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三合一】

黑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厚重金属发出沉沉的鸣响,仿佛一声低哑的警告。

裴琮和西泽尔并肩走出,眼前却不是想象中密布杀机的牢笼。

那是一片近乎明亮的空间, 寂静、空旷, 四周因为白茫茫一片,连空间感本身都被抽离, 只剩下满溢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光。

白光明亮得过头,要将人心底所有阴影暴露出来,连带着所有妄念都无处遁形。

裴琮眯了眯眼,却没有退缩。

西泽尔将漆黑的翅膀缓缓张开。

那一瞬间,这片“光”的世界有了分割的阴影。他站在裴琮身前, 羽翼掩在两人周围, 像是自发形成的结界, 将所有东西都阻挡在外。

可能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待的太久,乍见到光明,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地面下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玻璃结构, 隐隐可见无数光点穿梭跳跃,支撑着整座联邦基因库的脉动。

还没向前由出两步, 天花板的百叶悄无声息地裂开,尖刺状的异型机械伸展开来, 在几秒钟内疯长成巨物。

“刺啦——”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裴琮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推向后方。

漆黑的羽翼猛然张开, 直接将明亮空间撕裂成黑与白的分界, 如黑潮般自他身后掀起,将四面八方扑来的攻击尽数拦下。

无数子弹索命般袭来,却悉数被那层羽翼挡下。

那些利器打在羽翼上,羽毛四散崩飞, 漆黑羽刃折断后划过空气,带着焦灼灼伤痕的羽端翻卷,沾染出斑斑点点的血。

西泽尔挡在裴琮身前,纹丝不动,即使自己受伤,他也绝不会让裴琮流血。

地板下突然翻涌出尖爪。

西泽尔羽翼迅速收束,化为贴背流动的暗影,切换成蛇类基因后,对方的攻击很快被压制,纷纷轰然倒地。

裴琮和西泽尔两人联手,如行雷掣电,很快处理完所有能看到的所有机关。

可就在战斗稍歇时,地面忽然震动。

墙壁如机关翻转,一道厚重的光墙迅速升起,将他们硬生生隔开。

裴琮一手探去,却只抓住了黑色羽翼的羽梢。

“西泽尔!”

西泽尔眉头一皱,低声咒骂了一句。

而裴琮已被卷入右侧垂直通道,光墙无声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强行分离了两人后,空间回归沉静,明亮依旧。

西泽尔的羽翼受伤,折断的羽刃从空中纷纷扬扬坠落,他飞快扑向那道已然闭合的光墙,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片墙光滑又坚固。

西泽尔站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他眼底燃起的戾火没能及时散去,反倒在这平静得过分的空间中愈发沉郁。

他猛地抬手。

轰——!

纯净明亮的空间被黑色能量卷入漩涡,西泽尔带着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试图将阻碍彻底抹平。

在察觉到这种方法没有用后,西泽尔不再留恋此地,巡视四周,似乎是猎杀前的耐心蓄力。

他一步步,朝未知的深处走去。

他会找到裴琮。

无论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代价是什么——他都会找到他。

裴琮睁开眼。

光墙内更像一间旧日办公室,陈设整洁,并泛着柔和光泽,令人下意识放松警惕。

但裴琮很快发现,这里并不能使用任何基因能力,他的力量被完全封印在了体内。

在房间中坐着一个身影。

那位至今仍高居联邦军部顶端的老统帅,此刻,正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的灰色制服,坐在对面一张仿木质桌后,脸上依旧是老派温和的慈祥模样。

“果然,最后还是你出来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面对一个倔强又让人无奈的孩子。

裴琮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开始用余光打量四周,寻找出去的方法。

雷诺看出了他的企图,安抚眼前的青年:

“放心,那位星盗首领没事,我不会对他动手,只是将他放回了基因库内。”

雷诺的声音缓缓继续,仿佛在耐心引导一个仍不够成熟的后辈:

“我其实不反对你成为新统帅。”

“以你的能力,都比任何一位候选人都更合适成为领导者。”

裴琮直视着雷诺的眼睛。

“可你太执拗了,”雷诺微微叹息,“总想打碎点什么,推翻点什么,你要明白,上位者也要学会服从。”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温和得近乎可怖。

裴琮眯了眯眼,终于开口:

“服从就是牺牲身为同类的污染者?”

