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城区竖立在废土尽头。高耸的扫描塔泛着苍白的光, 感应雷达一圈圈扫过。
两名基因识别官将能量枪斜挂在腰侧,手指点在识别器上,不耐烦地登记入城人员。
今天的队伍不多, 很快就轮到了末尾, 这是一支安静过头的三人小队。
最前面的是个黑发青年,眼尾微挑, 面容普通,穿着一身灰白色作战服,侧腰别着医疗工具包。
他身边站着个瘦削的少年,瞳孔略显偏色,腰背极直, 显得有些沉默压迫。
最后那个少年模样的孩子, 看起来才十四五岁, 头发柔软、皮肤苍白,抱着一份资料包,垂着眼, 不敢看人。
识别官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任务类型、基因种类, 接受扫描。”
黑发青年走上前,动作自然地掏出芯片, 插入识别台。
“医疗采样小队, 编号937, 特派入城, 路线备案已上传。”
“基因种类:蝙蝠,稳定指数A级。”
“基因种类:白环蛇,稳定指数C级偏下。”
识别官瞥了他一眼,眼中多了一点警惕。C级偏下, 这已经几乎靠近中度污染的水平,失控的风险很大。
最末那少年往前半步,声音细微:
“诱导型感知污染,稳定指数B级中等。”
识别官看着他,目光顿了一秒,却找不到异常所在。
识别器扫过三人,发出一声短促“滴”响。界面显示:身份核验完成,污染等级允许入境,观察对象登记完毕。
他正要放行,却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拦住了三人,忽然视网膜一跳。
识别器屏幕红光一闪,某项代码在下一帧浮现——污染等级过载:等级F!!!
他猛地清醒,脸色剧变,右手下意识抓向武器,左臂挡在三人前方。
“等等。”
他才刚迈出一步,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忽然上前一步,抬头看着他,眼神恍惚中带着极深的、压抑的黑。
“……还有事吗?”
识别官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那句话像是一根针扎进大脑,意识层破碎,乱流旋转,断影重重。紧接着,识别器上那抹红色消失了,眼前逐帧稳定。
显示屏上重新恢复:
【编号937】
【医疗采样小队】
【污染稳定】
他松开手,动了动嘴角。
“最近联邦那边调过来一拨人,说是要查潜伏者,管得比平常紧。你们C级的污染等级,要小心行事。”
那少年退后一步,只是微微点头,
一处高塔旁的监控屏闪了下,随即死寂,只在后端记录下——【人员通行异常,读取失败,已自动覆盖原始数据】
三人穿过识别线,背影安静地没入城市中。
其中一个识别官揉了揉眼睛:“刚才是谁通过的?”
“没人啊……937,不是两个小时前就过了吗?”
他低头看识别器,数据完整,没有报警,压下了心底的疑虑。
而另一头的巷子里,基因锁链正在缓缓冷却。
艾洛主动修改感知的能力还太不稳定,刚才被拦下来时,因为一时紧张,差点崩盘。
幸好,西泽尔通过基因锁链接管了艾洛的感知,才顺利将识别官又稳定下来。
艾洛有些愧疚:“对……对不起……”
裴琮先前测试艾洛的能力,就知道光靠他瞒不过去,提前教导西泽尔控制感知,闻言并没有苛责,“没关系,以后可以再训练。”
艾洛想到前几天被西泽尔强行控制着练手,顿时感觉浑身都发毛。
刚刚踏进主城区,入眼只出街道整洁、明亮、无声,四周行人步履安静,每个人都神情平稳,和城外天差地别。
这种表面的安定表明,他们现在正在平民区。这里生活安定,空气每三小时净化一次,一切井井有条,生活安稳。
偶尔会有一两个人消失,也没人问,没人找。
主城市被划分为五个区域,除了平民区,还有黑市区、医疗区、权贵区和旧城废墟。
上辈子,裴琮在每个区域都被视为眼中钉,尤其是基因污染的秘密暴露后,更是成为主城区的公敌。
裴琮心中感慨,拍拍西泽尔肩膀:
“欢迎进城。”
主城区外来者必须注册身份,否则一旦被发现,会被作为“失控体”击杀。
裴琮一行人入城时虽然伪装成功,但没有主城区的身份认证,他们连旅店都无法入住。
裴琮脚步极轻,动作熟练地避开街口的监控巡逻,从平民区一路转入更隐蔽的黑市区。
他们走的不是官方街道,而是平民废巷改造出来的后层管道,有些地方狭窄得只能侧身通过,有些楼梯已经断裂,必须攀爬或跳跃。
“别出声。”裴琮回头说。
西泽尔没有应声,却始终踩在他半个身位之后。动作灵敏、呼吸均匀,像影子一样贴着他的节奏。
好像裴琮去哪他都无所谓。
——其实不是无所谓,是根本不觉得自己需要问理由。
而后方的艾洛就没那么利索了。
穿过第三个转角时,脚下水泥板塌了一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下去,整个人都靠墙滑坐下来,脸色苍白,呼吸不稳。
“……我没事……”他撑着站起来,小声道,却脚下一软,又差点跌回去。
裴琮转过身,看了他一眼,便要顺手拎起他衣领,把人直接带走。
察觉到他的意图,西泽尔突然越过他一步。
“我来。”
他语气极淡,眼神冷着,动作利落地拽住艾洛的后衣领,把人毫不客气地拎起来,放到自己身侧。
艾洛愣住,“我……我可以自己走……”
他实在是很害怕西泽尔,这么被他背过一次,他不会被灭口吧?
