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环核心很安静, 顶壁散射出冷白的光,而周身却是深黯的颜色,
卡洛斯上辈子到这里时, 只看见门后倾泻而出的光明和美好黎明。
他从没观察到, 门内的环境居然竟如此黏稠压抑,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隐形的高压沉甸甸压在胸腔, 耳内轰鸣,却找不到宣泄出口。
光屏居高而悬,像审判的眼睛。
忠诚的考验就是如此残忍。
罗尼皱起眉毛,他并不关心那个数字意味着什么,可他能感到身旁人的气息虚弱得可怕。
“喂, 你没事吧?”
他伸手想扶, 却在卡洛斯转过脸时猛地一惊。
那张原本总带几分冷静和隐忍的面孔, 此刻唇色苍白,眼底血丝蔓延,整个人像被冰水浸泡。
即使之前的亚瑟, 他也从没在对方脸上见过如此差的脸色。
卡洛斯的眼底像是渗血一般,指节死死收紧, 连骨节都发白。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尼一愣,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他下意识摇头, 对上卡洛斯的冰冷的目光, 压着某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刺痛。
卡洛斯凝视着这个无能的人。
他曾经一直告诉自己, 联邦对污染者的态度只是迫于现实,只要足够优秀、足够忠诚,总会不一样,总会有一个例外。
卡洛斯成为亚瑟后, 就一直抱着的微弱希望,他期待着,联邦也许会对亚瑟这个真正的天之骄子仁慈一点。
即使被要求带着罗尼,被对方监控,处处受限,卡洛斯也全部接受。
如果亚瑟真的能成为统帅,那他才能给自己继续对联邦忠诚的理由,
但他现在终于知道,哪怕是强大如亚瑟,也不过是扶持别人的棋子而已。
卡洛斯比任何人都明白,真正的先天污染者无法打开这扇门。
所以他才会被要求在死星上保护罗尼,被迫带着罗尼进入联邦基因库,用污染者的身份带着罗尼通过第二层,也只有他才会在第三层被那些失控的污染者攻击。
亚瑟从始至终,都只有为罗尼保驾护航这一个作用。
联邦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强大的候选人,而是庸碌的纯净人类。
异端永远只能被排斥。
裴琮比他们的进度快那么多,应该是早就来到这里,知道了规则。
只有他固执地不肯承认,不愿意面对现实,卡洛斯心里忽然浮起一阵尖锐的自嘲。
他的坚守彻底松动。
罗尼偷偷观察着身边的男人。
明明脸色没有什么变化,可罗尼却觉得,这个亚瑟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里掏空了,只剩下一副外壳。
又露出了那种落寞的眼神,似乎是从壳中窥探到了真实的他一样,说不清的空荡。
这样的亚瑟让他联想到某个人。
但他赶快将这种感觉从脑子里甩出去。
老天爷,那个人现在已经彻底让他感到陌生,和星盗沆瀣一气,你侬我侬,如胶似漆,还是别想起来了。
“罗尼,只有一个人能出去。”
卡洛斯找回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出奇地平静,几乎残酷,沉甸甸地砸进人心。
他盯着罗尼的脖颈,死气沉沉。
“你猜那个人会是谁?”
罗尼一怔,眨了眨眼,似乎还未从之前的混乱中回过神,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能随便回答。
“只有一个人,是......指只有一个候选人的意思?”
卡洛斯笑了一声,在头顶冷光照下,黑暗的阴影让他的高傲全部散去,原本的清冷的眼神只剩下漆黑一片。
“污染者这种怪物怎么能算人,我们四个人中,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类吗?”