雷诺的笑意没有变。

“那不是牺牲,你要做一个好统帅,就要学会视这些为秩序的一部分。”

裴琮目光冷漠至极。

“我从不遵循这些秩序。”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不再有任何回避、不安、或怜悯,只有赤裸裸的摧毁欲。

光线在他脸上投出锐利的阴影,将那张本就傲慢面孔映得更冰冷。

雷诺并不在意裴琮的冒犯。

“你很出乎我的预料。”

“所有的回溯者都说,在未来,白色翅膀的后天污染者会毁灭联邦基因库,这确实让联邦,也让我感到恐慌,所以我们一直在不停寻找。”

“回溯者们说,那个人张了一张漂亮的脸,还有蛇蝎一样恶毒的心肠。”

雷诺微笑,仿佛这不是贬低,而是一种赞美似的。

“于是我们借着‘进化剂’的名义,在废星展开搜寻,很快我们就注意到了西泽尔,他的脸很出众,也符合那些回溯者的描述,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天鹅基因污染。”

雷诺语气中增添了一点疑惑。

“根据回溯者的情报,那白翼污染者成长起来,至少要到二十岁之后,也怪我昏了头,居然真的以为未来的进程已经被改变,没有第一时间对他斩草除根......”

裴琮的心脏骤然一紧,呼吸都滞在胸腔。他没想到,原来早在那时候,联邦就已经将西泽尔列入注视的名单中,甚至一度打算直接处理。

现在想来,那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正是他的决绝,替西泽尔躲过了命运最早的一次斩杀。

如果当时西泽尔没有遇到他,那么等待西泽尔的,只会是比他上辈子更危险的未来。

裴琮第一次无比庆幸,自己那个时候竭尽全力让西泽尔快速成长。

雷诺停了停,才继续道:

“等我反应过来时,西泽尔那个孩子已经成了星盗首领,很难根除,我原本是打算想让卡洛斯去对付他的,毕竟在手下多年,对联邦忠诚,也从未违命。”

“没想到,他的手下机缘巧合,竟然发现了他的天鹅污染。”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哪怕是统帅,也不能例外。”

他神色如常,语气不重,却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毫不掩饰冷漠与决绝。

“当我们得知,卡洛斯也是后天污染者,而且有可能会成为那个毁灭联邦基因库的人时,他就不再是统帅,而是一个必须被处理掉的威胁。”

裴琮吐出一口气:

“是你下令杀了卡洛斯。”

他猜过这可能是议会的决定,或者世家的计谋,结果真正对卡洛斯下手的,却是卡洛斯一直信任依赖的雷诺。

“那孩子很好控制,也很听话,所以顺利被注射了针剂。”

雷诺陈述着事实,如此冷酷无情的话配上他提到卡洛斯时,那种慈祥无奈的语气,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本以为只要牺牲一个我看好的继承人而已,这件事也就这么过了。”雷诺那副姿态似乎是在感慨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第二天,我听说了你要和星盗谈判的消息。”

裴琮想起卡洛斯曾对他提过的忠诚使命,毕恭毕敬行礼时的神情,此刻,他对比面前这位轻描淡写的老人,卡洛斯忠诚显得可笑而悲哀。

裴琮看向雷诺的眼光带上了微妙的讽刺,原来卡洛斯效忠的就是这种人。

“你是来自另一条时间线的回溯者。”

雷诺娓娓道来,虽然是猜测,但听上去却非常笃定:

“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你就是西泽尔,不,听他们说,你叫裴琮。”

“你上辈子用了卡洛斯的天鹅基因,之后才毁灭了联邦基因库,对吗?”

