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大门缓缓开启, 厚重金属发出沉沉的鸣响,仿佛一声低哑的警告。
裴琮和西泽尔并肩走出,眼前却不是想象中密布杀机的牢笼。
那是一片近乎明亮的空间, 寂静、空旷, 四周因为白茫茫一片,连空间感本身都被抽离, 只剩下满溢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光。
白光明亮得过头,要将人心底所有阴影暴露出来,连带着所有妄念都无处遁形。
裴琮眯了眯眼,却没有退缩。
西泽尔将漆黑的翅膀缓缓张开。
那一瞬间,这片“光”的世界有了分割的阴影。他站在裴琮身前, 羽翼掩在两人周围, 像是自发形成的结界, 将所有东西都阻挡在外。
可能是在封闭的环境中待的太久,乍见到光明,两人都有些不适应。
地面下是一层薄如蝉翼的玻璃结构, 隐隐可见无数光点穿梭跳跃,支撑着整座联邦基因库的脉动。
还没向前由出两步, 天花板的百叶悄无声息地裂开,尖刺状的异型机械伸展开来, 在几秒钟内疯长成巨物。
“刺啦——”
攻击从四面八方而来, 裴琮被一股强硬的力道推向后方。
漆黑的羽翼猛然张开, 直接将明亮空间撕裂成黑与白的分界, 如黑潮般自他身后掀起,将四面八方扑来的攻击尽数拦下。
无数子弹索命般袭来,却悉数被那层羽翼挡下。
那些利器打在羽翼上,羽毛四散崩飞, 漆黑羽刃折断后划过空气,带着焦灼灼伤痕的羽端翻卷,沾染出斑斑点点的血。
西泽尔挡在裴琮身前,纹丝不动,即使自己受伤,他也绝不会让裴琮流血。
地板下突然翻涌出尖爪。
西泽尔羽翼迅速收束,化为贴背流动的暗影,切换成蛇类基因后,对方的攻击很快被压制,纷纷轰然倒地。
裴琮和西泽尔两人联手,如行雷掣电,很快处理完所有能看到的所有机关。
可就在战斗稍歇时,地面忽然震动。
墙壁如机关翻转,一道厚重的光墙迅速升起,将他们硬生生隔开。
裴琮一手探去,却只抓住了黑色羽翼的羽梢。
“西泽尔!”
西泽尔眉头一皱,低声咒骂了一句。
而裴琮已被卷入右侧垂直通道,光墙无声消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在强行分离了两人后,空间回归沉静,明亮依旧。
西泽尔的羽翼受伤,折断的羽刃从空中纷纷扬扬坠落,他飞快扑向那道已然闭合的光墙,却什么也没摸到。
那片墙光滑又坚固。
西泽尔站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他眼底燃起的戾火没能及时散去,反倒在这平静得过分的空间中愈发沉郁。
他猛地抬手。
轰——!
纯净明亮的空间被黑色能量卷入漩涡,西泽尔带着近乎歇斯底里的愤怒,试图将阻碍彻底抹平。
在察觉到这种方法没有用后,西泽尔不再留恋此地,巡视四周,似乎是猎杀前的耐心蓄力。
他一步步,朝未知的深处走去。
他会找到裴琮。
无论他们用了什么方法,代价是什么——他都会找到他。
裴琮睁开眼。
光墙内更像一间旧日办公室,陈设整洁,并泛着柔和光泽,令人下意识放松警惕。
但裴琮很快发现,这里并不能使用任何基因能力,他的力量被完全封印在了体内。
在房间中坐着一个身影。
那位至今仍高居联邦军部顶端的老统帅,此刻,正穿着一身平平无奇的的灰色制服,坐在对面一张仿木质桌后,脸上依旧是老派温和的慈祥模样。
“果然,最后还是你出来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在面对一个倔强又让人无奈的孩子。
裴琮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开始用余光打量四周,寻找出去的方法。
雷诺看出了他的企图,安抚眼前的青年:
“放心,那位星盗首领没事,我不会对他动手,只是将他放回了基因库内。”
雷诺的声音缓缓继续,仿佛在耐心引导一个仍不够成熟的后辈:
“我其实不反对你成为新统帅。”
“以你的能力,都比任何一位候选人都更合适成为领导者。”
裴琮直视着雷诺的眼睛。
“可你太执拗了,”雷诺微微叹息,“总想打碎点什么,推翻点什么,你要明白,上位者也要学会服从。”
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温和得近乎可怖。
裴琮眯了眯眼,终于开口:
“服从就是牺牲身为同类的污染者?”
