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还挺喜欢吃猪肚汤的——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而是因为在宫里得不到,所以才喜欢。
贤妃看她想吃,倒是也叫小厨房试着去做了两回,材料都是差不多了,大公主尝过之后,却说不如宫外吃过的好吃。
贤妃就明白她的心思了,故意叹了口气,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来:“唉,看这样子,只好请小时女官再带你出去吃一回啦!”
大公主煞有介事地跟着点了点头:“唉,真是没办法呀!也只好这样了!”
一个孩子是带,两个孩子也是赶,没过几天,小时女官又带着两位皇嗣出宫了。
到了那家猪肚汤店,从外边往里一瞧,小时女官不由得露出一点讶异来。
大公主察觉到了,仰着脸,好奇地问她:“怎么啦,汤锅里没有花椒了吗?”
她跟小时女官说:“我今天自己带了!”
特别骄傲地打开自己背着的小包,再从里边掏出一个小荷包来,打开一看,里边全是开了壳儿的花椒。
一两总是有的。
小时女官:“……”
阮仁燧都给惊住了:“大姐姐,你带这个来干什么?”
大公主就觉得他们的反应好奇怪:“不是说汤里要有花椒才好喝的吗?老板放得少,我多带一点给她呀!”
小时女官看得忍俊不禁,倒是没有阻止,笑着说了句:“尽倾汤锅里,赠饮天下人,也是件好事。”
阮仁燧还记得先前小时女官那一怔,又问了一问:“店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语气里带了点欣赏:“她真的把那两个人给请走啦!”
挺难得的。
做女儿的,硬生生拗过了父母。
阮仁燧倒是不觉得奇怪。
他理所当然地想:所以后来老板发财了嘛!
一大两小进了门,那老板竟也还记得他们,见了小时女官,极热络地上前来打招呼:“又见到娘子了。”
小时女官笑眯眯道:“是啊,有日子没见啦!”
又主动问:“您怎么称呼?”
老板听得精神一振。
贵客肯主动问一句如何称呼,其实就是对她感兴趣的意思了。
她先道了句“娘子太抬举我了”,而后才笑着道:“我姓崔,因是中秋生的,所以都管我叫十五娘。”
“哦,”小时女官叫了一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含笑应了,又问:“您几位今天吃点什么?”
大公主看她们说完话了,在旁边现学现卖,叫了声:“十五娘子!”
崔十五娘不能低头俯视客人,便蹲下身去,与她视线齐平,笑问道:“小娘子有什么吩咐?”
便见大公主很认真地解下自己背着的小包,从里边掏出荷包来,递给老板,叫她把花椒加到汤锅里面去。
崔十五娘下意识接过荷包的时候,还不知道里边装的是什么,等知道之后,不由得诚惶诚恐起来。
在外做买卖的人,眼力见总是有的,面前虽然是一个年轻小娘子带着两个幼童,但她岂会看不出旁边两桌都是同行的侍从?
而神都城里,最不缺的就是贵人了。
崔十五娘也知道这一两多花椒对于面前年幼的小娘子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她不愿赚这个便宜——花椒事小,要是叫小娘子家里的长辈觉得外人利用孩子不懂事的机会来撺掇着她牟利,事情就大发了!
还是小时女官替她拿了主意:“没事儿,收下吧,碾碎了加到汤锅里去就是了。”
崔十五娘见她作声,心便定了,应声之后,又说:“以后您几位到这儿来吃猪肚汤,可不许再给钱啦!”
小时女官也不与她客气,笑着应了声:“好。”
她点了菜,仍旧是三碗猪肚汤。
不多时,崔十五娘亲自送了过来,还额外赠了一碟小菜、一盘酱鸡爪过来,神色当中略带着点迟疑。
小时女官就明白了:“你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崔十五娘先是向她致歉,而后才犹豫着道:“我愚钝,遇上事情容易糊涂,娘子是聪明人,或许可以替我拿个主意?”
小时女官道:“但讲无妨。”
崔十五娘便用手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慢慢说:“不瞒娘子,现下这处铺子,原是我赁下来的,并非我所有,这几日才知道房主打算卖掉了。我攒了些钱,又额外借了一点,打算把这间店面跟后边的院子给买下来。”
“这地方外边市价约莫是一百七十两,只是近来铺面的价格有些浮,实际上成交,约莫在一百三十两,我犹豫着该怎么跟房主定价……”
小时女官听了,先说:“不要跟房主谈感情,你们没什么感情,要谈钱。”
要是指望拉一拉过去赁房子的感情,就能让房主降价的话——你怎么不想着出于过去的感情,加价买人家的房子?
崔十五娘应了声,而后又说:“也有人建议我开一个低点的价格试一试房主的底线,留出砍价的余地来……”
小时女官好奇道:“有多低?”