罗尼的瞪大眼睛。
卡洛斯终于不再粉饰太平,那眼神里掺杂着隐忍、冷漠和讽刺。
“只有一个人能出去,这就是规则。”
他居高临下,似乎是在嘲笑罗尼的愚蠢,也是在嘲笑自己的妄想。
他以为成为亚瑟,就能躲过原本被操纵的人生,没想到可笑的命运再次将他拖入深渊。
罗尼看他应该更可笑吧,就这么被完全愚弄,用来给他的前程铺路。
卡洛斯后退一步,他想离开这里,不再继续面对那些失控的污染者。
他观察过,罗尼是人类,独自一人时并不会吸引污染者。
他已经说得够清楚,罗尼也很快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会被挑中进入联邦基因库。
只要罗尼有点脑子,这个时候就应该躲起来,免得先被卡洛斯一气之下杀了,只要等卡洛斯等人被污染者耗尽生命,罗尼就能出去。
卡洛斯撇开视线,准备转身离开。
罗尼突然伸手,重重扯住他的手臂。
罗尼第一次这么大胆地主动和这个人有接触,但他也从来没有如此毫不畏惧对方,他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对方绝不会杀了他。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怪物,”他声音发干,却说得极认真,“也从没想让你为了我去牺牲。”
从第一层开始,这个人看似冷漠,实则居然救下了最多的实验体,再到第二层主动走进房间,更别提第三层一直保护着他。
“比起当统帅,我更希望你活着。”
做惯了长久的利他者,卡洛斯试图挣脱长久以来的束缚,只觉得有些许惶然。
面对罗尼这个蠢货,卡洛斯有些不自然甩开他的手。
罗尼在哪都碰钉子,早习以为常,难得靠谱了一次。
“总之,先躲起来,你的伤不能再面对污染者了。”
在发现出去的方法后,他们竭尽全力躲避那些失控污染者。
他们已经跑得快没力气。
密集的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回响,震得人发懵。污染者的吼叫在身后远远近近,幽灵附体般紧咬不放。
他们一路翻滚躲避,四处逃窜中,他们很快就遇到同样在四处游荡的裴琮和西泽尔。
罗尼差点一个踉跄,直接撞上了卡洛斯的背。
他大脑短路一秒,条件反射地往卡洛斯前面一挡。
真是要死,他居然把这两个杀神忘了。
对面只要想杀他们,他和卡洛斯两个人加一起也不够对面一个人打的。
罗尼苦哈哈地想,唯一的好处可能是再也不用纠结到底几个人出去,是不是怪物了。
一了百了,闭眼吧。
但罗尼心里却隐隐有个声音在说,这两个杀神不像是会对他们出手的样子。
但对权利的追求有时候会让人做出任何残忍的决定。
罗尼还是紧绷着神经,生怕下一秒对面就出手了。
卡洛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几乎有些愚蠢地张开手臂护住自己,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深处仿佛泛起点什么,又很快沉寂了下去。
而事实证明,他们确实高估了自己在裴琮和西泽尔心里的分量。
裴琮根本没往这边多看一眼,只是脚步一顿,淡淡扫过他们一眼,西泽尔眼神里多了点轻蔑,不紧不慢地迈步而过。
卡洛斯去过内环核心后,身上那点温吞的人气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一样。
看上去和之前完全不同,裴琮不由多注意了一会。
身侧的西泽尔伸手,一把扣住他的后颈,将裴琮的视线不满地扭了回来。
两人除了应付污染者,还在不断对第三层进行小范围的破坏,走到哪破坏到哪。
罗尼和卡洛斯虽然完全不理解,但还是无言跟上了去。
原因无他,这两人对付污染者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比起死得莫名其妙,跟着这两个疯子起码有命在。
内环的环境越来越恶劣,灯光也变得昏暗,压在人心中。
在所有人都进入过内环核心后,联邦引导两方互相攻击的意图也越来越明显。
四个人一同行动,而那些污染者一般只会攻击其中一方,简直在引诱另一方趁乱袭击,引导他们之间产生嫌隙。
而裴琮和西泽尔作为强大的污染者,天生就比其他人更吸引那些污染者。
随着时间的推移,联邦的控制仿佛出现了漏洞,在新出现的污染者中,甚至会出现能主动清醒一两秒的。
他们的哀鸣在黑暗中回荡,下跪哀求他们的同类,获得解脱。
裴琮和西泽尔毫不担心跟着他们的两个人会偷袭,专心对付越来越强的失控污染者。
这些污染者和曾经见过的女人一样,基本都被联邦装上了设备,只能死在其他人手上,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生命。
污染者的瞳孔泛红,身体猛烈一震,他的手指变成利爪,成为被彻底唤醒的杀戮兵器,骤然冲向裴琮!
