这事儿告诉阿耶……
这能行吗?
阮仁燧心里边有点小小的害怕。
不是为了夏侯小妹和陈家郎君的婚事害怕,而是如若真的将这件事告诉圣上,就会迫使他去直面他曾经短暂思考过的那个问题。
阿耶他,好像知道我身上有古怪啊……
在他刚出生的时候,还很小的时候,圣上或有意、或无意地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甚至于眼神和语气,都隐隐地透露出这一点。
阮仁燧察觉到了,只是不敢去戳破,更不敢主动问出来。
万一阿耶把他当成孤魂野鬼,拉出去烧了呢!
到时候阿娘一个人多可怜啊!
要是她因为生了一个怪胎再被阿耶厌弃,那自己岂不是不孝之子?
怎么对得起她呢。
阮仁燧选择做了三年的鸵鸟,不去接触这个问题,现在因着夏侯小妹的婚事,又犹豫着要不要从沙子里边把头伸出来……
阿耶这几年对我还是挺好的,是吧?
他可能猜到我身上有古怪了,但是还对我很好,是不是说明我身上这点事,其实没什么危险?
阮仁燧有点意动,还有些忐忑。
他心想:再看看,这几天有机会的话,也多旁敲侧击一下,试探试探阿耶的态度!
只是阮仁燧没想到,这个试探的机会来得居然有那么快!
因为加了勋贵和外戚的缘故,晚膳远比午膳热闹,人多嘛!
阮仁燧坐在德妃身边,听她矜持又难掩快活地跟其余人说着话——这大抵是她经历过最快意的一次宴饮了。
叫读书笔记打压了数日之后,她终于有机会挺胸抬头,再次一展瓶花界未来开山鼻祖的风范了。
对于德妃来说,身份上所能得到的荣耀,早在入宫之初被册封为昭仪的时候就得到了,在这之后,她真正渴求的,就是社交时别人由衷地亲近和尊敬了。
这种精神上的需求,侍从给不了她,跟班也给不了她,只有身份上与她大致齐平的那些人才能给她。
德妃一整晚都春风得意,从没觉得跟韩王妃等人这么投契过。
阮仁燧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傻乐。
宫宴上的菜式还不错,他格外喜欢吃炙驼峰和炙炊饼脔骨,心情愉悦,不免就吃了个沟满壕平。
往嘴巴里填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吃饱了之后,就觉得腻腻的。
桌上有时鲜的樱桃,他摘了一个吃,又觉得不解腻,思绪略微一转,忽的想起今早晨大公主给他吃的樱桃李了。
小孩子的胃口较之成人要小,尤其他们几乎没有交际,成年人反倒隔三差五地要说句话,没法聚精会神到吃饭这件事情上。
是以这会儿阮仁燧虽已经预备收尾了,但对于殿中其余人来说,这还算是才开始呢。
他肚子里边饱饱的,也懒得动弹,视线瞧着坐在自己这一席对面的贤妃与大公主那边儿:盯.jpg
就这么瞧了一会儿,大公主没注意到,可照顾大公主的保母瞧见了。
她弯下腰低声提醒一句,大公主便有些惊奇地看了过来。
阮仁燧就提起自己腰间的荷包向她示意,而后摘了一颗樱桃送进嘴里,做出吃的动作来。
大公主明白了。
岁岁想吃阿娘让人腌的樱桃李!
大公主是很豪爽的性格,会意之后,马上就解下腰间荷包里那个放置着樱桃李的瓷瓶,叫人给弟弟送过去。
圣上好整以暇地坐在上首,瞧见这姐弟俩之间的眉眼官司了,低声吩咐了旁边内侍一句,惹得朱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桌上有道香煎鸭脯,虽比不得阮仁燧喜欢吃的那两道菜,但也算是不俗了。
他想着马上就能有樱桃李解解腻,遂又用银叉子叉了一块摆到面前的小盘子里。
咬一口,嚼嚼嚼。
好香哦!
一整块嚼完了又觉得不对劲儿,就这么短的路程,怎么还没送过来?
再一抬头,大公主的保母已经到了近前,踯躅着递给他一只玉瓶。
阮仁燧起初也没多想,打开塞子往外倒了一下,惊觉这瓶子是空的!
空的!
……大姐姐给了我一只空瓶?
阮仁燧下意识抬头去看大公主,却见大公主此时并没看她,而是有点气愤地在看上首的人。
圣上托着腮朝她微笑,大大方方地朝她挥一挥手,嘴里还在嚼嚼嚼。
大概是察觉到阮仁燧的视线了,他顺势看了过来,颇友好地朝他笑了笑,同样大大方方地挥挥手,而后继续嚼嚼嚼。
阮仁燧:“……”
大公主:“……”
跺脚.jpg
你真讨厌啊阿耶!
