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琮在西泽尔注意到前转过头, 和西泽尔一起进入第二层的考核中。
第二层实验区的气温低得出奇。
潮湿的冷气从缝隙中爬出,掩不住的寒气直窜骨髓。
头顶的灯光明亮,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一尘不染, 四面八方全是玻璃陈列柜, 里面放着各种针剂和活体标本。
裴琮轻轻拢了拢战斗服的衣领,不由看向西泽尔。
西泽尔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 他眼神沉冷,一个一个扫过那些实验品的标签,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过于明亮的地方用让污染者感到厌恶。
对他们而言,似乎只有黑暗让他们感到心安。
也许西泽尔表面不动声色的背后,或许早已翻涌起与他一样的、只有同类才懂的焦灼与排斥。
裴琮伸手握住西泽尔。
西泽尔冰凉的手被裴琮包裹住, 拽回了西泽尔的所有注意力。
西泽尔一怔, 转过头。
那双幽暗的瞳孔中映出了裴琮的脸, 金发青年皱着眉,眼底却有坚定的安抚。
“别看它们,看我。”裴琮低声道。
只要专注看着他, 就不会被这片光亮中的肮脏腐烂吞没。
西泽尔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 是那种极轻极浅的笑,在他那张脸上漂亮得惑人, 精准击中了裴琮。
他点头, 回握住裴琮。
他们继续根据提示的方向向前走, 实验区的尽头是一扇银色的大门。
裴琮记得这地方。
这里面是基因污染实验的收藏室, 里面到处都是失败的基因污染者,被残忍放置在液体内。
自己上辈子闯入联邦基因库,第一个烧的就是这里。
裴琮上前准备推开门。
下一刻,手腕就被人用力拽住, 西泽尔的眸光锋锐,眼底翻滚着警惕的光。
裴琮知道里面是什么,不会有危险,抬眼与西泽尔对视,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西泽尔深深看了裴琮许久,松开手。
他走到裴琮侧前方,整个身位恰好挡住门内可能袭来的攻击。
门在接触到裴琮后无声开启,一缕黯淡的蓝光顺着地砖向前蔓延,缓缓点亮前方通道。
走进去的瞬间,所有光线、声音、空间都融入在一片黑暗中。
长廊静默,周围一点亮起来。
果不其然,他们并没有遭受攻击,而是进入了一个狭长的空间。
四周光影浮动,像是凝固在空气中的透明幕布。
空间本应是空无一物的展厅,但随着裴琮与西泽尔踏入,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化,一帧帧、一幕幕地铺陈在眼前。
首先出现的是一片灰黑。
灰烬飘落,火光照彻夜色,残垣断壁之中,虫族嘶鸣着如黑潮般席卷城市。
街头溃逃的民众哀嚎、奔跑,转瞬就被撕成血肉残渣。儿童的哭喊被尖啸淹没,战士的怒吼止于虫爪穿心。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灭顶灾难。
西泽尔悄然靠近裴琮,站在他身侧,睫羽投下淡淡的阴影。
周围温度并未升高,却不知为何,裴琮感受到了对方周身稳重而安定的温度。
在虫族的肆虐后,画面骤变。
雪白的实验室内,光线冰冷刺眼。
一个身穿联邦白袍的金发女性科学家正站在操控台前,颤抖着捧起一支泛着幽绿光的试管,癫狂地喃喃着什么。
她背后,有个少年实验体躺在手术台上,少年看上去半死不活,皮肤泛黑剥落,鳞片逐渐覆盖四肢。
少年和十几岁的西泽尔一样可怜。
裴琮盯着那个金发科学家,依稀觉得她和维兰德有些相似。
如果他才没猜错,这是污染者的起点。
画面再次转变。
高墙宫阙之中,联邦高层举杯庆贺,一批批污染改造被批准通过。
画面中,污染者在实验室轻而易举撕裂虫群,民众喜极而泣,相互庆贺。
污染者的力量让人沉迷,不少人主动选择变成污染者,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大。
污染者中的高层肆意妄为,个体意志变得难以掌控,城市爆发了污染者混乱。
裴琮注意到,这时的污染者还没有失控,在实验室的控制下,污染者并没有任何异常。
那么什么时候污染者才开始失控的?
