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者的身体逐渐冷却。
裴琮走上前蹲下, 污染者残破的躯干依旧缠着锁链,已经嵌进血肉。
锁链的表层被侵蚀得斑驳锈蚀,其中一节末端刻着几个残破的字符。
裴琮用指腹轻轻拂去污渍, 露出了隐约的名字:
「伊塔」
裴琮没说话。
西泽尔察觉到裴琮的情绪, 锋利如刃的节肢“咔”的一声弹出,毫不费力地斩断缠绕在尸体上的所有锁链。
锁链碎裂的声音清脆, 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玻璃房内,给了伊塔某种迟到的解脱。
裴琮找来一块干净的帆布,将伊塔的尸体安置好,摆正了他蜷缩扭曲的四肢。
他为对方闭上双眼,将锁链上那节刻着名字的残片取了下来, 放在伊塔身边。
“走吧。”裴琮轻声说。
西泽尔收起节肢, 点头揽住裴琮。
他们沉默着, 再次踏入通往三层大厅的回廊。
三层大厅依旧空荡。
他们通过的速度太快,另外两扇门依旧紧闭着,没人出来。
西泽尔转了转手腕, 目光冰冷,扫了一圈周围, 直接射击大厅一侧的封闭玻璃。
玻璃猛然炸裂,碎片崩裂得到处都是。
没有多做停留, 西泽尔拉着裴琮, 迈进三层主空间。
裴琮没阻止西泽尔, 只是问道:“你想干什么?”
西泽尔转过头, 认真回答裴琮:
“找天鹅基因的原始样本。”
卡洛斯这具身体注射的抑制剂太多,根据维兰德的推测,只有在基因库拿到了原始的天鹅基因,加上蝾螈的再生能力, 才有这具身体才有恢复的可能。
怪不得在二楼的实验室陈列中,西泽尔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裴琮自己都已经快忘记这回事,西泽尔却如此努力地想让他活下来。
裴琮从没有这么庆幸过,自己上辈子为了防止意外,和卡洛斯要过一份完整的联邦基因库地图。
他敛下眼底的情绪,凭借记忆,带着西泽尔前往核心基因库。
基因库顾名思义,所有现存的、能用于污染实验的原始基因都被储存其中。
与外部明亮的通道不同,核心基因库几乎是个被封存的巨型坟墓,庞大幽闭。
高耸入顶玻璃匣层层堆叠,从地面延伸到视野无法触及的上方,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让人望而生畏。
为了安全考虑,这些基因的编号似乎有意被打乱,根本检索不到具体的位置。
想在这里找到天鹅基因,无异于大海捞针。
哪怕是记忆力惊人的西泽尔,也无法在短时间内从这片混沌之中精准找到目标。
“我们分头找。”
西泽尔偏头看着他,眼底闪过迟疑。
裴琮语气平稳:“你搜主区域,我去处理外围的那些样本。”
西泽尔凝视他几秒,终究没说什么,只轻轻“嗯”了一声。
裴琮被亲一下,摸了摸西泽尔的头发,看着西泽尔向核心区的另外一头走去。
脚步声消失的那一刻,裴琮才收回目光,面色倏然冷淡下来。
他收起那点笑意,垂下眼眸,从通道的分岔口一侧抽出通行芯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原路,径直踏入无人注意的另一端。
顺着记忆快速穿过长廊,在角落找到应急设备,用统帅的指令密码启动控制系统。
轻轻一声“咔哒”,整个通道的主控门落锁,隔断了西泽尔所在的核心区。
核心区非常庞大,就算是西泽尔,要寻找完也需要一番功夫,更别提破坏核心区的防御系统。
裴琮有把握在西泽尔发现前回来。
亚瑟已经认出了他真实的身份。
不仅如此,亚瑟已经知道了裴琮的最终目标——毁灭联邦基因库。
亚瑟单独给他发送消息,要求他在第三层单独见面,说要告诉他一些有关回溯者的事情。
亚瑟和联邦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是个回溯者?
