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孙去了披香殿,在大公主面前大喊了十声“我是小狗”。
肢体虽然还活着,但青春期少年的魂魄已经死了大半。
而后被颍川侯父子带出了宫。
贤妃对这个结果是满意的,倒是德妃有点不高兴呢,见了嘉贞娘子,跟她嘟囔:“就这么放过他啦?”
嘉贞娘子轻轻说:“娘娘,朝堂之上很少会有大开大合的阵仗。世孙有错,是错在行事不检、纵马伤人,可要是因为这个罪过而打杀了他,就太过了。”
“如若圣上因此下令杖杀了他,那这件事情本身,可要比世孙纵马伤人严重得多得多了。”
这是不仁。
寻常人的不仁无足紧要,但是圣上是天子,他不可以不仁。
如现下这样的结果就很好,大公主得到了好名声,颍川侯府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受伤受损的人得到了足够的赔偿,世孙也认了错,君臣相得,多么和谐的场面?
嘉贞娘子说:“到这里,事情就差不多快要结束了。”
德妃蹙着眉头,有些微妙地不满:“这也太便宜他了吧!”
嘉贞娘子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便宜他呢?”
她说:“我一直说的都是事情‘差不多’要结束了呀!”
“差不多”要结束,就是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事情发展到现下,只差着最后的一环了。
圣上出于对皇室仁德形象的守护将此事轻轻放过,是为了大局考虑,可颍川侯府要是也学着圣上的样子在侯府内部将此事轻轻放过,那就是不识抬举了。
你们家把孩子养成这样,惹出事来,还冒犯了两位皇嗣,真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再则……
嘉贞娘子心里边有所明悟,转头看向前朝所在的方向。
圣上不会真的跟世孙置气。
一来他没有真的伤害到大公主和皇长子,二来,说到底,在他面前,那也只算是个小孩儿。
圣上只会跟京兆尹生气。
因为勋贵纨绔在神都街头纵马,是京兆尹失职!
这个罪责,可比世孙身上的要严重多了!
只是对于德妃来说,反倒是京兆尹这边的事情,显得无足轻重了。
说着,她将视线转向了窗外,不无好奇地道:“殿下那是在干什么,种树吗?”
四下里观望了一下,又迟疑着说:“这地方种树,枝繁叶茂之后,怕不美观吧?”
宫廷里的庭院布景,都有专人操持,宫妃们可以出于个人的爱好适当加以调节,但主体上的结构,其实没太有变动的空间。
是以这会儿嘉贞娘子见皇长子带着人在院子里热火朝天地挖树坑,还有人提了水在候着,就觉得有点新奇。
德妃在不触及到某些敏感区域的时候,对孩子是很宽容的。
这会儿听嘉贞娘子问了,就以一种看似不在意、实则炫耀的语气说:“他知道我喜欢花木,专门在外边买了几棵樱桃树回来呢,一番孝心,我也不好辜负他的嘛!”
又让嘉贞娘子看她用来插花的竹篮,假惺惺地责备说:“真是的,宫里边什么东西没有?要他专门从外边给我带!”
嘉贞娘子明了她的心意,先是夸了皇长子的孝心,而后转目去瞧德妃的插花。
她脸上的褒赞愈发真切起来:“娘娘的手艺真好,高低错落,花草有序。时人多用名花插瓶,富贵雕琢之气过盛,反倒失了质朴天真,娘娘却别出心裁,点缀了两枝雪柳,真是妙趣横生!”
同样是夸奖,某些没文化的岁岁小孩儿只知道说“阿娘,你插的花真好看!”和“太漂亮了!”,但是人家嘉贞娘子,就能夸到人心坎里去!
因为这几句夸奖,德妃一整天都美滋滋的,走路都带着风。
嘉贞娘子的夸奖并不是出于社交上的礼貌,而是真心实意。
先前她也在德妃宫里待过,只是那时候德妃有孕,很少再去触碰花草之类的东西,虽也知道德妃颇擅长此道,但到底很少有机会见到她施展。
这会儿见了,不免惊叹不已。
后边到了凤仪宫,还忍不住夸奖呢:“德妃娘娘若是不做宫嫔,也足以做个花博士,为宫廷供奉了。”
这个“供奉”,指的就是凭借某项技艺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
有擅长弹琵琶的供奉,还有会斗鸡的供奉,到了先帝那一朝,身边多有画院的供奉,虽无品秩,然而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天子身边的人?