裴琮动作极快。
雪白的羽翼猛然张开,如绸般遮蔽了大片破碎的光线,下一刻,他已掠到污染者面前,膝抵住对方胸口。
污染者挣扎了一下。
对上裴琮银灰色的瞳孔,污染者眼神从癫狂转向呆滞,再次短暂清明。
他艰难仰起头,颤抖地看着裴琮,唇瓣张了张,像是想说出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声音。
裴琮盯着对方即将失焦的眼睛,对他的意图了然于心,微微俯身,利落地扭断了对方的脖颈。
动作干净、快速,没有丝毫悲悯。
污染者的身体软下去,重重倒在地上,再无声息。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偶尔也有例外。
这一回的污染者身形瘦削,半边脸已经被腐蚀,眼球转动间只余下病态的潮红。
他扑上来得极快,裴琮手腕一翻,翎羽硬生生将对方钉在地上,深嵌入肩胛。
四目相对,污染者陡然爆发出怨毒的不甘。
“......同类……”他低声喃喃。
裴琮指尖微顿,没有继续用力,缓缓松开了手。
污染者失去了所有支撑,歪倒在地,溢出的黑血滴滴答答。
“唰”的一声。
西泽尔放出“器官”,伴随着一阵闷哑的、令人作呕的“扭曲”响动,它卷起污染者的全身,拖入了远处的黑暗处。
罗尼汗毛竖起,忍不住凑近卡洛斯。
卡洛斯已经看了裴琮好几天,裴琮始终都是这种抓老鼠一样的戏弄态度。
这让卡洛斯的神经始终紧绷,在又一次放走了一个污染者后,卡洛斯终于忍不住:
“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琮闻言挑起眉,声音漫不经心。
雪白的羽翼在微光下微微颤动,西泽尔正半跪在他身旁,包扎刚刚不小心被灼烧到的伤口,动作轻缓。
“你不是都猜到了?”
卡洛斯心中一沉,心中那个大胆的猜测被验证出来,气息一乱,偏过头剧烈咳嗽起来。
一周后,在裴琮和西泽尔暴力破坏下,他们强制性打开返回外环的大门。
现在他们可以自由在三层中穿梭。
只是更麻烦的是,第一二层的实验体也同时向他们发起了攻击。
不同以往的麻木不堪,这些实验体在联邦的操纵下,开始逐渐恢复自己的意识。
如果说被操控下,这些实验体只能发挥出80%的战斗力,那么,强烈的恨意和反叛的意图则让他们有可能发挥出200%的能力。
实验体们对闯入的四个人都抱有强烈的恨意,压抑许久的、被联邦控制的不甘化为怨毒,扑向他们。
整个联邦基因库变成逃杀的战场,似乎真的只有到最后一人才会停下。
裴琮和西泽尔的冷漠远远超出卡洛斯的预料。
卡洛斯尚且会因为实验体犹豫,尤其是为实验体残存的人性动摇,可这两人却始终步履不乱、神情淡漠。
他们冷静,坚定,如同不知疲倦的掠食者,朝着自己的目标步步推进。
裴琮立在高处,羽翼半张,银灰色的眼眸在一片混乱中不带情绪。
天鹅的基因能力在清醒的实验体身上事半功倍,他操控着那些实验体,精准地引导他们冲击各个节点。
西泽尔站在他身后,半边身影隐在阴影中,“器官”在基因池中得到极大程度的提升,此刻不断延展收缩,破坏着一切。
战火从走廊底端蔓延,爆炸声、尖叫声此起彼伏,联邦试图重新控制这些实验体,但已经放出来的恶魔又怎么会这么好收回。
那些被投喂药物、被改造意识、被囚禁在玻璃管里的实验体,如今用最暴力的方式反抗。
这座联邦基因库的心脏开始崩塌。
卡洛斯冷眼旁观,终究没有制止。
终于,他们重新回到第三层后,那些原本被卡洛斯强行救下的的回溯者们全部暴乱。
裴琮最引以为傲的从来不是各种基因能力,而是作为机械师的破坏力。
在他们进入联邦基因库之前,裴琮就已经联合维兰德和哈克,将整个联邦基因库的结构锚点铭记于心。
一路上,他和西泽尔都在设下埋伏。
而那些实验体也在裴琮的控制下,开始从内到外,彻底开始攻击这座牢笼。
这还要感谢联邦,为了尽快淘汰候选人,甚至给不少第三层的污染者配备了能源武器。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罗尼已经被震撼得说不出话。