裴琮和西泽尔对视一眼,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疑问。
随着他们向前,周身的全息影像又一次碎裂重组。
光幕中,污染者身披改造战甲,在毒气、烈火与血海中冲锋陷阵。
有人化作半兽的巨型身影嘶吼着扑向虫巢,有人双眼血红,将自己引爆以换来片刻胜机。
硝烟仿佛从光影中溢出,隔着光幕都能闻到画面中浓重的血腥味,令人窒息。
污染者已经比普通人类强大许多,面对虫族也大多数力不从心,即使偶尔取得胜利,也无比惨烈。
于是,裴琮看到联邦对那位金发科学家发出了什么命令,却被对方冷着脸拒绝。
金发科学家被逐出联邦基因库,创建了自己的家族。
而联邦的实验台上,另一名疯狂的白袍男人将虫族基因注入污染者体内,试图创造出更“完美”的兵器。
果然,在这种强悍基因的加持下,虫族很快撤出了战场。
可随后在实验室里,这名科学家的喉咙立马被漆黑的节肢撕开,研究所被鲜血染红。
因为虫族基因,污染者终于彻底失控,再也无法变回人类。
没了虫族的进犯,原本受人追捧的污染者便没了用武之地,在联邦的舆论控制下人人喊打。
大多数污染者不是死在联邦的围剿下,而是死在了最信任的亲人和爱人手中。
这一回,光幕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变化。
裴琮眼前一片明亮。
联邦高层神情肃冷地签署了封锁命令,忠诚军人们成为新的污染者。
在巨大圆形大厅内,身穿制服的年轻人排成长队,脸色紧张而期待地步入一道金属门。
正是裴琮他们在第一层进入的黑色大门。
年轻人们一个个走进去,有人吐血,有人神志模糊,只有面色苍白活着出来的,才会被送到第二层。
裴琮反应过来,为了证明新的忠诚,只有通过第一层的考核,才能进入第二层接受手术。
那些新的污染者带着尚存的理智,杀死失控的同类,登上星舰,义无反顾地冲向废星,将所有污染者都留在了那里。
………………
全息影像逐渐消散。
浮光碎影如同雾气般从空气中褪去,一点点归于虚无,原本喧哗沸腾的光影世界仿佛从未存在过。
周围只剩下冰冷的空气,如同坠入深井中压抑。
光线黯淡下来,空间中重现出实景,变成裴琮熟悉的基因污染展厅。
各种失败的污染者标本沉默地立在他们周围,破碎的肢体、扭曲的形态,残忍地展示着每一个实验体的命运。
他们像是被封存在此地的鬼魂,正在用死寂的目光盯着外来者。
看完所有污染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那些联邦为人类未来所作的“伟大努力”。
裴琮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肺腑的浊气一并吐尽。
西泽尔站在他身侧,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偏了偏头,忽然低声问:
“你在想什么?”
联邦的全息影做得很打动人心,也许是想唤起悲悯,也许是想激起忠诚,想要用苦难与牺牲编织出一张“正义”的网,把所有统帅候选人的心牢牢困住。
但很可惜,裴琮什么都感受不到。
裴琮唇角挑出一个凶恶的笑意,眼中像有一束火花燃烧:
“我在想——”
“烧了整个联邦基因库。”
他心中翻涌的,是一种滚烫的、无法安放的不甘。
——凭什么他们的命运要被这么决定?
——凭什么要被圈养、被封锁?
——烧掉它,把这一切的起点燃烧殆尽。
西泽尔的呼吸停了一下。
怀疑、阴沉、不安……那些情绪像被融化的冰雪,连同那一点点对“裴琮会不会被打动、会不会犹豫”的恐慌,一起被吹得无影无踪。
他眼底那股幽深的黑彻底沉淀下来,化为压抑不住的炽热与贪婪。
西泽尔想:
——太好了。
——原来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这个人永远不会因为那些虚伪又高高在上的真相而动摇。
他怎么能这么喜欢裴琮?
