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仁燧只有三岁,大公主也才五岁,男女也是七岁才不同席呢,为了照顾方便,晚上姐弟俩睡在一起。
吃过晚饭之后,阮仁燧就看他大姐姐坐在罗汉床上,叫人摆了一张小几,趴在上边预习第二天的功课。
阮仁燧:“……”
这也太卷了吧大姐姐!
他忍不住说:“你看这个干什么啊大姐姐!”
大公主瞧见他,眼睛一亮:“岁岁,你也来学!”
阮仁燧:“???”
大公主脸上流露出一点气恼的神情来,倔强地捏着小拳头,说:“我们今晚上不睡觉了,一起看书写字,熬到明天天亮,让她们后悔一辈子!”
阮仁燧:“……”
这是鸡给黄鼠狼拜年啊大姐姐!
小时女官在外间用一只紫铜五更鸡烤红薯,闻声不由得抿着嘴笑。
“大姐姐,你这是适得其反啦!大人们巴不得看你夜以继日地学习呢!”
阮仁燧顺势往塌上一瘫,同时很娴熟地指点她:“你得逃课,得晚睡晚起,得使劲儿出去玩……”
小时女官在外边干咳一声,恰到好处地打断了他的话:“红薯烤得差不多啦,有没有人想来尝一尝啊?”
阮仁燧跟大公主对视一眼,吸了吸鼻子,齐齐地跑过去了。
新烤出来的红薯香气扑鼻,底下靠近炭火的地方有些焦黑,小心地刮掉那层黑壳儿,底下就是焦黄之中微微泛红的红薯肉了。
小时女官叫人拿了两个竹编的托盘来,用铁夹子夹着把烤红薯搁上,让在那儿给凉一凉,先吃跟红薯一起烤的芋头。
蘸糖吃。
姐弟俩一人一个。
大公主有点讶异:“只有一个!”
小时女官听得笑了:“待会儿还有红薯要吃呢,时辰又晚了,肚子里吃得太多,睡觉的时候会难受的。”
阮仁燧还是头一次吃烤芋头,也觉得新奇:“从前没这样吃过!”
小时女官莞尔道:“不是什么能登大雅之堂的吃法,不过私底下试一试,还是很有意思的。”
她叫人拿了碟子来,另外备了红糖、白糖,还有些蜂蜜,预备着叫两个孩子用来蘸芋头。
同时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做一方菜,荔浦县的芋头有名,那儿的人也格外会吃芋头,我也是看荔浦县出身的朋友这么吃,才有样学样的。”
大公主不无好奇地“咦?”了一声。
阮仁燧也听得很有意思。
小时女官见他们俩感兴趣,便就着夜色,娓娓道来:“神都富贵,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然而单论细与精,还是作物原产地的人更擅长一些。”
“简州的横县盛产茉莉,每到收获时节,连风都是香的,那儿的人就会以茉莉花入菜调茶,亦或者用来做点心,馈赠亲朋。”
“应州的紫皮蒜有名,那边做的腌蒜就格外爽脆可口,那儿的油糕也好吃,做油糕的黄米同样闻名天下……”
她看起来温吞,人也年少,然而毕竟是以朝天女身份入宫的,读书涉猎之广,远非两个孩子能比,说起当今天下各处的作物和成产洋洋洒洒,信手拈来。
大公主大睁着眼睛听她说完,也有种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感觉。
阮仁燧听得心里边痒痒的,脑子再一转,忽的想起来:“教我读书的杜太太,好像就是应州人!”
小时女官哈哈笑了两声:“是啊,那边人爱吃面食,听说杜太太家做的焖面好吃!”
阮仁燧心思浮动起来,眉毛一抖,诚挚又热切地跟她商量:“小时娘子,我们去杜太太家吃面吧!”
小时女官的笑声戛然而止。
小时女官:“啊???”
小时女官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迟疑着说:“……不请自去,不好吧?”
阮仁燧镇定自若:“哈哈,我的想法是比较冒失,但是厚厚的脸皮又弥补了这一部分……”
小时女官:“……”
……
皇嗣出宫是大事,小时女官自己拿不了主意,看大公主和皇长子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是无奈,只得叫他们暂且等待片刻,自己去请示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听说之后也有些诧异,倒是没有拒绝叫他们出宫,只是说:“早就过了晚膳的时间,现在过去,倒要叫杜家人仰马翻。且杜崇古毕竟是皇子的老师,做学生的事先没有投递拜帖,就冒昧登门,未免有失敬重。”
她说:“虽说是个没有官职在身的年轻人,但也不该轻看他。”
小时女官侍立在旁,闻弦音而知雅意:“那我带两位殿下往夜市上去逛逛瞧瞧,看个新鲜景儿,也就是了。”
太后娘娘微微颔首:“叫人跟着,凡事小心些,也仔细着宫门落钥的时辰。”
小时女官恭敬地应了。
阮仁燧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真的能被通过,听小时女官说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不由得讶异住了。
再一扭头,旁边大公主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
小孩子就是这样,对于熟悉的地方不感兴趣,但要是有机会去个没去过的地方,倒有种往异世界去探险的新奇感。
小时女官叫保母给他们姐弟俩换了衣裳,剪了一点碎银子揣着,一起乘坐马车,经由承天门,再过朱雀大街,顺顺当当地出宫了。
神都城的夜晚,是喧嚣而热闹的,尤其是主吃喝的一条街,更是烟火气十足,相隔很远,就能闻到香味儿。
小时女官大概曾经来过这儿,这会儿领着这姐弟俩,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巷子里,而后四下里瞧了瞧,忽的眼睛一亮:“咦?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家猪肚汤!”