雷诺的笑意没有变。
“那不是牺牲,你要做一个好统帅,就要学会视这些为秩序的一部分。”
裴琮目光冷漠至极。
“我从不遵循这些秩序。”
他说这句话时,眼中不再有任何回避、不安、或怜悯,只有赤裸裸的摧毁欲。
光线在他脸上投出锐利的阴影,将那张本就傲慢面孔映得更冰冷。
雷诺并不在意裴琮的冒犯。
“你很出乎我的预料。”
“所有的回溯者都说,在未来,白色翅膀的后天污染者会毁灭联邦基因库,这确实让联邦,也让我感到恐慌,所以我们一直在不停寻找。”
“回溯者们说,那个人张了一张漂亮的脸,还有蛇蝎一样恶毒的心肠。”
雷诺微笑,仿佛这不是贬低,而是一种赞美似的。
“于是我们借着‘进化剂’的名义,在废星展开搜寻,很快我们就注意到了西泽尔,他的脸很出众,也符合那些回溯者的描述,但奇怪的是,他似乎并没有天鹅基因污染。”
雷诺语气中增添了一点疑惑。
“根据回溯者的情报,那白翼污染者成长起来,至少要到二十岁之后,也怪我昏了头,居然真的以为未来的进程已经被改变,没有第一时间对他斩草除根......”
裴琮的心脏骤然一紧,呼吸都滞在胸腔。他没想到,原来早在那时候,联邦就已经将西泽尔列入注视的名单中,甚至一度打算直接处理。
现在想来,那一切都不是无的放矢,正是他的决绝,替西泽尔躲过了命运最早的一次斩杀。
如果当时西泽尔没有遇到他,那么等待西泽尔的,只会是比他上辈子更危险的未来。
裴琮第一次无比庆幸,自己那个时候竭尽全力让西泽尔快速成长。
雷诺停了停,才继续道:
“等我反应过来时,西泽尔那个孩子已经成了星盗首领,很难根除,我原本是打算想让卡洛斯去对付他的,毕竟在手下多年,对联邦忠诚,也从未违命。”
“没想到,他的手下机缘巧合,竟然发现了他的天鹅污染。”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哪怕是统帅,也不能例外。”
他神色如常,语气不重,却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毫不掩饰冷漠与决绝。
“当我们得知,卡洛斯也是后天污染者,而且有可能会成为那个毁灭联邦基因库的人时,他就不再是统帅,而是一个必须被处理掉的威胁。”
裴琮吐出一口气:
“是你下令杀了卡洛斯。”
他猜过这可能是议会的决定,或者世家的计谋,结果真正对卡洛斯下手的,却是卡洛斯一直信任依赖的雷诺。
“那孩子很好控制,也很听话,所以顺利被注射了针剂。”
雷诺陈述着事实,如此冷酷无情的话配上他提到卡洛斯时,那种慈祥无奈的语气,更让人毛骨悚然。
“我本以为只要牺牲一个我看好的继承人而已,这件事也就这么过了。”雷诺那副姿态似乎是在感慨一场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第二天,我听说了你要和星盗谈判的消息。”
裴琮想起卡洛斯曾对他提过的忠诚使命,毕恭毕敬行礼时的神情,此刻,他对比面前这位轻描淡写的老人,卡洛斯忠诚显得可笑而悲哀。
裴琮看向雷诺的眼光带上了微妙的讽刺,原来卡洛斯效忠的就是这种人。
“你是来自另一条时间线的回溯者。”
雷诺娓娓道来,虽然是猜测,但听上去却非常笃定:
“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你就是西泽尔,不,听他们说,你叫裴琮。”
“你上辈子用了卡洛斯的天鹅基因,之后才毁灭了联邦基因库,对吗?”
