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侯世子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跟妻子吵了一架,负气出走,居然在外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先前在那虹桥之下,侍从自那女郎手里接过那枚腰牌,定睛一看,见上边刻的竟是尚仪局女史的身份明证,立时就知道这回踢到铁板了!
是宫里边的人!
尚仪局的女史是有品级的,如今却如同侍从一样,跟随在那两个孩童身边,既然如此,那两个孩子又会是什么人?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也不管世孙如何不情愿,强硬地叫几个同行人把世孙扭送回府,自己没敢直接去拜见颍川侯,而是先去见了世子。
颍川侯世子一看那枚腰牌,就知道事情不好,再听亲信说了事情原委,更觉得心惊肉跳。
宫里边现下就两个孩子,五六岁大的女童是大公主,小一点的男童,必然是皇长子了!
别人想见等闲都见不到,自家这个孽障倒好,一次性得罪了两个!
颍川侯世子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倒是不敢拖延,先是下令厚赐了今日去追赶世孙的侍从们,而后又叫人去料理残局,该赔偿的赔偿了,又赶忙去拜见父亲,与他协商此事。
……
披香殿。
德妃很少跟贤妃同仇敌忾的,但这回竟也少见地站到一起去了。
“颍川侯府怎么教孩子的,在街上横冲直撞,伤到人怎么办?!”
德妃柳眉倒竖,满面愠色:“这是他们姐弟俩运气好,撞到的只是罐子,这要是把人给撞了呢?”
贤妃轻声说她:“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德妃反应过来,赶紧“呸呸呸!”,如此过去,又不安地说:“我盘算着是不是得找个人来念念经?小孩子身体弱,万一给吓到了呢?”
贤妃平日里不怎么搞这一套的,只是涉及到孩子,她也觉得小心无大错:“也好。”
嘉贞娘子这会儿也在旁边,轻声跟两位宫妃说了今天这事儿的首尾:“世孙的脾气,向来都有些骄纵,午后又跟世子夫人吵了一架,负气出门,先前在街上说什么‘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爱拿着鸡毛当令箭’,不是在说两位殿下,是在指摘世子夫人呢。”
小时女官是朝天女出身,过目不忘,听过的话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嘉贞娘子也差不多,是以此刻说给德贤二妃听时,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世孙骄纵,德妃比他更骄纵,听完就是一声冷笑:“依我看,世子夫人的脾气就是太好了,这种敢对着母亲指桑骂槐的东西,就该狠狠给他点教训,让他长长记性!”
又不满道:“颍川侯夫人怎么教孩子的?把孙儿惯成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贤妃听了也说:“这孩子是有点骄狂了,指摘世子夫人出身卑贱——这话就连颍川侯都不敢说呢。”
世孙能跟世子夫人闹成这样,当然不是亲生母子。
世孙的亲生母亲裴氏夫人出身英国公府,是世子的原配发妻,在世孙年幼的时候病故了。
如今的世子夫人,是在那之后,由彼时执政的天后亲自做媒,许给世子的。
这位唐氏夫人跟随了母亲的姓氏,天后时期一直到如今,在坐政事堂第一把交椅的首相唐红,是她嫡亲的姨母。
这桩婚姻的缔结,并不很合颍川侯府里某些人的心意,因为唐氏夫人在此之前,曾经在老家嫁过一次。
后来她的姨母唐红得到天后看重,起势发家,便让人去老家接回了自己的外甥女和亲生女儿,勒令她们与前夫和离,而后缔结了新的婚事。
唐氏夫人被天后指给了颍川侯世子,唐红的亲生女儿、唐氏夫人的表妹小唐氏则被天后指给了靖海侯世子。
唐氏夫人的父亲虽然也是官宦,但品阶并不算高,先前又嫁过一次,颍川侯府的人就觉得她不太能匹配自家的世子。
只是县官不如现管。
颍川侯府虽然有着世袭的侯爵名位,而唐氏夫人的姨母听起来只是正三品的宰相,看起来好像低于侯府,但略微有些脑子的人都该知道,这只是“好像”。
更别说这桩婚事是天后指定的。
别说是侯府了,天后摄政的时候,宗亲都给杀了个七七八八,难道还会在乎区区一个侯府?
的确有人敢不给天后面子,但那种人多半都一大家子在地府整整齐齐了,颍川侯府不想步前人的后尘,就老老实实地认了这桩婚事。
唐氏夫人倒是不觉得自己配不上颍川侯世子。
我是嫁过一次,但你们颍川侯世子难道就是个清白无暇的处男?
你是侯府世子,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是宰相外甥女呢,光是高皇帝功臣,就有十二家侯府,可是政事堂里总共才几位宰相?
配不配得上的,这不都凑一块儿了吗,那就是配得上!
天后赏脸,那她就大大方方地兜着,高高兴兴地谢恩。
颍川侯府里有些人看不起她,那她也不会上赶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日子是自己过的,管别人怎么说呢!