阮仁燧瞟了一眼,起初也没在意,再一想,忽然间察觉到了几分异样,不由得转过头去,重又将目光投注到那正在同客人言笑的老板脸上。
她瞧着约莫二十来岁,脸颊红润,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袖子用襻膊麻利地绑了起来,看起来爽快又麻利的样子。
阮仁燧在心里边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原来还真是三十年老字号啊!
前世瞧见老板挂的招牌,他还怀疑过来着……
话说老板你年轻的时候是真年轻啊……
大公主鼻子嗅了嗅,问弟弟:“什么是猪肚汤?好喝吗?”
阮仁燧回想一下前世品尝过的味道,点点头:“好喝的!”
姐弟俩说话的时候,小时女官不动声色地迅速环顾了一下整个店面,视线挨着扫了一遍,又伸手在桌子上摸了一下,而后招呼着他们落座:“尝尝看吧,这位老板做生意还是很诚恳的。”
阮仁燧心下大奇,一边跟大公主挨着坐下,一边问:“怎么就看出来老板做生意很诚恳了呢?”
小时女官就很详尽地跟他解释:“桌子擦得很干净,店面放眼看过去也没有冗余的杂物,柜台那边挂着写余菜的看板,上边有涂改的痕迹,旁边也搁着粉笔,但老板的手却很干净,没有一点白痕,这说明她做事很细心,而且人也爱整洁。”
又说:“你们看,她身上穿的衣衫已经有些旧了,袖口和手肘处只有磨损的痕迹,却没有脏污,指甲也剪得短短的,便可以佐证前一点。最重要的是……”
小时女官吸了吸鼻子,悄悄告诉他们:“我闻到花椒的味道啦!虽然多半只是一点粉末,但那都是花椒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花椒价贵,一两花椒一两金,半点都不夸张。
老板舍得往汤锅里加一点花椒调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也足以彰显诚意了。
大公主面露了然。
阮仁燧啧啧称奇。
话说这位老板生意的确做得挺成功来着,上辈子他在京兆府当值的时候,人家都鸟枪换炮,开上连锁酒楼了……
这边小时女官领着他们坐下,后脚老板就笑吟吟地过来了,看一眼在他们旁边坐下的一桌人,不动声色道:“娘子与两位小客人想吃些什么?”
小时女官要了三碗猪肚汤。
老板响亮地应了声,转身往后厨去了。
店里边的人不算少,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窗外还有用背篓背着玉兰花枝的少女在叫卖。
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在忙前忙后,操持着店里边的事务,间或替人送酒,亦或者是添茶。
大公主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场景,觉得很有意思,店里边的使女送了一壶廉价的竹叶茶来,她也喝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猪肚汤送过来了。
汤水浓白,香气扑鼻,上边还飘着枸杞。
小时女官用汤匙拨弄了一下,见里边还有莲子和山药,不由得微微点头。
她尝了一小口汤,而后向老板道:“真不错!”
老板笑着谢了她。
阮仁燧不是头一回吃这东西了,前一世他吃过很多次,只是或许是年纪变小,味觉更加灵敏了的缘故,却觉得比从前吃过的好吃。
大公主也蛮喜欢的,吃了七八条猪肚下肚,又用汤匙慢条斯理地喝汤。
一碗猪肚汤下肚,身上也跟着暖乎乎了。
小时女官叫老板来付了钱,对方客气地送他们出门,同时也问:“娘子觉得店里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小时女官微觉讶异,回头看她。
那店主神色诚挚地看着她。
小时女官见状笑了,告诉她:“你的猪肚汤很好吃,店面的选址也很好,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继续把生意做下去的话,最好还是让家中二老回去。”
她说:“上了年纪的人总想着俭省一些,那二位一个在那儿盯着客人少取用茶叶,另一个督促着吃完了的赶紧给外边的人腾位置,太赶客了。”
老板听得怔住,而后涨红了脸,一叠声地谢她。
小时女官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必啦,猪肚汤还是很好吃的!”
如此出了门,大公主尤且还在回味:“猪肚汤真好吃!”
忽然间又想起来:“我阿娘没吃过,我要带一些回去给她吃!”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还在跟坏阿娘生气呢!
大公主便为难起来。
小时女官问她:“还给不给带猪肚汤回去呀?”
大公主想了想,到底还是很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小孩儿不跟大人一般见识,给她带一份吧!”