所谓的“回溯者秘密”又指的是什么?
裴琮并不害怕亚瑟,但对方很明显知道他的软肋是西泽尔,并以此要挟他单独前往。
裴琮循着地图与记忆,在这座如迷宫般的三层七拐八绕。
在西侧的偏僻区域,他看到了亚瑟的身影。
对方久等多时,明显是比他们更早出来。
亚瑟半倚在墙边,姿态闲适,他身边是罗尼,倒在他冰冷的地板上,呼吸极浅,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地摊开,已经昏迷过去。
裴琮没有立刻靠近,和对方隔着一段距离,明显态度警惕。
亚瑟目光落到他身上。
“你来了。”
那声音仍旧优雅,却带着熟稔,让裴琮莫名想要放下防备。
但一踏入那个区域,裴琮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是基因稳定室,联邦为控制污染者而专门设立的封闭空间。
他下意识试图调动基因,却发现毫无波动,像是有人用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了那股力量,毫无反应。
裴琮不动声色,按上后背的粒子刀,即将靠近真相的紧张感让他心跳加速。
“放心,第一军区承办了这里的建造,我保证,这里并没有任何监控。”
亚瑟知道裴琮在担心什么,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室内。
“你想知道回溯者的事?”
裴琮对这种态度非常不耐烦,他的眼神一寸寸冷下来,缓慢地开口:
“亚瑟,我不管你是谁。”
“你最好不要阻拦我。”
他语气平静,却听起来寒气森森,让人恐惧,和西泽尔的气势如出一辙,甚至更加强大。
亚瑟笑了笑,微微扬起下巴:
“裴琮,你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不愿意原谅这个世界。”
亚瑟的眼神中没有恶意和敌意,只有叹息。
裴琮决绝的眼神因为这句话微微震动。
“你一点都不愿意原谅这个世界。”
那是卡洛斯临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现在,这句话竟从亚瑟口中一字不差地说出,裴琮神经深处某根拉紧的弦轻轻一颤,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由收紧。
他知道亚瑟是谁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一瞬。
“裴琮。”卡洛斯语气依旧平缓,如同多年未见的故人间安静的问候,“你变了很多。”
似乎已经不再是卡洛斯记忆中那个不管不顾,一心求死的灰暗阴郁模样。
裴琮看着不远处那个穿着整洁军服、眉眼间藏着熟悉克制高傲的男人。
那个曾经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卡洛斯。
裴琮的情绪没有波澜起伏,唯有脑中一瞬间浮现出他最后死去前的画面。
他想起卡洛斯惯常的犹豫,试图与这个世界妥协的软弱。
他曾经以为那是无可奈何,但如今再看,只觉得不堪又可笑。
裴琮盯着卡洛斯,眼神如刃,声音毫无温度:
“那又怎么样?”
“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止我。”
也许裴琮曾被这样的卡洛斯打动。
在他满是鲜血和毁灭的过去,卡洛斯太容易成为他的慰藉了。
可那已经是曾经。
现在的裴琮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卡洛斯神情严肃起来,语气带着克制与压迫:
“裴琮,我并不想阻止你,否则我也不会参与竞争,找机会帮你。”
裴琮神色冷淡,面对卡洛斯也不留旧情:
“你最好是。”
卡洛斯有些担忧,继续说道:
“我是在警告你,你这次回溯,已经持续多久了?”
裴琮并不相信卡洛斯,但同为回溯者,他希望搞清楚卡洛斯到底知道了什么。
沉默片刻,裴琮终于开口:
“三个月。”
卡洛斯垂下眼,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印证了某种可怕的猜测。
“裴琮,回溯者是活不了多久的。”
回溯者的死亡有很多种原因,但绝大多数回溯者都是因为暴露了身份,因为在外原因而死。
卡洛斯说:
“我成为亚瑟之后,动用第一军区的权限,查阅了联邦的不少信息档案……关于回溯者的所有目击记录,回溯者的生命不会超过两年。”
他也是进入军部势力才知道,联邦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各种回溯者,从他们身上获取情报以提前铲除障碍。
回溯一次,已经彻底带走了卡洛斯身上多余的温情。
影蝠的身体也只用了不到一年,裴琮想到正在基因库里寻找的西泽尔,皱眉问道:
“即使恢复这具身体的健康,也不行吗?”