崔十五娘小声说:“一百两。”
小时女官哈哈大笑。
崔十五娘被她笑得不安起来,明明比她还要小几岁,这时候看起来反倒像是个局促的后辈了。
小时女官笑完之后,告诉她:“不要跟傻子来往,会把你也带傻的,这个人虽然懂得些利益关系的皮毛,但是不懂人心。”
继而又告诉她:“作价一百七十两,实价一百三十两的房子,你去出价一百两,只会激怒房主,他宁肯九十两卖给别人,也绝对不肯一百两卖给你!”
崔十五娘听后面露豁然之色,起身向她行礼:“还请娘子教我!”
小时女官说:“实价约莫一百三十两,那你开一百五十两吧。”
她向崔十五娘示意现下这间铺面:“你从里到外收拾好,耗费了多少心力?这段时间,又结识了多少熟客?要是买不到这铺子,再去挪窝的话,须得消耗的,可就不止差价里的二十两了。”
崔十五娘目露思索之色。
小时女官见状,又多说了一句:“十五娘子,你能拿出一百多两来买铺子,也算是小有身家了,不要为了省小钱而耗费你的精力,要开始尝试着用钱来换取精力。”
崔十五娘听得错愕,转而若有所思,很郑重地行礼谢过了她。
几个人在店里吃得很饱,终于挺着肚子,预备回宫了。
这一回阮仁燧长了记性,额外让人包起来一份,带回去给德妃尝尝。
小时女官忍着笑问他:“带回去自己吃吗?”
阮仁燧发现了:“小时娘子,你坏坏的!”
他说:“上一次大姐姐要带猪肚汤回去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呢?”
“我问了呀,”小时女官笑容和蔼,宛若一个白切黑的汤圆:“是你说德妃娘娘不喜欢吃动物内脏的嘛!”
阮仁燧:“……”
你们这些聪明人都有种狐狸似的奸猾感。
几个人都吃撑了,便也就没有乘坐马车,步行着走在街上,捎带着消消食儿。
这回他们是白天出宫的,街道上正是热闹的时候,软红香土,虹桥熙攘,大船的白帆在远处风中招摇,虹桥上下皆是摆摊兜卖各式货物的小贩。
因是春日,还有人在卖树苗和果苗。
阮仁燧过去瞧了瞧,想着距离自己长大还有很多年,完全有时间等待树苗长大,遂让人买了几棵樱桃树苗,预备着栽到自己的院子里。
他喜欢吃樱桃。
那桥头上有个老翁在卖竹编的背篓,大公主不由得贪看了几眼。
她其实对背篓不感兴趣,只是很喜欢那老翁摆在脚边的几个小篮子。
约莫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很难真正地用来承载什么,但要是拿来给小孩儿玩过家家,就刚刚好了!
小时女官看大公主感兴趣,便领着她近前去问价。
阮仁燧也跟着过去,只是没看竹编的小篮子,倒是在绕着几个稍大些的竹篮打转。
德妃喜欢插花,素日里用来插花的器具也多,各色各样的陶器和瓷器,他想着,或许也可以用竹篮来试试看?
姐弟俩蹲下来开始准备扫货,那老翁见状,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两个都是富贵人家的孩子,随便从指头缝里露出来一点,他都不虚此行了!
正在此时,喧嚣与叫嚷声从另一边桥尾传过来了,夹杂着高昂的催促声和马蹄声,迅速往这边逼近。
阮仁燧茫然地扭头去看,便见虹桥上已经是人仰马翻,好几个行人被撞倒在地,另有几个摊子也被掀翻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面骄横,骑着马从桥上疾驰而过,后边还有侍从慌里慌张地在追。
那老翁摆摊的地方在桥头,倒是没有受灾之嫌,此时朝那边张望一眼,不由得暗暗咋舌。
阮仁燧就感到一阵风从自己身边刮过,再定睛去瞧,那少年已经越过自己几丈远了。
他看着虹桥上的一片狼藉,皱起眉来,只是都没等说话,旁边大公主已经超级愤怒地叫了起来:“把他给我抓起来!”
阮仁燧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意会,大公主已经气呼呼地原地跺脚起来:“我的猪肚汤!”
阮仁燧愕然回头,就见自己几人后边提着猪肚汤的侍从已然成了那少年纵马过借的受害者,汤罐破裂,汤水撒了一地,正顺着倾斜的地势,徐徐往河间去……
随行的扈从听令前去拦人,阮仁燧回过头去,对着身后的满地狼藉看了一会儿,忽的转头去看小时女官。
说起来,自己一行人当中,她才是真正有能力拿主意的那个人。
察觉到他的目光,小时女官看了过去,旋即半蹲下身,告诉他:“好像是颍川侯府的世孙呢。”
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
啊!
是他啊。
阮仁燧脑子里宕机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反应过来——此世孙非彼世孙。
现下小时女官口中所称的“世孙”,其实是多年之后他熟知的颍川侯世子。
想到这儿,阮仁燧心下纳闷儿起来。
记忆里,那位不是这么骄狂的性格啊!