小时女官听得忍俊不禁,让人去再买一份,晚点带回宫去给贤妃娘娘。
同时还问阮仁燧:“您也要带一份回去吗?”
阮仁燧心想:我阿娘不喜欢吃猪肚啊。
不只是猪肚,所有动物的内脏,她都不吃。
再说,就算喜欢,带回去也凉了。
他摇了摇头:“不用。”
小时女官记得太后娘娘的吩咐,一直仔细着时辰,猪肚汤吃完,热闹瞧过,便带着两位皇嗣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进了宫门之后,还专程又问了一句:“两位殿下,咱们今晚往哪儿去睡?”
大公主迟疑了。
一副又想念母亲,又拉不下脸来的表情。
阮仁燧就主动说:“算啦,姑且原谅她们这一次,也回去看看,她们知道错了没有?”
大公主背着手,严肃地“嗯”了一声:“岁岁,你说得有道理!”
小时女官忍着笑应了声,就近先把大公主送到九华殿,而后又送皇长子回披香殿。
德妃这会儿还没睡,倘若是阮仁燧自己回来的,多半得嘴他几句,只是这会儿见了小时女官,反倒不好开口了。
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自己孩子的。
阮仁燧也明白她的心情,进门之后笑嘻嘻打声招呼,见德妃跟小时女官说话,自己便一溜烟往寝室去,麻利地脱掉鞋上床睡了。
等德妃把小时女官送走,再想找他晦气的时候,他早已经睡着了。
德妃暗地里磨了磨牙,到底也没再把他给拎起来。
第二天母子俩一觉睡起来,德妃倒是还记得那茬儿,板着脸叫他把《关雎》前六句背出来听听。
阮仁燧也乖觉,声音清脆、老老实实地背了出来。
德妃就点点头,又伸手去替他整了整衣襟:“吃饭吧。”
阮仁燧咧着嘴乐,知道昨天的事儿这就算是过了,吃完饭之后,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继续学昨天没学完的那首《关雎》。
他还跟杜崇古说呢:“杜太太,昨天我跟大姐姐出宫去了,原先还想着去你家吃面呢,只是太后娘娘说,学生没有投拜帖就去老师家很不礼貌,这才算了!”
杜崇古听得讶异,十分感念——为太后娘娘对他的尊重。
教皇子读书是个美差,皇子肯出宫去自家做客,也是颜面。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还没有入仕的学生,教的也是最浅显的东西。
太后娘娘却肯把他当成正经的皇子老师来看待。
杜崇古心头滚热,转而笑着同皇长子道:“殿下要是想吃面,我随时都欢迎,只是得您想办法写一张拜帖出来,再征求到长辈们的同意啦!”
阮仁燧心想这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当下痛快地应了:“一言为定!”
这边上完课,他又叫人领着,脚步轻快地往御马苑去给自己选中的那匹菊花青马喂苹果。
他喜欢这个活儿。
保母专门为他准备了一只小篮子,里边放三个苹果,跟菊花青马在一起的那些马也有份,只是只有一个苹果。
这边有人把马厩的门打开,阮仁燧挎着篮子进去,整个马厩的马都开始兴奋地哒哒哒踢门。
吃苹果啦!
愉快的两场课程结束,等阮仁燧回到披香殿之后,就发觉德妃的状态不对。
很像个大阴阳师。
阮仁燧背着小小的书包(空的)回去,进门之后喊了一声:“我回来啦!”
德妃像远山一样的眉毛往上挑了一下,觑着他,阴阳怪气道:“哟,您回来了啊。”
阮仁燧这会儿还没发觉到德妃转了职业,放下书包,一边脱鞋,一边问:“阿娘,我们待会儿吃什么啊?”
德妃阴阳怪气道:“反正不是吃猪肚汤!”
阮仁燧:“……”
阮仁燧想到昨天大公主让人带回来的那份猪肚汤,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阿娘,你是生气了吗?”
“生气?我怎么敢生气?”
德妃阴阳怪气道:“人家贤妃的女儿出去吃了好东西,还记得给亲娘带一份回来,我养的那个吃饱了抹抹嘴就走了,我怎么敢生气呢!”
阮仁燧:“……”
夭寿啊!
我阿娘在我完全没想到的地方生气了!
他有点头大,还有点茫然:“可是阿娘,你不是不喜欢吃内脏的吗?”
德妃阴阳怪气道:“是啊,我哪儿配吃猪肚汤啊,我不配,我就配喝西北风!”
她心里边都要气死了!
问题在于猪肚汤吗?
在于人家的女儿记挂着亲娘,你个没心没肺的都不知道给我带点东西!
不是猪肚汤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
阮仁燧:“……”
阮仁燧放弃挣扎,不再解释,走到德妃面前去,一秒切换到窝囊废赛道上。
他“啪”一下跪倒在德妃面前,紧抱着她的腿,大声求饶:“阿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恶贯满盈,罪孽滔天,我让你在贤妃娘娘面前丢脸了!”
阮仁燧声泪俱下:“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