今天这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本朝的平州墨向有美名,也是宫廷贡品之一。
前年平州才刚遭了灾,这两年进献入京的墨条只有往常年的三分之一。
太后娘娘喜欢书法,所以这些平州墨进献入宫之后,多半都供给给了千秋宫,太后娘娘又赐了一些给自己的爱臣唐红。
唐红分润了一些给女儿和外甥女。
这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是以唐府侍从往颍川侯府去的时候,也没有遮遮掩掩。
唐氏夫人收了姨母送来的平州墨,知道这东西宝贵,就叫人登记入库,全数留给自己的女儿曾二娘子了。
她知道女儿喜欢书法,也喜欢好墨。
颍川侯夫人就觉得儿媳妇小气,没有侯门主母的气度。
世孙也是你的孩子,还是二娘子的长兄,都是姓曾的,你难道还不能一碗水端平?
就算不是一人一半,你多多少少送一点过去,也显得有慈母心怀不是?
颍川侯夫人暗示了几句,唐氏夫人置若罔闻,到最后颍川侯夫人没法儿暗示了,只能明说:“世孙也是你的儿子!”
唐氏夫人就觉得烦死了!
她刚嫁进颍川侯府的时候,也是想做个好母亲的,可世孙是怎么对她的?
口口声声乡野之女,当着满院子亲朋好友的面,大哭着说她是狐狸精,是来抢他父亲的!
一直到九岁多,知道要去太常寺走程序,确定世孙身份了,才想起来这位继母的姨母是当朝宰相,唯恐唐红给他使绊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称呼她一声“母亲”!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跟丈夫说:“这是在干什么,表演苦情戏吗?”
“希望我唾面自干,任劳任怨,百般蒙辱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像奴婢一样关怀他、爱护他,耗上几十年心血来感动他,换取他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母亲?”
“怎么,我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有这个心力干点什么不好,凭什么要耗在一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我自己有孩子,不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颍川侯世子无言以对。
唐氏夫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他看不起我,我还上赶着去贴,我是脑子有病吗?”
这回的事情也一样。
那是姨母给她的东西,她没有资格决定怎么分吗?
平州墨是顶好的东西,世孙喜欢,可她的女儿也喜欢啊!
难道要为了一个从来都仇视她的继子,去委屈自己的亲生女儿吗?
那她才真是上赶着犯贱!
唐氏夫人跟婆母呛了几句,惹得颍川侯夫人生了一场大气,偏也不敢真的把这个儿媳妇怎么样,只能一个人怄得心口疼。
世孙知道之后勃然大怒。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平州墨,而是觉得这个继母太狂妄了,出身卑贱,却倚仗着唐红,在府里如此张狂,连颍川侯夫人这个正经的婆母都不放在眼里。
母子俩聚在一起,理所应当地吵了一架。
世孙说唐氏夫人不孝。
唐氏夫人冷笑一声:“你希望别人做到什么,最好自己也能做到!婆母是我的长辈不假,可我难道就不是你的长辈?”
她说:“咱们这一大家子,上梁不正,下梁也不正,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
唐氏夫人毫不客气地骂他:“小兔崽子,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传家法来收拾你!”
“我有做首相的姨母护着,不逊一些也就罢了,怎么,你姨母也是首相吗?!不服气也给我忍着!”
世孙说不过她,反倒被教训了,气个倒仰,还真不敢跟她对耗,怒气冲冲地跑出去了。
这才有了后边的事情。
现下世孙惹出了事来,颍川侯夫人倒是记得去找儿媳妇了。
唐氏夫人的姨母是太后娘娘的爱臣,如若唐红愿意去说一句情,德妃娘娘也好,贤妃娘娘也罢,都不会不给她老人家情面的。
唐氏夫人听完真是给气笑了:“我算老几啊,敢去教太后娘娘做事?”
德妃向来骄狂——跟世孙比起来,这位是真的有骄狂的本钱。
贤妃呢,虽然向来好性子,但她也是一位母亲。
世孙冒犯了贤妃,说不定她就一笑置之了,可世孙冒犯的是贤妃的女儿,那这件事情,肯定是没有办法轻轻巧巧揭过去的!
她也听姨母说过,宫里边圣上教导大公主是很用心的,因为是第一个孩子的缘故,正式的待遇甚至于比皇长子还要高一点,可见是存了政治上的指望。
如果此时对上一个侯府世孙都要退避,大公主颜面何存?
唐氏夫人才不会去趟这个雷!
《继子平日里对我冷言冷语,很不客气,关键时刻,我不计前嫌,仗义出手……》
这剧本谁想要谁要,反正我不要!
唐氏夫人忙着呢。
她的女儿曾二娘子已经中了举人,就等着再去参加会试了。
姨母唐红也看过曾二娘子的文章和功课,说是还差了点火候,就算能中进士,估计也是吊车尾。
唐氏夫人想着女儿还很年轻,不必急于下场,先让她钻研两年,磨磨性子再说。
倒是可以着手准备着相看婚事了。
她打算给女儿娶一房丈夫回来,做她的贤内助……
……
小时女官带着两位皇嗣回了宫,便先去给圣上请安,回禀今日之事。
昔年高皇帝开国,设置公府九家、侯府十二家,颍川侯府便是其中之一,也算是老牌勋贵了。
现下侯府世孙冲撞了大公主,好好歹歹,都得叫圣上知道才是。
圣上听她说了事情原委,神色倒是很平静,只是问了一句:“是仁燧跟你商量着不要把事情闹大,先回宫再说的?”