空气凝滞。

雷诺并不需要裴琮的回答,他已经从刚刚裴琮的反应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雷诺的眼神终于落到裴琮脸上,慢慢凝实,他疲惫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做出了某种最终的宣判:

“唉......也许这就是命运,滚滚向前,谁也无法阻挡。”

话音落下,四周的空间像被切割,纯白光束骤然从顶栅激射而下,似乎早已准备好要将裴琮彻底封锁抹除。

但雷诺的眼中仍是一派温和,就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对裴琮的态度不是敌意,而是一种“遗憾”,像是在哀悼一件无法被驯服的完美作品。

雷诺站在裴琮面前,声音温和得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对话:

“你比卡洛斯更适合成为统帅。你的能力、你的执行力、你的冷静......甚至你的心智都比他更狠厉。”

“可惜,你不会成为忠于联邦的统帅。”

裴琮笑了,眼角带着淡淡的讥讽。

“即使是卡洛斯那种忠于联邦的统帅,你们不也没有放过他?污染者于你们而言,不过是低人一等的怪物罢了。”

雷诺神色不变,看裴琮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心道:

“我的任务是保护联邦,所有污染者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联邦的繁荣,这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基因、他们的能力,都是珍贵的武器,是我们赢得战争、建立秩序、维护繁荣的基石。”

“所以我没有鄙夷,只是把他们放到了应有的位置。污染者的存在意义,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联邦的强大。”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四周这洁白如净土的空间。

“我们做出决策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从不为此自责,你们承受的是生活的痛苦,而我承受的是选择的痛苦。”

“只要可以掌控,只要能为联邦所用,污染者就不是威胁,而是力量。你看,亚瑟就是个好例子。”

他抬起眼,望向裴琮,眼神带着一丝近乎惋惜的情绪:

“可废星上的那些不一样。他们从出生就被仇恨灌满,从骨子里排斥秩序,排斥管理,他们是脱缰的野兽。”

“联邦不需要无法被驯服的力量,废星只要不反抗,本可以拥有一个温顺、平静的未来,但你们竟然妄图成为‘人’。”

他眼神终于落在裴琮身上,带着那种从高处看下来的“理解”与“悲悯”。

“联邦要前进,就必须付出,无可避免会给污染者带来灭顶之灾。”

雷诺看了一眼裴琮身后,隐隐听到了爆破声,看来流程走得差不多了。

“你的精神控制能力是出来的关键,一旦你离开,那些实验体就会再次被我们控制。”

“至于那个星盗首领……他和你一样,确实强大。”

雷诺嘴角微扬。

裴琮却脸色一变,明显露出了些许不同的情绪波动,这让雷诺提起了兴趣。

他原本都已经想结束话题,却又被这一茬勾起了好奇心。

他本来以为那些所谓的暧昧传言不过是愚蠢的臆测,一个回溯者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所谓“亲密”,无非是求生本能下的一种依赖。

雷诺重新审视对面这个始终看不透的年轻人。

“你西泽尔是什么关系?”

裴琮冷下脸:“这和你无关。”

这无疑坐实了猜测,没想到真的贵有回溯者爱上曾经不堪的自己,雷诺眉头微微皱起,更像是失望与困惑交织的老者。

“真让人难以置信。一个本该最理性、最清醒的个体,竟会被这种不合常理的情感所影响。”

这种感情,不但畸形,还脆弱得可笑。

雷诺顿了顿,像是告别之前的叹息,又像是终于撕下了伪装。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和裴琮说了这么多话,雷诺压下心中的异样。

“好了,我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雷诺语调轻快,却带着令人背脊发凉的冷意。

“好了,下面的人也差不多该死完了。”

正说着,裴琮脖颈上的金属锁环蓦地发热,微弱却清晰。

西泽尔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他盯着它许久,在刚才,他感觉到了锁环的炙热,还有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他知道自己离裴琮越来越近了。