阮仁燧气坏了,也没什么闲心在意周围人怎么看了,跟德妃说了一声,哒哒哒跑过去跟大公主聚在一起,同仇敌忾地开始说圣上的坏话了。
贤妃听见,起初有些忐忑,下意识瞧了圣上一眼,见他神情和煦,微微含笑,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就放下心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酒过三巡,太后娘娘看韩王妃精神有些不济,又顾虑着承恩公夫人身怀有孕,脸色也稍显苍白,便先自离场,领着她们往偏殿去歇息。
如此开头之后,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离席。
德妃今天晚上特别兴奋,与韩王妃聊得热火朝天,吩咐照顾儿子的保母一声,一起往偏殿去了。
贤妃见她走了,便留下来顾看两个孩子。
女眷们走得多了,圣上也单独同几位要臣议事去了,男人们喝了大半场,醉意逐渐上涌,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大了起来。
大公主就忍不住跟弟弟抱怨:“他们怎么那么吵啊,像两只聒噪的鸭子!”
她说的是承恩公跟杨七郎。
承恩公是贤妃的父亲,她的外祖父。
杨七郎是宁国公世子的胞弟。
这两位也算是忘年交,都有点混不吝在身上。
阮仁燧听了,下意识去看贤妃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神情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不着痕迹地瞥过去一眼,短暂地泄露出一点烦闷来。
阮仁燧起初也没在意,最基础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懂的——有些话大公主这个外孙女可以说,但他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结果承恩公不知道是不是就喝得多了,声音越来越大,毫无顾忌,说起自家的私隐之事来:“成天板着张脸,也不知道是摆架子给谁看,费家教的好女儿,骄横善妒,连个婢女都舍不得给我……”
这话他愿意说,周围人却未必愿意听,有心阻止,碍于他是圣上的舅父,却也没那个身份。
倒是杨七郎醉得趴在桌子上,在旁边笑嘻嘻地附和了一句:“夫人看起来落落大方的,行事怎么这么小气……”
大公主听得有些懵懂,阮仁燧却是清楚明白,当下都惊住了。
朱少国公还在席间,瞥了他一眼,冷淡道:“承恩公,你醉了,别说了。”
承恩公冷笑一声,对上他的视线,毫不客气道:“怎么着,我的女人,还用你心疼?”
他对于定国公府一直都存着一点怨恨——要不是朱氏横插一杠,刘家或许是可以延续两代后族的传奇的。
明明他是太后娘娘的弟弟、圣上嫡亲的舅父,旁人都不做声,姓朱的却敢充大头来教训他,还不是觉得他的女儿是皇后,自己的女儿只是贤妃?
再想起去年的事情,就更加恼火了。
他跟费氏不睦已久,基本上已经没了热乎气,倒是发觉费氏身边的一个使女长开了,有几分颜色,便去索取,不曾想却碰了个钉子。
费氏拒绝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回娘家去了。
再记起之后的事情,他怒气更盛。
醉意减弱了理智,朱少国公不让他说,他偏要再说:“晦气!我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在床上像条死鱼一样,硬邦邦的……”
这话就太龌龊,太不堪了!
贤妃那么冷静自持的人,都忍不住尖声道:“承恩公!”
她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喝醉了!”
贤妃脸色铁青,叫左右的侍从:“把他搀出去,往脸上泼一盆水,好醒醒酒!”
承恩公勃然大怒:“你也是个没心肝的东西,一朝得志,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贤妃怒得浑身都在哆嗦,指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道打哪儿飞过去一只茶杯,一声闷响,撞到承恩公肋骨上了!
他怫然变色,左右张望:“是谁?!”
阮仁燧坦然地站了出来:“是我!”
“……你!”
承恩公看着面前那个还没有自己腰高的孩子,一时间不由得给噎住了,好半晌过去,才没好气道:“小殿下,我是你的舅公,是你的长辈,你怎么敢用茶杯砸我?”
旁边人眼见事情越闹越大,赶忙过来劝和:“消消气,消消气,都别说了……”
还有的去劝阮仁燧:“殿下,承恩公喝醉了,口不对心,您别跟他计较。”
阮仁燧冷笑一声,指着这和稀泥的人,口吐芬芳:“你是傻×啊,他要是真喝醉了,为什么只敢骂贤妃娘娘,不敢骂太后娘娘?”
贤妃入宫之后,几乎与承恩公府断绝了来往,太后娘娘难道就很亲近这个弟弟吗?
承恩公要是连贤妃娘娘带太后娘娘一起骂,那就是真醉了,如果没有,就是在这儿借醉撒野呢!
这王八蛋心里边门清儿,骂贤妃这个女儿几句,最后可能就不了了之,但要是骂了太后娘娘,前脚骂完,后脚她老人家就能把他吊死!
承恩公那点阴暗的小心思叫他给戳破了,脸上不由得难堪起来,红着鼻头,愤愤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阮仁燧二话不说,又把大公主面前的茶盏夺过来,一甩手砸到他肋骨上了。
又是一阵叫人发麻的闷痛。
这下子,承恩公是真恼了:“我不跟小孩儿计较,你还敢再砸我?”
阮仁燧嗤笑一声,指着他,无所谓道:“我就是想让你这个傻×知道,皇室里不全都是贤妃娘娘这样温良恭谦让的人,也有我这样的极品!”
而后他背着手,很冷静地道:“先君后臣,你在我堂堂皇长子面前狗叫什么?过来,给我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