朱皇后很少听她这样夸人,尤其夸的还是德妃,倒是真的怔了一下:“真有那么好吗?”
嘉贞娘子就详细地形容了一下给她听:“真是灵性见秀,英华外发!”
朱皇后近来在协同内庭女官们编纂女子用来启蒙入学的书籍,闻言倒是起了一点心思:“过几日我有空,或许也可以去瞧瞧,德妃若是有闲暇,也有天分,倒是可以写一本讲述瓶花的书籍……”
内宫当中多有贤媛才女,朱皇后作为国母,除去操刀皇嗣们的教养之外,也延续了天后时期的作风,鼓励她们撰书立说,刊印出来的诗词文赋传出宫去,作为盛世宫廷文学的代表,风靡一时。
现下起意叫德妃去写一本瓶花录,既可以宫嫔修身养性,也可以向天下人展示宫廷的文化与教化,于后人而言,也算是一种记述和宣扬。
嘉贞娘子笑吟吟道:“您还真别说,单讲瓶花此道,宫里头就没人能越过德妃娘娘去。”
……
颍川侯府。
颍川侯毕竟老辣,前脚带着儿孙出了宫,回府之后第一时间就让人把孙儿按到了条凳上一顿狠打。
颍川侯夫人心疼孙儿——前儿媳妇早逝,这个孙儿是她手把手带大的!
她说:“不是已经请过罪了吗?怎么还要打呢!”
颍川侯冷笑一声:“现在还只是挨打,不叫皇室真的把这口气出了,以后丢掉性命都不奇怪!”
他厉声吩咐侍从们:“打!”
世孙给打得起不来身,最后是被抬回房的。
颍川侯夫人在旁边看着,不住地流着眼泪。
唐氏夫人也在,她是纯粹来看热闹的。
家里有大事发生,还闷在房里不闻不问的,叫人看着不是那么回事。
颍川侯夫人原本还在哭呢,看儿媳妇不痛不痒的样子,活活把眼泪给气没了,跟丈夫说:“你看她心多狠,一滴眼泪都不掉!”
颍川侯:“……”
颍川侯心烦意乱:“你也别哭了!”
思前想后,又往世孙床前去了。
“你不是天子,这世界不会绕着你转,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只能接受它!”
他苦口婆心地说:“你母亲去世的时候,只是放心不下你,久久不能合眼。你口口声声惦念着她,又把日子过成这样,怎么对得起她?”
还说起唐氏夫人来:“平日里你们母子俩不合契,外人也分辨不出孰是孰非,但这回的事情难道还分不出孰是孰非?是她按着你的脖子,让你去街上纵马伤人的吗?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
世孙默然不语。
第二日,世孙的外祖母英国公太夫人也派了人来问候,希望等世孙好转之后,往外家去陪伴外祖母住一段时间。
这就是想好好劝一劝外孙,让他转转性子的意思了。
颍川侯也应了。
唐氏夫人跟表妹小唐夫人和友人王元珍一处吃饭,席间说起此事来,眉宇间嗤笑之情丝毫不曾掩饰:“早干什么去了!”
她这话不是单单是在说英国公府,也是在说颍川侯府的人。
现在知道得好好教孩子了,从前怎么不教?
她饶是性情豁达,此时酒过三巡,说起此事来,也不免气苦委屈:“说到底,无非是看不起我罢了!”
从前世孙在府里几次三番与她争执,当着亲戚的面下她这个继母的面子,那些人都在说什么?
说做母亲的不要跟孩子计较,说他从小就没了生身母亲,真是可怜啊,你是长辈,多包涵他几分吧!
现在世孙出去撞上大公主了,怎么不敢跟大公主这么说?
别去跟圣上请罪啊,也跟在她面前似的,跟圣上打感情牌,道德绑架一下圣上——这孩子从小就没了母亲,别跟他计较!
小唐夫人哼笑一声,给表姐斟酒道:“颍川侯敢这么说,圣上能把他头拧下来!”
另外两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第二日王元珍往千秋宫去拜见太后娘娘,还说起这事儿来了。
只是她并没有评说颍川侯府的事情,而是把它当成引子,谈到了前朝那边:“圣上生了大气呢,纪京兆这回怕是要糟了。”
纪京兆指的是现任的京兆尹纪文英。
太后娘娘听得很平静,只是问了句:“闻俊杰怎么说?”