裴琮在第三层时,只杀是向他求死的回溯者,而还有不少回溯者向裴琮表达,愿意帮助裴琮,为自己复仇。
这些强大的回溯者不管不顾,冲进攻击的队伍中。
第三层的大门逐渐松动。
卡洛斯看着那些飞蛾扑火一样的身影,说不出的滋味,明明已经知道联邦的嘴脸,还是对眼前的一切感到窒息。
“裴琮,你以前并不会这么残忍。”
这完全是在利用那些回溯者。
裴琮勾起嘴角,笑容薄而锋利,他看着卡洛斯,叹息一般。
“卡洛斯,我们从来都不一样。”
卡洛斯心知肚明未来没有希望,却还是不愿意面对现实,扯着身边的人和他一起,然后继续泡在轻飘飘的梦里腐烂。
裴琮不同。
他的灵魂永远由狠厉和不择手段浇筑而成,从不妥协。
西泽尔解决完攻击他们的实验体,脸上还沾着血迹。
看到卡洛斯正和裴琮说话,他揽住裴琮,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恶劣地笑了起来。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这个时间线中的‘卡洛斯’是怎么死的吧?”
卡洛斯心脏猛地一缩。
“看来你还不清楚,听说你上辈子是自杀的,真是幸运。”
西泽尔眯起眼睛,明显带上愉悦之色。
卡洛斯的眼神中逃避之色尽显。
他一直对自己污染者的身份耿耿于怀,仍然带着自卑与内心的空虚,即使作为最高统帅,他也始终无法摆脱自我厌恶和自我否定。
卡洛斯从不关心这条时间线的自己。
西泽尔似乎越发兴奋,舔了舔唇角,像猫逗弄奄奄一息的鸟:
“我曾经以为杀了你,裴琮就会第二次回溯,所以我独自进入中央星,潜入了你的办公室,想着应该怎么不打草惊蛇,就让你死亡。”
“结果没想到,居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我看到你时,你已经被注射了针剂,奄奄一息,没几分钟可活。”
卡洛斯眼神震动,大约是想问什么,但西泽尔并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道:
“也是,一个连星盗都解决不了的废物统帅确实没有活着的必要,但真正让联邦对你动手的原因并不是这个。”
听到“联邦”两个字,卡洛斯抖了一下。
西泽尔轻轻摸了摸裴琮那双染血的羽翼,饶有兴味。
“是因为回溯者,说出了白色翅膀的后天污染者,会毁灭联邦基因库的情报。”
“天鹅基因并不多见,而后天污染者更是少之又少。”
“因为一句话,联邦就抛弃了你。”
这最后一句像颗闷雷,炸在卡洛斯耳畔,让他所有的自我说服轰然碎裂。
卡洛斯想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剩血味在喉底翻腾,脸上难言的苍白。
第三层的大门缓缓打开。
那扇原本高高在上,掌控着谁有资格进入,谁必须止步的门,在他们面前打开。
铁锈味扑面而来,空气仿佛都在颤抖。
身后的混乱仍未停歇,联邦基因库穹顶断裂,轰然坠落,远处的警报声撕裂天际,实验体与污染者厮杀的嘶喊交织。
那扇门敞开着,等待一个敢于迈步的挑战者。
那些年里无数灌输进他脑中的制度与使命感,变得脆弱如灰烬,脚下的光明陡然消失,像是被什么吞没。
一个人的尊严是需要靠一点反叛撑起来的,当反叛的心消失,这点东西抽走了,基本上也就无法成为完整的人了。
卡洛斯整个人被黑暗完全吞没。
卡洛斯和西泽尔现在分别站在明处和暗处,和上辈子截然相反。
西泽尔手指无声扣住裴琮。
裴琮偏过头,在踏入大门前最后一刻,朝阴影中的卡洛斯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在浓烟中锋利无比。
裴琮说:
“不要停留在原地。”
“从来就没有什么规则,卡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