而这个破地方还在试图限制他。

联邦基因库第四层的光压抑着污染者的能力,那些设计精妙的基因干扰器一次次试图剥夺他的感知、拖慢他的思维。

西泽尔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眼。

所有阻碍的他的东西,他都会通通毁去。

他张开双翼,羽骨带着流光一根根绽出,整条通道瞬间风暴四起。

被压抑太久的黑潮汹涌而出,他的基因能力被强行压抑,强行冲破限制的同时,他的体表浮现出一层薄薄的裂痕。

痛感逼近神经边缘。

可西泽尔丝毫不在意。

他脚下踏着通道地板,每一步落下,周围的空间便剧烈震荡,连同光门也开始寸寸裂开。

每摧毁一点,西泽尔就更接近裴琮。

“警告,目标个体基因反应超出阈值,请立刻终止前进行为——”

话音未落,西泽尔便抬手一掷,羽刃划破空气,精准击中能量核心。

爆炸轰鸣而起,连带着之后的很长一段的光墙全部接连溃散。

整个通道内只剩下风声呼啸。

西泽尔面无表情地穿过火焰,羽毛四散,像从尸山血海中挣脱而出的堕天使。

就快到了。

那是属于他的人,哪怕联邦将他藏得再深,也一样会被他找到。

外头的爆炸声越来越靠近——

先是均匀的震荡,规律炮击,紧接着变成撕帛般的脆响,火流似在逐层逼近。

伴着低沉闷雷,整座基因库的地面都在轻轻颤动,天顶灯光闪了两下,亮度骤降。

雷诺皱眉,目光向墙角的监控投影扫去,却只看见一片雪花噪点。

又一声爆裂,沉闷得像巨锤砸在钢梁上,这一次,连门框都微微晃动,细屑自顶栅落下。

裴琮能听见远处金属被掰开的尖啸,熟悉的羽骨切刃声夹在冲击波里,像黑夜里射出的利剑。

雷诺的脸色终于变了,从从容不迫的慈祥,转作凝重难掩的焦躁,他打开腕端终端,尝试呼叫外层队伍,却无济于事。

“怎么会——”

他抬眼,再看裴琮时,眼里再无方才的施舍与训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迫面对失控的怒意。

而裴琮只是抬手松了松锁环。

看来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不枉他忍着恶心拖延时间。

雷诺在死亡的气息真正逼近时,再也维持不了那副“为了联邦”的伪装。

面对即将被颠覆的一切,他终于乱了阵脚,眼神惊恐,话语急促:

“毁灭了联邦基因库,你也会死的!”

“你是回溯者,带着执念而来!你完成执念后就会彻底离开!再也回不来!”

“你不能完成你的执念,你不能摧毁联邦基因库!”

裴琮的眼神骤然凛冽,一直以来无法抓住的、让他不安的东西现在就摆在他眼前。

他终于抓住了那缕不安的来源。

下一秒,那道门被强行撕裂开。

黑翼之下的西泽尔,那双猩红的眼正牢牢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着他。

金属碎片炸裂,雷诺的身影惊然抬头,还未看清来人,便被爆炸震得连连后退。

西泽尔将漆黑羽翼缓缓收起,在裴琮面前停下,目光落在他裸露的锁环印痕上。

沉默一瞬,他伸手握住那片皮肤,指腹冰凉,带着一路走来沾染的血气与火焰。

西泽尔勾起一个黑暗的笑,低声道:

“我找到你了。”

他们终于再次并肩而立。

西泽尔缓慢挺直身子,一双幽黑的眼像彻底沉进了夜里,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底下巨响此起彼伏,雷诺向下看去。

脚底那片透亮的地方原本是中枢的“观测窗”,设计者自信到可以站在这里,俯瞰被完全控制的实验体如何听令而战。

可现在脚下的那景象早已大不相同。

曾经麻木、空洞的实验体站在瓦砾间,眼珠不再灰白,取而代之的是焦灼而愤怒的血色。

在崩裂的废墟间,不再是联邦对实验体的控制,而是实验体的集体反抗。

“怎么可能......”雷诺喉咙发紧。

明明裴琮完全没有出去,不可能使用基因能力控制那些实验体。

在爆裂声中,失控能量束冲天而起,像一支支扭曲的火炬。

钢骨梁柱在高温下弯折,天花板的照明灯零星熄灭,整座基因库发出垂死的哀鸣。

裴琮雪白羽翼在光中蔓延,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站在了雷诺眼前。

“你似乎忘了,”裴琮开口,银灰色的瞳孔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这座基因库里不止一个天鹅污染者。”