空气凝滞。
雷诺并不需要裴琮的回答,他已经从刚刚裴琮的反应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雷诺的眼神终于落到裴琮脸上,慢慢凝实,他疲惫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做出了某种最终的宣判:
“唉......也许这就是命运,滚滚向前,谁也无法阻挡。”
话音落下,四周的空间像被切割,纯白光束骤然从顶栅激射而下,似乎早已准备好要将裴琮彻底封锁抹除。
但雷诺的眼中仍是一派温和,就像他刚才说的那句话:
他对裴琮的态度不是敌意,而是一种“遗憾”,像是在哀悼一件无法被驯服的完美作品。
雷诺站在裴琮面前,声音温和得像是老朋友之间的对话:
“你比卡洛斯更适合成为统帅。你的能力、你的执行力、你的冷静......甚至你的心智都比他更狠厉。”
“可惜,你不会成为忠于联邦的统帅。”
裴琮笑了,眼角带着淡淡的讥讽。
“即使是卡洛斯那种忠于联邦的统帅,你们不也没有放过他?污染者于你们而言,不过是低人一等的怪物罢了。”
雷诺神色不变,看裴琮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耐心道:
“我的任务是保护联邦,所有污染者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联邦的繁荣,这是他们的使命。他们的基因、他们的能力,都是珍贵的武器,是我们赢得战争、建立秩序、维护繁荣的基石。”
“所以我没有鄙夷,只是把他们放到了应有的位置。污染者的存在意义,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联邦的强大。”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四周这洁白如净土的空间。
“我们做出决策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从不为此自责,你们承受的是生活的痛苦,而我承受的是选择的痛苦。”
“只要可以掌控,只要能为联邦所用,污染者就不是威胁,而是力量。你看,亚瑟就是个好例子。”
他抬起眼,望向裴琮,眼神带着一丝近乎惋惜的情绪:
“可废星上的那些不一样。他们从出生就被仇恨灌满,从骨子里排斥秩序,排斥管理,他们是脱缰的野兽。”
“联邦不需要无法被驯服的力量,废星只要不反抗,本可以拥有一个温顺、平静的未来,但你们竟然妄图成为‘人’。”
他眼神终于落在裴琮身上,带着那种从高处看下来的“理解”与“悲悯”。
“联邦要前进,就必须付出,无可避免会给污染者带来灭顶之灾。”
雷诺看了一眼裴琮身后,隐隐听到了爆破声,看来流程走得差不多了。
“你的精神控制能力是出来的关键,一旦你离开,那些实验体就会再次被我们控制。”
“至于那个星盗首领……他和你一样,确实强大。”
雷诺嘴角微扬。
裴琮却脸色一变,明显露出了些许不同的情绪波动,这让雷诺提起了兴趣。
他原本都已经想结束话题,却又被这一茬勾起了好奇心。
他本来以为那些所谓的暧昧传言不过是愚蠢的臆测,一个回溯者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所谓“亲密”,无非是求生本能下的一种依赖。
雷诺重新审视对面这个始终看不透的年轻人。
“你西泽尔是什么关系?”