王元珍道:“闻相公不置一词。”
纪文英是闻相公的女婿。
太后娘娘点点头,没再说这事儿,而是看着她若有所思:“你在中枢待得太久了,或许该到地方上去历练一下了……”
……
总而言之,这件事就算是到此为止了。
几天之后,宫妃们协同皇嗣在凤仪宫行宴,德妃还在说呢:“早知道会这样,就不叫你们出去了。小时女官也是,撺掇着孩子出去,把心都玩野了!”
她还是有点心有余悸。
孩子那么小,要是真的遇上点什么,都反应不过来!
大公主坐在贤妃旁边,却说:“可是德娘娘,要是我们不出去,他以后还会那么横冲直撞的,肯定还会再有人受伤啊!”
朱皇后也说:“禁中有人跟着呢,不会有事的,叫孩子们出去走走看看,长长见识,知晓民情,是好事。”
德妃心想:那是因为两个孩子都不是你生的,你不心疼!
大公主就很好奇地问她:“德娘娘,为什么你的眼睛总是会这样啊?”
说着,她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学着德妃惯常的样子,提着眼皮,往上翻了个白眼。
德妃:“……”
阮仁燧没忍住,一口酸梅汤喷了出去!
朱皇后:“……”
贤妃有点尴尬地敲了女儿一下:“别做鬼脸!”
说完了又反应过来不太对——这不是说德妃之前就是在做鬼脸吗?
有心解释一句吧,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只得颇为尴尬地沉默了。
德妃简直要气死了,回去的路上还在说:“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我难堪!”
阮仁燧知道,这时候阿娘不需要儿子教她做事,只需要有个人理解她的情绪,站在她这边儿。
亲近的人相处起来,有时候需要的不是评说,而是站队和理解。
他同仇敌忾地附和了德妃:“没错儿,她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让阿娘你尴尬,真是太过分了!”
德妃就老调重弹,以怨报德,又一次开始鸡他:“你要给我争气啊,岁岁!”
阮仁燧:“……”
晚上圣上过去,德妃余怒未消,知道圣上喜欢大公主,所以就避开她不提,只说贤妃:“刘姐姐笑话我呢,说我爱做鬼脸……”
“嗯?”圣上就好奇地问她:“所以你做了没有?”
德妃:“……”
德妃撒着娇抱怨他:“讨厌,你也笑话我!”
两个人洗漱安置了。
第二天阮仁燧起个大早,往寝殿里去的时候,德妃还在梳妆。
圣上坐在梳妆台前,执笔替她勾勒面上的斜红。
阮仁燧在旁边瞧了一眼,心说:阿耶画的比宫人们画的好。
本来也是嘛,擅长书画的人,下笔原本就格外地稳当。
这么短暂地一个功夫,他忽然间想起离宫了的乳母钱氏来了。
也不知钱妈妈近来如何。
她还在画画吗?
宫人们送了早膳过来,也将他从思忖当中唤醒,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始用饭。
阮仁燧吃得比两个成年人少,很快就结束了,无需德妃示意,便有宫人送了净手的温水来。
阮仁燧还没来得及把手伸进去,就听大公主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来了,露水一样,清冽又有精神:“岁岁!岁岁,我来喊你去上学啦!”
德妃就觉得输了。
趁着圣上不注意,她开始鸡自己儿子:“明天早点起,你去喊她!”
阮仁燧:“……”
阮仁燧如实道:“往那边走绕路啊,阿娘!”
德妃瞪他一眼,强忍着拧他耳朵的冲动:“你能不能上进一点?”
阮仁燧就诧异地看着她,语气谴责地说:“你进宫都好几年了,连个贵妃都没混上,这么不争气,还好意思催我上进?”
德妃:“……”
德妃就觉得有点手痒,打孩子的想法在脑子里生到一半,忽的想起圣上还在这儿……
她只得暂且作罢,伸出一根食指,狠狠地点了点他:“你等着!”
下午回来我再收拾你!
圣上面前,她面带微笑,语气轻柔地招待了大公主,而后亲自送两个孩子出去:“去吧,路上慢一点,要好好听太太们的话呀!”
阮仁燧回头朝她招手,笑得阳光灿烂:“放心吧阿娘,我一定会搞砸的!”
德妃:“……”
德妃捏紧拳头,表情不受控制地狰狞了一个瞬间。
圣上:“……”
圣上默默地转过头去,继续吃自己那顿没吃完的早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