颍川侯府的世孙催马在前,侍从们紧跟在后,只是追了许久,都没能撵上他。
原因倒也简单,世孙年少气盛,有所依仗,敢在神都街头纵马,侍从们哪有他的底气?
一来有所闪躲,二来眼见有人受伤,亦或者翻了摊子,还得留下个人来替世孙收拾残局,出钱给赔上。
如是一路缀在后边,跟着上了虹桥,眼见着世孙越走越远,而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了。
世孙原本还在催马向前,不曾想街边一个劲装汉子腾空而起,半空中人影一闪,下一瞬,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世孙的身后。
缰绳被他夺到手里,勒紧之后,终于停下了这匹骏马的脚步。
飞驰当中忽的有人贴近,世孙着实吃了一惊,被勒住马,而后拎着下来之后,更是又惊又怒:“你是何人,你怎么敢——”
他是少年狂妄,侍从们却知道深浅,神都城里的贵人何其之多,对方眼见世孙乘肥衣轻,还敢上前阻拦,必然是有所倚仗的。
领头的管事赶忙上前去见礼:“兄台见谅,见谅!可是有亲朋方才被我家郎君伤到了,要不要紧,可需要我随从去请大夫来瞧?”
那大内高手并不言语,后退一步,让开道路,请两位皇嗣上前来说话。
那侍从便眼见着从后边走出来一个脸颊丰润的小娘子,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子出来。
他并没有因而心生轻视,态度上反而愈发地和煦起来。
因为成年人可能会权衡利弊,但小孩子不会。
最要紧的是,很多事情如若发生在成人之间,可能大家笑一笑就过去了,但你要是伤到了对方的孩子,那这个仇会结很久很久的!
他问小时女官:“这位娘子有何见教?”
小时女官含笑道:“不是我,是我们家小娘子有话要说呢。”
侍从楞了一下,旋即将目光挪到大公主脸上,问询似的看了过去。
大公主没有看他。
她看的是世孙,语气不悦:“你这个人,怎么毛手毛脚的,都把我的猪肚汤撞撒了!”
世孙不耐烦地站在一边,听见那个小娘子指责自己,倒是也没有出言不逊。
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荷包,抓住一块碎银子,就准备扔出来。
侍从见状暗道不好,几乎是扑着过去,把他的手臂给按住了!
对面那小娘子难道缺这么点银子吗?
真的把钱扔出去了,反倒会激怒对方!
世孙出门的时候就憋了一肚子气,半道上被人勒住马停下,就已经很不快了,方才叫一个小娘子当众诘问,没发作出来,是在自持身份。
现下再见这侍从居然还敢违背自己的意思,一直压制着的火气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抬手一鞭子抽过去,毫不客气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
他冷笑一声,指桑骂槐:“你们这些出身卑贱的人都是一般货色,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
阮仁燧听得摇头:“你们颍川侯府的人,好像真的都不怎么会说话。”
大公主毕竟年幼,没怎么听明白世孙这席话的意思,还有点奇怪为什么他忽然间把自己人给打了。
她问小时女官:“他刚刚想干什么?”
小时女官平静地告诉她:“他想从荷包里取一些钱出来,扔在地上,充当那罐猪肚汤的赔偿。”
这句话大公主听得很明白,脸上随即流露出愠怒的神色来。
这下子,她是真的生气了。
阮仁燧随从在旁,眼见着周围人越聚越多,不由得暗暗摇头。
大公主现在还太小了,但是她所掌控的能量又是巨大的,若是受情绪操控,下达了什么不得宜的命令,反倒容易影响到自身。
想到这里,他便凑了过去,悄悄叫了声:“大姐姐!”
大公主疑惑地看了过来:“怎么了,岁岁?”
阮仁燧朝她伸出了手指,作势拉钩:“把这件事儿交给我来办吧,最后的结果保管让你满意!”
大公主将信将疑。
阮仁燧就说:“我能让他在你面前大喊十声‘我是小狗’!”
大公主眼睛一亮,跃跃欲试:“真的?!”
她觉得这是可凶可凶的惩处了!
阮仁燧向前伸了伸手,很肯定地说:“真的!”
小时女官:“……”
大公主倒是很高兴,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世孙,一脸“你完蛋了”的表情,跟弟弟勾了勾手指。
阮仁燧又伸手去拉小时女官的衣袖,等对方蹲下身去之后,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时女官不由得面露讶异,了然之余,微松口气。
那边颍川侯府那侍从好言相劝,百般替世孙周全,反倒挨了一鞭,心下实在悲愤难言,不只是他,同行的几个侍从,也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世孙尤嫌不够,还要再骂,这时,却见对面那行人当中走出来一个年轻女郎,向前几步,而后从袖中取出一枚腰牌,递到了那挨打的侍从手里。
“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颍川侯。”
她看了满面桀骜的世孙一眼,很平静地说:“颍川侯会好好教教世孙,以后该怎么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