裴琮冷下脸:“这和你无关。”
这无疑坐实了猜测,没想到真的贵有回溯者爱上曾经不堪的自己,雷诺眉头微微皱起,更像是失望与困惑交织的老者。
“真让人难以置信。一个本该最理性、最清醒的个体,竟会被这种不合常理的情感所影响。”
这种感情,不但畸形,还脆弱得可笑。
雷诺顿了顿,像是告别之前的叹息,又像是终于撕下了伪装。
他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然和裴琮说了这么多话,雷诺压下心中的异样。
“好了,我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
雷诺语调轻快,却带着令人背脊发凉的冷意。
“好了,下面的人也差不多该死完了。”
正说着,裴琮脖颈上的金属锁环蓦地发热,微弱却清晰。
西泽尔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戒指。
他盯着它许久,在刚才,他感觉到了锁环的炙热,还有他们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他知道自己离裴琮越来越近了。
而这个破地方还在试图限制他。
联邦基因库第四层的光压抑着污染者的能力,那些设计精妙的基因干扰器一次次试图剥夺他的感知、拖慢他的思维。
西泽尔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眼。
所有阻碍的他的东西,他都会通通毁去。
他张开双翼,羽骨带着流光一根根绽出,整条通道瞬间风暴四起。
被压抑太久的黑潮汹涌而出,他的基因能力被强行压抑,强行冲破限制的同时,他的体表浮现出一层薄薄的裂痕。
痛感逼近神经边缘。
可西泽尔丝毫不在意。
他脚下踏着通道地板,每一步落下,周围的空间便剧烈震荡,连同光门也开始寸寸裂开。
每摧毁一点,西泽尔就更接近裴琮。
“警告,目标个体基因反应超出阈值,请立刻终止前进行为——”
话音未落,西泽尔便抬手一掷,羽刃划破空气,精准击中能量核心。
爆炸轰鸣而起,连带着之后的很长一段的光墙全部接连溃散。
整个通道内只剩下风声呼啸。
西泽尔面无表情地穿过火焰,羽毛四散,像从尸山血海中挣脱而出的堕天使。
就快到了。
那是属于他的人,哪怕联邦将他藏得再深,也一样会被他找到。
外头的爆炸声越来越靠近——
先是均匀的震荡,规律炮击,紧接着变成撕帛般的脆响,火流似在逐层逼近。
伴着低沉闷雷,整座基因库的地面都在轻轻颤动,天顶灯光闪了两下,亮度骤降。
雷诺皱眉,目光向墙角的监控投影扫去,却只看见一片雪花噪点。
又一声爆裂,沉闷得像巨锤砸在钢梁上,这一次,连门框都微微晃动,细屑自顶栅落下。
裴琮能听见远处金属被掰开的尖啸,熟悉的羽骨切刃声夹在冲击波里,像黑夜里射出的利剑。
雷诺的脸色终于变了,从从容不迫的慈祥,转作凝重难掩的焦躁,他打开腕端终端,尝试呼叫外层队伍,却无济于事。
“怎么会——”
他抬眼,再看裴琮时,眼里再无方才的施舍与训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迫面对失控的怒意。
而裴琮只是抬手松了松锁环。
看来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不枉他忍着恶心拖延时间。
雷诺在死亡的气息真正逼近时,再也维持不了那副“为了联邦”的伪装。
面对即将被颠覆的一切,他终于乱了阵脚,眼神惊恐,话语急促:
“毁灭了联邦基因库,你也会死的!”
“你是回溯者,带着执念而来!你完成执念后就会彻底离开!再也回不来!”
“你不能完成你的执念,你不能摧毁联邦基因库!”
裴琮的眼神骤然凛冽,一直以来无法抓住的、让他不安的东西现在就摆在他眼前。
他终于抓住了那缕不安的来源。
下一秒,那道门被强行撕裂开。
黑翼之下的西泽尔,那双猩红的眼正牢牢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着他。
金属碎片炸裂,雷诺的身影惊然抬头,还未看清来人,便被爆炸震得连连后退。
西泽尔将漆黑羽翼缓缓收起,在裴琮面前停下,目光落在他裸露的锁环印痕上。
沉默一瞬,他伸手握住那片皮肤,指腹冰凉,带着一路走来沾染的血气与火焰。
西泽尔勾起一个黑暗的笑,低声道:
“我找到你了。”
他们终于再次并肩而立。
西泽尔缓慢挺直身子,一双幽黑的眼像彻底沉进了夜里,燃烧着冰冷的怒意。
底下巨响此起彼伏,雷诺向下看去。
脚底那片透亮的地方原本是中枢的“观测窗”,设计者自信到可以站在这里,俯瞰被完全控制的实验体如何听令而战。
可现在脚下的那景象早已大不相同。
曾经麻木、空洞的实验体站在瓦砾间,眼珠不再灰白,取而代之的是焦灼而愤怒的血色。
在崩裂的废墟间,不再是联邦对实验体的控制,而是实验体的集体反抗。
“怎么可能......”雷诺喉咙发紧。
明明裴琮完全没有出去,不可能使用基因能力控制那些实验体。