小时女官毕恭毕敬道:“是。”
圣上心想:他倒是真的友爱手足呢。
皇室有心收拾一个勋贵子弟,是很简单的事情,事后把人提溜进宫里来,想怎么收拾都行。
但是以事发当时的环境来看,及早脱身,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一来彼处人多,很容易生出是非来。
二来嘛,大公主毕竟还小,对于权力的认知还有些懵懂,若是被孩子的本性驱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无形当中就会折损她的政治形象。
圣上膝下现在也只有两个孩子,田氏虽然有孕,但毕竟还没有生下来不是?
他很慎重地在维护两个孩子的声望。
这边小时女官把话回完,没过多久,颍川侯父子便提着世孙入宫请罪来了。
颍川侯才刚进门,便郑重拜倒,满脸惭色,愧声道:“臣有负圣恩,实在无颜来见陛下!”
后边世子和世孙早已经跪了下去。
颍川侯又开始阐述今日之事,道是世孙少年顽劣,心性未定,在外纵马伤人,亏得恰逢大公主与皇长子微服私访,爱民如子,打抱不平,出声呵止,如若不然,还不知会酿成什么祸事来!
说完,又流着眼泪开始请罪……
圣上静静听了,心想:颍川侯行事还是很老辣的,怎么世孙就不长脑子?
相较于意气用事的孙儿,颍川侯就要成熟多了。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但是没必要翻出来。
他从头到尾都没提世孙和世子夫人之间的矛盾。
提了干什么?
家丑外扬,叫人取笑颍川侯府家宅不宁,捎带着触怒唐红这位权相吗?
他也不说世孙撞翻的那罐猪肚汤——真要是说了,传将出去,万一有人觉得大公主小气呢?
别管这话是谁说的,只要外边有了这样的风声,这笔账就得记在世孙头上!
稍稍修改一下事实,改成大公主路见不平,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这就很好。
从小处说,颍川侯府并没有推卸世孙身上的责任,大公主德行完美无缺。
往大处说,如若以后大公主真的有了前程,这就是记述在本纪开篇的一桩小事,公主少有仁德,为民请命……
颍川侯在朝中多年,很明白该如何做人做事——不能叫上边的人吃亏!
如若不然,你不倒霉谁倒霉?
圣上见他这样识趣,果然十分地和颜悦色,瞟一眼旁边跪坐着的史官,看对方正奋笔疾书,便轻叹口气,温和道:“好在没有造成伤亡,如若不然,事情就真的难以收场了。”
颍川侯唯有再谢。
世子在后见圣上神色缓和下来,这才膝行上前两步,徐徐开口,道是侯府已经赔偿了受伤的人和摆摊的几个商贩,又询问大公主是否有闲暇,世孙好向她当面请罪。
圣上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说的话,当下朝她招了招手,让她领着世孙去披香殿见大公主。
“哎?”小时女官微露茫然之色:“陛下,是叫世孙去向公主行礼请罪吗?”
圣上瞧了她一眼,眉梢微挑,附和了先前阮仁燧的说法:“仁燧说得真是一点不错,你有时候就是坏坏的。”
小时女官又一次露出了白切黑的笑容。
圣上也笑了,看颍川侯父子微有不安,遂道:“管教孩子,是颍川侯府的差事,朕不必越俎代庖,只是先前皇长子对姐姐有所承诺,不好叫他失信于人的。”
颍川侯父子听得面露茫然,满心不解,倒是不敢违逆,当下齐齐称是。
世孙叫小时女官领着,身后跟着诸多宫人内侍往披香殿去,心想:皇长子对大公主承诺了什么?
总不至于是砍了我吧?
他也知道自己这回是给家里惹了祸事,看祖父一把年纪如此卑躬屈膝,心里边也不是不愧疚的。
世孙就想:要是大公主要打我一顿,那也是应该的,我认了。
然后就到了披香殿外。
小时女官就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们皇子殿下之前劝公主回宫的时候,承诺了会收拾一下世孙呢。”
世孙已老实,低眉顺眼,当下毕恭毕敬道:“但凭太太处置。”
小时女官脸上的笑容便更加地亲切起来:“哎呀,你把宫里想成什么地方啦,龙潭虎穴吗?不会打你的。”
她语气轻飘飘地说出了对一个青春期少年而言相当恐怖的话:“世孙去公主面前大喊十句‘我是小狗’就好啦!”
世孙:“……”
世孙:“不能改成打我一顿吗?”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放心吧,等您出了宫回去,颍川侯会打的。包打。”
世孙:“……”
小时女官还追着捅了一刀:“这下子如愿以偿,双喜临门,高兴坏了吧?”
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