雷诺趔趄后退,扶住残缺栏杆,再俯身一望——

那片翻涌的废墟中央有一抹白色。

羽翼层层舒展,羽尖溅血却依旧纯净得像雪,此刻,那双天鹅羽翼正高高张开。

大片实验体在他脚下列阵,他们原本各自疯乱,却不约而同地抬头,像潮水般安静下来,恢复理智。

银羽微震,楼体的警戒灯随之闪烁。

雷诺喉头发紧,冷汗沿脊背滑落。

而卡洛斯静静抬头,隔着崩塌半壁,与裴琮、西泽尔对视。

他们脚下,是联邦辛苦铸就的庞然巨物;身后,是挣脱枷锁,用怒火与鲜血撕碎牢笼的实验体们。

而联邦基因库,这座他以为永远不会倒塌的堡垒已在无声的反叛中,轰然化作灰烬。

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战斗正在逼近这间封闭空间。墙壁震颤,尘埃自天花板坠落,满目皆是将倾的末日景象。

所有囚笼开启,数百名实验体与回溯者蜂拥而出。

他们深知自己现在被囚禁折磨命运,于是索性把自己当成武器,靠近各处,换取一条血淋淋的逃生缝隙。

一具具身躯炸开,墙壁鲜血与骨渣糊满,气体、火舌、碎肉交织,整座基因库濒临塌陷。

卡洛斯洁白天鹅翼骨在烈焰中展开,猛提身形,银羽在火光中折射出黛金色。

他不再犹豫,那一点反叛的念头已在骨髓里熊熊燃起,烧得他心头发烫。

雷诺万万想不到,亚瑟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叛变,变成了如今披着白翼,逆火而立的样子。

卡洛斯纵身而上,借着猎猎火流一步踏上第四。银白羽翼收敛,便稳稳停在雷诺面前。

老人被火光映得满脸橘红,灰白鬓发微扬,仍维持着那套从容的姿态,可在卡洛斯眼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却陌生得像覆了一层别人的皮。

他望着雷诺,胸腔里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燥热翻涌,那不是愤怒,更像第一次深呼吸时灼痛的空气,把他的心生生撑开,迫使他去感知、去思考。

卡洛斯想起幼年时的风雪夜,他刚被做完基因融合实验,跪在安全区旁,麻木地攥着死去母亲的手。

灯火暖棚,雷诺蹲下身,手掌落在他湿冷的发顶,声音慈和:“跟我走,孩子。”

他的父母是雷诺的手下,父母死后,他才被雷诺在安全区捡回来。

雷诺为他设想的出路里有成为议会的棋子,也有成为军部的卧底,唯独没想过给他正常孩子该有的一生。

也是,属下的孩子,从安全区捡回来,当然还要做为统帅继续当牛做马。

雷诺从未想过,他也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在操场上奔跑,在春季节庆吹吹风。

雷诺他表现得再关心,那份原被他视作长辈对孩子般的怜爱,却只是对一个好用工具的怜惜,不好用了,随时就可以丢弃。

他的人生被裹挟着,滚滚向前。

卡洛斯抬眼,第一次在雷诺面前,没有掩饰眸底的情绪。

雷诺抿唇,眼神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亚瑟,你在做什么——”

卡洛斯打断他,羽翼微震,溅落几点血滴,那是刚刚留下的伤,他却毫不在意。

雷诺第一次彻底收起慈祥,眼底闪过真正的戒备;可卡洛斯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雷诺终究是老了。

他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卡洛斯银白的羽翼收拢,火光在他身后翻腾,他却站得笔直,一如当年军校毕业式上的少统帅,眼神清冷却不再麻木。