在爆裂声中,失控能量束冲天而起,像一支支扭曲的火炬。
钢骨梁柱在高温下弯折,天花板的照明灯零星熄灭,整座基因库发出垂死的哀鸣。
裴琮雪白羽翼在光中蔓延,终于以最真实的姿态站在了雷诺眼前。
“你似乎忘了,”裴琮开口,银灰色的瞳孔透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静。
“这座基因库里不止一个天鹅污染者。”
雷诺趔趄后退,扶住残缺栏杆,再俯身一望——
那片翻涌的废墟中央有一抹白色。
羽翼层层舒展,羽尖溅血却依旧纯净得像雪,此刻,那双天鹅羽翼正高高张开。
大片实验体在他脚下列阵,他们原本各自疯乱,却不约而同地抬头,像潮水般安静下来,恢复理智。
银羽微震,楼体的警戒灯随之闪烁。
雷诺喉头发紧,冷汗沿脊背滑落。
而卡洛斯静静抬头,隔着崩塌半壁,与裴琮、西泽尔对视。
他们脚下,是联邦辛苦铸就的庞然巨物;身后,是挣脱枷锁,用怒火与鲜血撕碎牢笼的实验体们。
而联邦基因库,这座他以为永远不会倒塌的堡垒已在无声的反叛中,轰然化作灰烬。
身后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战斗正在逼近这间封闭空间。墙壁震颤,尘埃自天花板坠落,满目皆是将倾的末日景象。
所有囚笼开启,数百名实验体与回溯者蜂拥而出。
他们深知自己现在被囚禁折磨命运,于是索性把自己当成武器,靠近各处,换取一条血淋淋的逃生缝隙。
一具具身躯炸开,墙壁鲜血与骨渣糊满,气体、火舌、碎肉交织,整座基因库濒临塌陷。
卡洛斯洁白天鹅翼骨在烈焰中展开,猛提身形,银羽在火光中折射出黛金色。
他不再犹豫,那一点反叛的念头已在骨髓里熊熊燃起,烧得他心头发烫。
雷诺万万想不到,亚瑟到底是什么时候彻底叛变,变成了如今披着白翼,逆火而立的样子。
卡洛斯纵身而上,借着猎猎火流一步踏上第四。银白羽翼收敛,便稳稳停在雷诺面前。
老人被火光映得满脸橘红,灰白鬓发微扬,仍维持着那套从容的姿态,可在卡洛斯眼里,那张熟悉的面孔却陌生得像覆了一层别人的皮。
他望着雷诺,胸腔里一股从未出现过的燥热翻涌,那不是愤怒,更像第一次深呼吸时灼痛的空气,把他的心生生撑开,迫使他去感知、去思考。
卡洛斯想起幼年时的风雪夜,他刚被做完基因融合实验,跪在安全区旁,麻木地攥着死去母亲的手。
灯火暖棚,雷诺蹲下身,手掌落在他湿冷的发顶,声音慈和:“跟我走,孩子。”
他的父母是雷诺的手下,父母死后,他才被雷诺在安全区捡回来。
雷诺为他设想的出路里有成为议会的棋子,也有成为军部的卧底,唯独没想过给他正常孩子该有的一生。
也是,属下的孩子,从安全区捡回来,当然还要做为统帅继续当牛做马。
雷诺从未想过,他也可以像普通孩子一样,在操场上奔跑,在春季节庆吹吹风。
雷诺他表现得再关心,那份原被他视作长辈对孩子般的怜爱,却只是对一个好用工具的怜惜,不好用了,随时就可以丢弃。
他的人生被裹挟着,滚滚向前。
卡洛斯抬眼,第一次在雷诺面前,没有掩饰眸底的情绪。
雷诺抿唇,眼神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亚瑟,你在做什么——”
卡洛斯打断他,羽翼微震,溅落几点血滴,那是刚刚留下的伤,他却毫不在意。
雷诺第一次彻底收起慈祥,眼底闪过真正的戒备;可卡洛斯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
雷诺终究是老了。
他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
卡洛斯银白的羽翼收拢,火光在他身后翻腾,他却站得笔直,一如当年军校毕业式上的少统帅,眼神清冷却不再麻木。
雷诺呼吸渐促,眼神浮起惶急,嘴唇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短刃刺入胸膛,没用多少力气。
曾经伪装的慈祥彻底碎成血沫。灯火映照,他的眼底只剩恐惧,没有任何“国家大义”。
血溅在卡洛斯的脸侧,火光中,他毫无表情地抽出刃锋,任由那具身体缓缓倒下。
卡洛斯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低沉有力,杀死雷诺的那一刻,他真正成为了自己。
那道囚禁了他一生的束缚,终于在火光中,被他亲手斩断。
卡洛斯的白翼逐渐消失,意识抽离。
他苍白的脊背微微弯下,灵魂也被抽离,眼神却无比澄澈,像是终于挣脱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梦魇。他选择离开这一条时间线,带着最后的自由意志投向未知的因果。
罗尼冲过来,将他抱住,希望把这具逐渐冰凉的身影牢牢留住。
但自由意志不可阻挡,即使是在诀别的怀抱中。
空气里传来遥远的钟声。
冷冽、嘹亮,替所有挣扎者敲响了自由的序曲。
裴琮静静立于穹顶枝下,指尖还残留着西泽尔的体温。
他忽然想:自己的执念是什么?