他什么都能容下,连自己体内最深的黑暗与残忍,都能一并接纳。
他的裴琮。
他们一路行至狭长空间的尽头。
地面由金属板拼接,鞋底踏上去,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回响在四壁之间。
在他们面前的是透明的玻璃墙。
玻璃整个将通道彻底阻断,西泽尔下意识挡在裴琮前面。
而玻璃之后,是一间安静的密闭空间。
房间中央,一个人被锁在内部,手脚都被嵌入锁链,血肉模糊,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污染者。
他的皮肤上浮现出斑斑鳞片,骨骼错位,手臂的结构已经开始虫化,模样狰狞,表情却是平静的。
这是一个被驯化、被囚禁至死的人形野兽。
而更骇人的是,他的气息仍旧强大得惊人。
哪怕处于被折磨囚禁状态,仅仅是与他对视的一瞬,西泽尔便绷紧了肌肉,他的本能在警告他:
这个污染者很危险。
离开第二层的通道,就在污染者的身后。
很明显,想要通过第二层就必须进入房间,打败那个强大污染者。
普通人类的力量,绝对无法和他抗衡。
这时候,裴琮左侧的墙壁及时弹出了一个玻璃匣,打开后,一管深红色的针剂放在正中。
刚刚的全息影像已经告诉他们,对于血统纯净的人类来说,只要注射针剂,就能人获得超越常人的力量。
当然,也再无变回来的可能。
联邦的意图很明显,统帅候选人需要有对抗失控污染者的魄力,想通过第二层,
——要么赤手空拳,被房间内的污染者撕成碎片。
——要么,就只能亲手将同伴变成污染者,再进入房间搏杀。
长廊陷入死寂。
对于其他统帅候选人而言,这也许是个百般纠结的选择。
但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任何犹豫。
不会有人能比他们更轻松地通过,这简直像是联邦给量身他们开的后门。
只有污染者能打开面前的玻璃门。
裴琮划开指尖,泛着银光的血滴触发生物识别系统的启动。
下一秒,玻璃门缓缓升起,发出低沉的“嗡——”声。
西泽尔侧头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和裴琮一起进入房间。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听到有人步入房间,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污染者缓缓抬起头。
他身上的锁链在他暴起时几乎同时炸裂开。他被注射了药物急需发泄,等待太久,只为这一刻血腥的释放。
裴琮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道黑影已极速掠向他们——
“嘭!”
电光石火间,西泽尔放出了虫翼,幽蓝色的复眼在灯光下犹如玻璃般冰冷。节肢瞬间张开,挡下了对方即将斩落的利爪。
接触到西泽尔,污染者猛地顿住了动作,带着压抑的喘息,定定看向西泽尔,眼神里混杂着震惊与不可置信。
“你是……废星的人?!”
声音嘶哑,他太久没有说话,生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他又缓缓转头,看向裴琮,瞳孔一缩,神情变得错乱又混乱。
他看得出来——联邦配发的药剂绝对不可能是虫族基因,这个人是废星的人,是他的同类!
西泽尔没有继续攻击他,即使他依旧警惕,但也没有想杀了这个污染者的想法。
他冷声道:“放我们过去。”
污染者盯着他俩,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断断续续。
“……没想到,我在这里关了这么久,居然还能遇到同类,只是……”
他的目光忽然转冷。
“没想到,废星的人也会跟随统帅候选人……跟随这种联邦的狗。”
他厌恶地扫了裴琮一眼,语气满是讽刺。
裴琮沉默片刻后,背后银色的羽翼缓缓张开。他的眼瞳随之转为冷冽的银白,带着污染者独有的气息。
污染者心脏重重跳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被冻结。
“你也是……污染者?!”
他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但情绪不是愤怒,而是疯了一般的喜悦与崩溃。
“哈……哈哈哈……”
他捂着脸,整个人笑弯了腰,裴琮却感受不到任何喜悦,泪水悄无声息地从脸颊滑落。
“联邦居然也有今天……”
“原来你就是那个烧了基因库的人!”
污染者那句话如同一枚重锤砸进死水,裴琮的心跳短促地停顿了一拍。
他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嗡鸣,像在极深的水下,压抑浑浊,又无法挣脱。
污染者眼中亮得骇人,死死盯着裴琮,声音带着一种执念的痴迷。
“你就是他们在找的回溯者……”
话音未落,他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西泽尔立即逼近,厉声问道:“谁在找他?”
锁链的尾端依旧嵌在体内,基因崩溃的迹象已经蔓延至四肢百骸。
污染者似乎还想保持清醒,但神经刺痛的剧烈反应已让他彻底失控。
他蜷缩着身体,发出极小的呜咽,最后挣扎地吐出一个音节:
“联邦……”
污染者的指尖颤抖地指向裴琮,却没能说完,他用哀求的目光看向裴琮,无声地乞求面前的人:
“......杀了我。”
他不想死在联邦的手里。
裴琮看着他,眼神微垂。
污染者看到了那双银色瞳孔,愣了一下,身体轻轻一晃,像是放下了所有抗争的意志。
连原本刺骨的疼痛也好像一下子远去了,只剩一种空荡荡的宁静。
知道他已经无法再恢复意识,一根细细的光刃从裴琮指尖延伸而出,干脆地贯穿了污染者心脏。
污染者的身体颤了颤,露出一个短暂的、感激的微笑。
他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