卡洛斯知道裴琮在想什么,这原本是他的身体,他当然知道解决方法,但这无济于事:
“裴琮,回溯者不属于过去的。”
“哪怕你能修复身体,也无法逃脱。”
裴琮的脸色终于变了些,他下意识攥紧了掌心,坚持道:
“如果我一定要留下来呢?”
“回溯不是稳定的,联邦的记载中,遇到过这样的事例,有个身体绝对健康的回溯者,在某一天突然闭上了眼睛。”
“他去了哪里?”裴琮涩声问。
他和卡洛斯来自同一条时间线,如果他们回溯的身体无法再活下来,他们的意识会去哪里?真的会就此死亡吗?
“原时间线。”
卡洛斯直视裴琮,悲哀道:
“我们会回到原来的时间线。”
这是联邦多方查证才发现的真相。
有人回溯来这个时间线,自然也有人回溯离开这个时间线。
裴琮心脏猛地一沉,那种感觉来得极快,像是突然脱离引力的坠落感。
远处响起沉闷的警报声,像是有某种屏障被强行启动,传来巨大的爆炸声。
裴琮感受到一种剧烈的震动,他的意识仿佛从这具身体中被缓慢剥离开,像一根线断裂的风筝,在风中摇摇欲坠。
他们离开联邦监控的时间已经过长,那边很可能起了疑心。
“他们发现了。”
卡洛斯神色一凛,立刻抓起了昏迷不醒的罗尼,想离开稳定室。
“我该走了,你放心,你的计划也是我的打算,我会帮你一起完成。”
“卡洛斯——”
裴琮骤然抓住他手臂,嗓音因极度专注而低哑。
话音刚落,天花板突兀地破开一道黑色裂缝,数道能量束交错袭来,直击他们所在区域。
裴琮抬手挡下其中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他的瞳孔。
他来不及阻止卡洛斯离开,只能看见对方护住罗尼,在离开稳定室后立刻展开雪白的羽翼,强行在攻击到来之前离开。
裴琮站在原地,耳边响起风暴般的轰鸣。
那种熟悉的排斥感尚未散去,仿佛下一次眨眼,他就会被回溯的洪流吞没。
裴琮还没从回溯者的真相中反应过来,便在尘埃与浓烟之间,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逆光之中,西泽尔从火与血中走来。
他身上沾满血迹,应该是打碎玻璃和突围时留下的,肩膀处还有一道极深的伤口,还在缓慢渗血。
基因库的防御是最严格的。
那双冰冷的瞳仁,被黑暗灌满,深不见底,死死盯着裴琮。
裴琮喉咙发涩,指尖轻微发凉。
他下意识想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突然失踪的动机,但西泽尔已经走到他面前。
裴琮发现他手上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只能认出是一支小小的试管,密封完好,标签早已被血模糊,依稀能看出小小的能出“Swan Origin No.2”字样。
是天鹅的原始基因样本。
那一片汪洋般浩大的基因库,足以逼疯任何搜索者,而西泽尔,却真的将它从无数的玻璃匣中一一个个找了出来。
西泽尔面色平静,只有眼神深处淌着翻涌的漩涡。
裴琮盯着他掌心那瓶试剂,心中翻涌着愧意。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西泽尔立马扯住他,手臂锁链般勒紧。
“西泽尔……”裴琮的声音低哑。
西泽尔难得没有应声。
他的脚步缓慢,身上的血还在渗出,滴在地上,随着一步步逼近,裴琮只感觉空气越来越稀薄。
裴琮几乎可以听见对方压抑的喘息。
“你丢下我,是为了见谁?”