看着西泽尔登上高处?让他获得名声和权利?还是毁灭联邦基因库?成功复仇?
火舌攀上支柱,顶梁接连崩折,第四层天井轰然下坠,事态已无法回头。
西泽尔黑翼掠来,羽尖在裴琮掌心轻触,他没有说话,只朝裴琮弯起一个张狂的笑。
“我们可以出去了。”
两翼一黑一白,于崩毁穹顶下交汇,迎向彻底失序的末日火光。
十五岁的西泽尔,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面颊,那时的他骨头突兀,像一只被雨声逼得发颤的小蛇。
此刻,爆炸与灰尘织成滔天火网,二十二岁的西泽尔张开黑翼,已经成为了可靠的青年人,将裴琮整个圈在羽影之下,落石砸来,都折在黑翼之外。
没有一点火花溅到羽翼内。
*
首都星的外环。
晏止与哈克率领部队,撕开轨道防御,舰首撞击层层护盾,在星港外掀起灭顶浪潮。
被联邦放弃的边缘星系全线沦陷,那些星系在污染者的治理下,全体人民都参与了基本的培训,没有传出一丝风声。
如今,不可计数的的污染者、民众、黑市佣兵拿起武器,踏上航道,参与这场反抗。
群星下,舰炮与基因异能交错,星舰同声咆哮,所有曾被贴上“牺牲品”标签的人,如洪水决堤般向核心席卷。
在各区统帅仍旧空缺的情况下,星盗打起来更是事半功倍,火光倒映在首都穹顶,天色像被扯开的裂帛,赤红翻卷。
联邦基因库内,无数污染者用自爆换取自由,用血肉换取同类的一条生路。
整座基因库,像一头庞大的、终于发霉的巨鲸,被彻底摧毁。
西泽尔嘴角勾起,抱起裴琮飞到半空,仍低头与他对视,黑翼在爆风中猎猎。
暗流与烈焰在身后交缠,他们向彻底破开的穹顶飞去,迎向自由也迎向未知的终局。
首都星高塔议会。
爱丽丝坐在核心圈,在星盗的兵力支持下,她软硬兼施,让她的议长父亲给予了她议员象征的绶带。
她的对面是晏止与哈克的联合舰旗,还有各地的代表。
空旷席位间,一半屏幕仍灰暗,许多议员再已经不会再回来,在民愤中,这些始作俑者当然首当其冲。
爱丽丝扫了一眼,只觉得他们活该。
武力的威胁能显著提高办事效率。
很快,污染者新法案草案通过初审,废星也被重新命名,废除对污染者的标签化编号。
最重要的,建立“基因伦理”组织,对所有的基因污染者实行管理,并开始研发更先进的基因稳定剂。
在议会结束后,她叫住了裴琮。
“裴......先生。”
她郑重向对方鞠躬,感谢对方一路上对她的帮助。
裴琮只是淡淡朝她摆了摆手,重新牵起西泽尔的手,和他一起并肩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爱丽丝在裴琮的背影中看出了一丝悲伤的意味。
远处,钟声由议会塔顶传来,这新法生效的倒计时——
自由的钟声第一次,为所有自由的人而响。
这是污染者获得人格法理后,官方第一次承认的纪念时刻。
远处港口,边缘星系难民登陆区升起□□,那是“自由通行”的信号。
其后的还有无数需要完善的细节,现在,一切都不过都只是刚刚开始。
裴琮站在悬窗前,指尖慢慢敲着玻璃。
在灰暗窗玻璃里,裴琮看见自己眼里的光被都市灯火点亮,西泽尔的倒影贴在他肩头,永远追随着他身影。
未来依旧不确定,但迷茫不再是囚笼,他们拆掉了那座真正的牢笼。
城市灯火从他镜面眼底掠过,裴琮却像在等待死亡的倒计时,每完成一件事,他的神经就绷紧半秒。
醒来、行动、失眠,再醒来。
联邦基因库已经毁灭,那座牢笼确实已不复存在。污染者获得了人权,新的制度正在建立。