雷诺呼吸渐促,眼神浮起惶急,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短刃刺入胸膛,没用多少力气。

曾经伪装的慈祥彻底碎成血沫。灯火映照,他的眼底只剩恐惧,没有任何“国家大义”。

血溅在卡洛斯的脸侧,火光中,他毫无表情地抽出刃锋,任由那具身体缓缓倒下。

卡洛斯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有力,杀死雷诺的那一刻,他真正成为了自己。

那道囚禁了他一生的束缚,终于在火光中,被他亲手斩断。

卡洛斯的白翼逐渐消失,意识抽离。

他苍白的脊背微微弯下,灵魂也被抽离,眼神却无比澄澈,像是终于挣脱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他选择离开这一条时间线,带着最后的自由意志投向未知的因果。

罗尼冲过来,将他抱住,希望把这具逐渐冰凉的身影牢牢留住。

但自由意志不可阻挡,即使是在诀别的怀抱中。

空气里传来遥远的钟声。

冷冽、嘹亮,替所有挣扎者敲响了自由的序曲。

裴琮静静立于穹顶枝下,指尖还残留着西泽尔的体温。

他忽然想: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看着西泽尔登上高处?让他获得名声和权利?还是毁灭联邦基因库?成功复仇?

火舌攀上支柱,顶梁接连崩折,第四层天井轰然下坠,事态已无法回头。

西泽尔黑翼掠来,羽尖在裴琮掌心轻触,他没有说话,只朝裴琮弯起一个张狂的笑。

“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翼一黑一白,于崩毁穹顶下交汇,迎向彻底失序的末日火光。

十五岁的西泽尔,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颊,那时的他骨头突兀,像一只被雨声逼得发颤的小蛇。

此刻,爆炸与灰尘织成滔天火网,二十二岁的西泽尔张开黑翼,已经成为了可靠的青年人,将裴琮整个圈在羽影之下,落石砸来,都折在黑翼之外。

没有一点火花溅到羽翼内。

*

首都星的外环。

晏止与哈克率领部队,撕开轨道防御,舰首撞击层层护盾,在星港外掀起灭顶浪潮。

被联邦放弃的边缘星系全线沦陷,那些星系在污染者的治理下,全体人民都参与了基本的培训,没有传出一丝风声。

如今,不可计数的的污染者、民众、黑市佣兵拿起武器,踏上航道,参与这场反抗。

群星下,舰炮与基因异能交错,星舰同声咆哮,所有曾被贴上“牺牲品”标签的人,如洪水决堤般向核心席卷。

在各区统帅仍旧空缺的情况下,星盗打起来更是事半功倍,火光倒映在首都穹顶,天色像被扯开的裂帛,赤红翻卷。

联邦基因库内,无数污染者用自爆换取自由,用血肉换取同类的一条生路。

整座基因库,像一头庞大的、终于发霉的巨鲸,被彻底摧毁。

西泽尔嘴角勾起,抱起裴琮飞到半空,仍低头与他对视,黑翼在爆风中猎猎。

暗流与烈焰在身后交缠,他们向彻底破开的穹顶飞去,迎向自由也迎向未知的终局。

首都星高塔议会。

爱丽丝坐在核心圈,在星盗的兵力支持下,她软硬兼施,让她的议长父亲给予了她议员象征的绶带。

她的对面是晏止与哈克的联合舰旗,还有各地的代表。

空旷席位间,一半屏幕仍灰暗,许多议员再已经不会再回来,在民愤中,这些始作俑者当然首当其冲。

爱丽丝扫了一眼,只觉得他们活该。

武力的威胁能显著提高办事效率。

很快,污染者新法案草案通过初审,废星也被重新命名,废除对污染者的标签化编号。

最重要的,建立“基因伦理”组织,对所有的基因污染者实行管理,并开始研发更先进的基因稳定剂。

在议会结束后,她叫住了裴琮。

“裴......先生。”

她郑重向对方鞠躬,感谢对方一路上对她的帮助。

裴琮只是淡淡朝她摆了摆手,重新牵起西泽尔的手,和他一起并肩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爱丽丝在裴琮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悲伤的意味。