他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但平静的逼问却更令人战栗,充满着病态的占有欲。
裴琮只能庆幸是在基因稳定室,西泽尔体内的各种极端基因不会太过失控。
西泽尔其实看到了那个离开的身影,似乎是个污染者,让他想彻底扯下那对白色的翅膀,再将人碾成肉泥。
裴琮知道此刻决不能再隐瞒。
“是亚瑟。”他如实回答。
他盯着西泽尔的眼睛,试图让这份坦白起到一点止损的作用。
裴琮想起自己上辈子背叛和欺骗过他的人,无论是晏止还是谁,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将心比心,如果西泽尔这么隐瞒他,即使裴琮不会杀对方,也会将西泽尔废了,将人永远捆绑在自己身边。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被勒得青紫的痕迹,又扫了一眼西泽尔腰间的粒子刀。
完蛋。
裴琮不忍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脚。
西泽尔像一头彻底暴走的野兽,一把扣住他的脖颈,掌心灼热,力道压得裴琮微微喘不过气来。
“你在看哪里?”
裴琮身体一僵,想抬头却被钳得死死的动弹不得。耳侧是西泽尔近乎贴在他皮肤上呼出的气息,热而狂躁。
西泽尔现在就像捉奸的妒夫,要逼对方亲口说出真相。
“对不起。”
裴琮艰难地开口。
“亚瑟也是回溯者,他有些情报,想告诉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西泽尔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
西泽尔并不关心亚瑟的情报,他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裴琮的侧脸,眸中只有一个可怕的执念。
“你回溯前认识他?”
否则,他为什么会愿意告诉裴琮秘密?
西泽尔疯涨的嫉妒正撕裂他的理智。
他对裴琮的过去一无所知,可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和裴琮“过去”有牵连的人。这让他本能地厌恶、嫉妒,憎恨甚至恐惧。
他恐惧自己无法插足裴琮的过去。
“他是卡洛斯。”
空气骤然一凝。
那只紧扣着他脖颈的手忽然松开。
西泽尔眼中沉寂的黑潮被彻底搅碎,因为积攒得情绪太多,反而让人再也看不清。
连裴琮都有些心惊胆战。
“所以,在你心中,一个曾经的旧相识就能让你抛下我?”
“他以你作为要挟,我不会拿你冒险。”
这个理由太薄弱了,说服不了西泽尔。
听到那人是卡洛斯,西泽尔想起了一件他一直在意的事情,他的眼神愈发冷冽,一步步逼近猎物。
“卡洛斯。”他缓缓念出那个名字,舌尖绕着这个词轻慢地打转,“你这具身体的原主人,是不是?”
裴琮点头。
“那好,”西泽尔俯下身来,声音平和,“我问你,为什么你会回溯到卡洛斯身上?”
他们彼此都知道回溯的条件是什么。
西泽尔明明还在笑,可眼神冰冷,让人头皮发麻。
“你对他,曾经是什么感情?”
裴琮说不出话来。
西泽尔看向裴琮的手脚。
他果然不应该对裴琮如此放纵容忍。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我——”
西泽尔干脆利落地捂住裴琮的嘴,他现在不想听裴琮的任何话。
他的指节扣住裴琮下颌,掌心炽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裴琮能清晰感受到,西泽尔的情绪像洪水一般,破开了封锁的闸门。
西泽尔站在原地,他的情绪深海一样沉没,又火山般喷发,几乎要被撕裂成两个极端。
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渴望与偏执。
另一边,是无法接受的自卑和愤怒。
就在这时,基因稳定室的器件发出细碎的失控警报声。
在裴琮的注视中,西泽尔疯长的占有欲和嫉妒超过了基因控制室的上限。
西泽尔的黑发下,狼耳在耳侧颤动着竖起,看上去羞怯柔软。
而与那副羞怯感相反的,是他眼中悄然张开的金色兽瞳,闪烁着炽热与执拗。
所有人性、理智、温情,此刻都被那双金瞳燃成了灰烬。
西泽尔变得危险又冰冷,居高临下:
“裴琮,你似乎还没试过狼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