他不再被人追杀、不再是异类,也没有如卡洛斯那样,因执念完成而离开。
日子像被人为切割成一格一格,裴琮的执念忽隐忽现,沉甸又漂浮,让人分不清它究竟要他留下还是劝他离开。
黄昏时分,裴琮在维兰德的实验室,找到了西泽尔。
门一推开,消毒水味扑面而来,西泽尔独自坐在最里面。
他背对门口,听见脚步,他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废料桶,发出“哐”的脆响。
西泽尔上前一步,把裴琮揽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这个人按进身体中。
他低头,将鼻尖埋进裴琮湿冷的发间,深深呼吸一口,像要把那些翻涌不定的想法也一并吸进肺里。
裴琮没有推开,只抬手贴在他后颈,眼睫微阖。
西泽尔的身后是他们从联邦基因库里,弄出来的一台记忆提取仪,还亮着幽蓝指示灯。
就是这个东西把裴琮的过去一点点展开给西泽尔看,让他完全知道了裴琮的一切。
西泽尔空出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那支原始天鹅基因样本,试管折射出幽蓝色的光。
他俯身贴近,嗓音微哑:
“我会治好你,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裴琮眼底映着光,被西泽尔温柔地按进胸口。
“首都星的南港有一栋房子,外面有整圈露台。你喜欢海风,就空出一面窗户天天让蓝天和海浪把房子填满。天气好的时候,能远远看到一座绿得发亮的小岛。”
“看厌了就关窗,只剩我们俩。”
裴琮微怔,抬手抱住了西泽尔,在的光影下,那一点短暂的安宁几乎不真实。
“听上去很不错。”
世间万物都跟着颠倒起来,不分昼夜,强烈冲击着两人的灵魂,
西泽尔贴近裴琮的脸,声音低哑性感,对裴琮而言是十足的蛊惑:
“裴琮,我十五岁遇到你时,你已经是个成熟的人。”
而当我也逐渐成熟,我才明白你的成熟表皮下,藏着的腐烂的真心。
西泽尔指尖轻轻蹭过裴琮的头发,“我很庆幸能遇到你。”
裴琮垂眼,心底突然想起废星的一切,狼崽似的少年踩着泥水追来,西泽尔雨夜中缠住他,不停地叫他的名字。
废星上的西泽尔野心勃勃,前路未知但心中毫无迷茫,他不知道自己即将成功,也不知道自己会一步步成为星盗,种种挫折和机遇都在路上,但他现在只想坚定看向前方。
这很好。
时间的河流还在流,很多事无法阻止。
西泽尔却忽然低声,像乞求一般:
“裴琮,再多陪陪我。”
灯火映出他眼底那点掩不住的慌乱。
明知道答案,他还是小声追问:“好不好?”那副想听裴琮对他说好话的小心思,藏也藏不住。
裴琮抬手捏住他下颌,俯身贴近耳廓。
“好。”他轻声,带着沙哑的笑,“那就多活一会。”
西泽尔眨了眨眼。
裴琮半阖眼睛,把他往自己心口带。
那些画面曾在他心里留下空洞,像一道谁也填不满的坍陷,此刻却被一句“庆幸”填得满满当当,沉甸到让胸腔发胀。
曾经的裴琮认为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在无数次挫折中,彻底磨去了作为“人”的本能,无法感知痛苦和伤害。
可如今,裴琮低下头,认真辨别内心的某种陌生信号。他握着西泽尔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眉心微蹙,第二次对着西泽尔说:
“这里很痛。”
话音刚落,西泽尔俯身吻住他。
他像早就等这一刻等了很久,吻得又深又缠,一点点咬住裴琮的唇瓣不肯松口
裴琮原本僵硬的身体因那一点温度慢慢松弛,手不自觉攀上西泽尔后颈。
西泽尔像得了许可,舌尖顺势探入,卷走裴琮口中那声没能发出的轻喘,唇齿摩挲处,细碎轻吟伴着暖热吐息断断续续洇开,带着夜色里难以掩饰的潮意。
永远在一起——这句曾被他当成一种诅咒的话,原来可以是最甜蜜的祈愿。
他第一次希望,诅咒能成真。
西泽尔指腹摩挲过他颈侧那只旧锁环,遮住余光,静静等他阖上眼。
阴影之下,裴琮听见自己心跳,沉稳、真实,不再空洞。
指尖顺着裴琮衣摆探进去,缓慢又不容置喙地抚上他心口,那片地方火热得厉害,轻轻一碰,裴琮就像是被什么点着了一样,却没躲开。
唇舌交缠间裴琮的理智一点点被抽空,像是从悬崖上坠落,又被紧紧拥进怀里。
裴琮张开嘴,想在最后的时刻,努力对西泽尔说点什么,却被再次亲了个透。
西泽尔捂住了裴琮的嘴,不让裴琮将话说完。
他温柔地抚摸着裴琮后脖颈,将一直藏着的针剂扔了出去。
裴琮认出来,这是他们在联邦基因库里发现的,用来给回溯者洗脑的针剂。
这是唯一能留下裴琮的方法。
那东西一旦注入,裴琮就不会再有自我意识,哪怕灵魂依旧留着,所有的痛苦与情感都会被抽空,只剩一个空壳,就像那些回溯者一样。
从颈环听到雷诺话的那一刻起,西泽尔就想到了这个办法,并为此做好了准备,他在过去的一周内随时都可以下手。
西泽尔将那东西丢掉,他不想要一个空洞的裴琮,也不想要这具不是裴琮灵魂的身体。
身体和灵魂,西泽尔居然一样都留不下来,这种绝望的无力感实在令裴琮感到心疼。
如今被钉上神坛的两人,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裴琮离开,无法阻止西泽尔滑向深渊。
他们无可奈何。
西泽尔的声音像是融雪后的一滴水,静静滴落下来:
“裴琮,你是我一个人的救世主。”
谁会不爱上一个对自己爱得毫无保留的救世主呢?
——我喜欢你。
——我一定会找到你。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裴琮闭眼,指尖掐进西泽尔制服衣料。胸口那块漂浮多日的不安被这句话攥住,开始快速下沉,不是坠向深渊,而是落地生根。
一股说不出的抽离感从后颈攀爬,像羽毛拂过,四周的一切迅速远去,化作遥远而失真的回声。
耳朵里充塞着血液退潮的空洞回响,视野边缘浮起一圈白光,世界被迅速上调亮度,随后又被无形的手缓缓拧暗。
西泽尔的脸仍在眼前,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裴琮想抬手去触碰,但他使尽力气,手指也只是抽动了半寸。
记忆的碎片在水面闪光,然后沉底,再也看不见。
他的视线里最终只剩一点颜色:
西泽尔。
羽翼彻底松开,银灰瞳光黯淡,如星火被大雪完全覆盖。
西泽尔呼吸发紧,指尖微颤。
他勾住裴琮脖颈出的那枚锁环,拇指用力一撬,清脆的“咔嚓”声。
锁环被硬生生掰裂,断口锋利,划破他指腹皮肉,血线顺着掌心滑落,滚烫一片,
裴琮的执念,从来都不是权势荣誉,登上高处,或着活着复仇。
而是拯救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