远处,钟声由议会塔顶传来,这新法生效的倒计时——

自由的钟声第一次,为所有自由的人而响。

这是污染者获得人格法理后,官方第一次承认的纪念时刻。

远处港口,边缘星系难民登陆区升起□□,那是“自由通行”的信号。

其后的还有无数需要完善的细节,现在,一切都不过都只是刚刚开始。

裴琮站在悬窗前,指尖慢慢敲着玻璃。

在灰暗窗玻璃里,裴琮看见自己眼里的光被都市灯火点亮,西泽尔的倒影贴在他肩头,永远追随着他身影。

未来依旧不确定,但迷茫不再是囚笼,他们拆掉了那座真正的牢笼。

城市灯火从他镜面眼底掠过,裴琮却像在等待死亡的倒计时,每完成一件事,他的神经就绷紧半秒。

醒来、行动、失眠,再醒来。

联邦基因库已经毁灭,那座牢笼确实已不复存在。污染者获得了人权,新的制度正在建立。

他不再被人追杀、不再是异类,也没有如卡洛斯那样,因执念完成而离开。

日子像被人为切割成一格一格,裴琮的执念忽隐忽现,沉甸又漂浮,让人分不清它究竟要他留下还是劝他离开。

黄昏时分,裴琮在维兰德的实验室,找到了西泽尔。

门一推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西泽尔独自坐在最里面。

他背对门口,听见脚步,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废料桶,发出“哐”的脆响。

西泽尔上前一步,把裴琮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这个人按进身体中。

他低头,将鼻尖埋进裴琮湿冷的发间,深深呼吸一口,像要把那些翻涌不定的想法也一并吸进肺里。

裴琮没有推开,只抬手贴在他后颈,眼睫微阖。

西泽尔的身后是他们从联邦基因库里,弄出来的一台记忆提取仪,还亮着幽蓝指示灯。

就是这个东西把裴琮的过去一点点展开给西泽尔看,让他完全知道了裴琮的一切。

西泽尔空出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那支原始天鹅基因样本,试管折射出幽蓝色的光。

他俯身贴近,嗓音微哑:

“我会治好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裴琮眼底映着光,被西泽尔温柔地按进胸口。

“首都星的南港有一栋房子,外面有整圈露台。你喜欢海风,就空出一面窗户天天让蓝天和海浪把房子填满。天气好的时候,能远远看到一座绿得发亮的小岛。”

“看厌了就关窗,只剩我们俩。”

裴琮微怔,抬手抱住了西泽尔,在的光影下,那一点短暂的安宁几乎不真实。

“听上去很不错。”

世间万物都跟着颠倒起来,不分昼夜,强烈冲击着两人的灵魂,

西泽尔贴近裴琮的脸,声音低哑性感,对裴琮而言是十足的蛊惑:

“裴琮,我十五岁遇到你时,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

而当我也逐渐成熟,我才明白你的成熟表皮下,藏着的腐烂的真心。

西泽尔指尖轻轻蹭过裴琮的头发,“我很庆幸能遇到你。”

裴琮垂眼,心底突然想起废星的一切,狼崽似的少年踩着泥水追来,西泽尔雨夜中缠住他,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废星上的西泽尔野心勃勃,前路未知但心中毫无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功,也不知道自己会一步步成为星盗,种种挫折和机遇都在路上,但他现在只想坚定看向前方。

这很好。

时间的河流还在流,很多事无法阻止。

西泽尔却忽然低声,像乞求一般:

“裴琮,再多陪陪我。”

灯火映出他眼底那点掩不住的慌乱。

明知道答案,他还是小声追问:“好不好?”那副想听裴琮对他说好话的小心思,藏也藏不住。

裴琮抬手捏住他下颌,俯身贴近耳廓。

“好。”他轻声,带着沙哑的笑,“那就多活一会。”

西泽尔眨了眨眼。

裴琮半阖眼睛,把他往自己心口带。

那些画面曾在他心里留下空洞,像一道谁也填不满的坍陷,此刻却被一句“庆幸”填得满满当当,沉甸到让胸腔发胀。

曾经的裴琮认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在无数次挫折中,彻底磨去了作为“人”的本能,无法感知痛苦和伤害。

可如今,裴琮低下头,认真辨别内心的某种陌生信号。他握着西泽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眉心微蹙,第二次对着西泽尔说:

“这里很痛。”

话音刚落,西泽尔俯身吻住他。

他像早就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吻得又深又缠,一点点咬住裴琮的唇瓣不肯松口

裴琮原本僵硬的身体因那一点温度慢慢松弛,手不自觉攀上西泽尔后颈。

西泽尔像得了许可,舌尖顺势探入,卷走裴琮口中那声没能发出的轻喘,唇齿摩挲处,细碎轻吟伴着暖热吐息断断续续洇开,带着夜色里难以掩饰的潮意。

永远在一起——这句曾被他当成一种诅咒的话,原来可以是最甜蜜的祈愿。

他第一次希望,诅咒能成真。

西泽尔指腹摩挲过他颈侧那只旧锁环,遮住余光,静静等他阖上眼。

阴影之下,裴琮听见自己心跳,沉稳、真实,不再空洞。

指尖顺着裴琮衣摆探进去,缓慢又不容置喙地抚上他心口,那片地方火热得厉害,轻轻一碰,裴琮就像是被什么点着了一样,却没躲开。

唇舌交缠间裴琮的理智一点点被抽空,像是从悬崖上坠落,又被紧紧拥进怀里。

裴琮张开嘴,想在最后的时刻,努力对西泽尔说点什么,却被再次亲了个透。

西泽尔捂住了裴琮的嘴,不让裴琮将话说完。

他温柔地抚摸着裴琮后脖颈,将一直藏着的针剂扔了出去。

裴琮认出来,这是他们在联邦基因库里发现的,用来给回溯者洗脑的针剂。

这是唯一能留下裴琮的方法。

那东西一旦注入,裴琮就不会再有自我意识,哪怕灵魂依旧留着,所有的痛苦与情感都会被抽空,只剩一个空壳,就像那些回溯者一样。

从颈环听到雷诺话的那一刻起,西泽尔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在过去的一周内随时都可以下手。

西泽尔将那东西丢掉,他不想要一个空洞的裴琮,也不想要这具不是裴琮灵魂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西泽尔居然一样都留不下来,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实在令裴琮感到心疼。

如今被钉上神坛的两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裴琮离开,无法阻止西泽尔滑向深渊。

他们无可奈何。

西泽尔的声音像是融雪后的一滴水,静静滴落下来:

“裴琮,你是我一个人的救世主。”

谁会不爱上一个对自己爱得毫无保留的救世主呢?

——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裴琮闭眼,指尖掐进西泽尔制服衣料。胸口那块漂浮多日的不安被这句话攥住,开始快速下沉,不是坠向深渊,而是落地生根。

一股说不出的抽离感从后颈攀爬,像羽毛拂过,四周的一切迅速远去,化作遥远而失真的回声。

耳朵里充塞着血液退潮的空洞回响,视野边缘浮起一圈白光,世界被迅速上调亮度,随后又被无形的手缓缓拧暗。

西泽尔的脸仍在眼前,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裴琮想抬手去触碰,但他使尽力气,手指也只是抽动了半寸。

记忆的碎片在水面闪光,然后沉底,再也看不见。

他的视线里最终只剩一点颜色:

西泽尔。

羽翼彻底松开,银灰瞳光黯淡,如星火被大雪完全覆盖。

西泽尔呼吸发紧,指尖微颤。

他勾住裴琮脖颈出的那枚锁环,拇指用力一撬,清脆的“咔嚓”声。

锁环被硬生生掰裂,断口锋利,划破他指腹皮肉,血线顺着掌心滑落,滚烫一片,

裴琮的执念,从来都不是权势荣誉,登上高处,或着活着复仇。

而是拯救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