西泽尔眼神冷暗,语气里含着一丝说不清的烦躁,“你想让他抱你?”
艾洛心里又一抖。
裴琮刚刚伸手的动作,怎么看也算不上什么“抱”,分明只是顺手要拎他走,像个搬家顺便提个袋子。
但西泽尔不这么想。
他也不允许别人这么想。
艾洛很识趣地闭了嘴,一动不敢动,整个人缩成一团,生怕惹火上身。
这几天他观察得很清楚——西泽尔不是单纯地喜欢裴琮,也不是单纯地依赖他。
他是把裴琮当成了什么“不能被触碰的珍宝”。
裴琮偶尔指导他练幻术,但只要他的视线在艾洛身上稍微多停留半秒——
西泽尔身上的气压就会骤降几度,直直压在脖颈上,让他立马远离。
艾洛有时候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对裴琮一露出“乖”的表情,西泽尔可能会当场咬断他的脖子。
一旦他主动靠近裴琮,那眼神就像蛇藏在暗影里,既嫉妒,又兴奋,既不安,又近乎兴奋地想要杀光所有靠近者。
现在他被拎着,只敢往西泽尔身后缩一点。他什么都不说了,眼观鼻鼻观心。
西泽尔一言不发,背着他继续往前走,步伐没有任何不稳。
前面,裴琮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就算听到了西泽尔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他们转入一条封闭楼梯时,子弹擦着他耳廓飞过去。
西泽尔反应极快,几乎要把艾洛甩出去,却还未来得及反击,裴琮已先他一步抬手,用能源枪先一步射穿了对方。
一切发生在短短几秒。
空气中弥漫着被灼烧的铁锈味。西泽尔还维持着举枪的姿势,指节微紧。
裴琮没有多说,只淡淡道:“这种伏击,三天两头就能碰到。”
他们继续前行。
影蝠的名声太大,行踪诡秘又能力超群,不论是城外还是城内,盯紧他的人都太多。
之后的路上又遭遇两次清剿,还有一次埋伏。裴琮熟练动手,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西泽尔意识到,如果裴琮没有主动救下他,如果他没有跟着裴琮,如果一切照旧,裴琮会一个人,穿过这条危机四伏的路。独自应对每一场暗杀、每一次埋伏、每一滴血。独自掏枪反制,独自清理战场。
没人会知道他在哪一秒差点死掉,在哪一个呼吸间把命抢回来。
他们在黑市区边缘,停下脚步。
“到了。”
影蝠因为身份敏感,加一个蝾螈基因的秘密,容身之处隐蔽在黑市区内,很少有人能找到。
这是影蝠的收藏室,四面墙封闭、隔音彻底。
艾洛站在门口,鞋尖轻贴地面,不敢迈进太远。
收藏室只有一间卧室,艾洛只能在沙发上凑合。
西泽尔走到蛇骨一侧的样本柜前,这里对西泽尔的气息有天然吸引,蛇的记忆,总能感知血的同类。
骨架和基因标本陈列,冷光照得骨白微透,尤其角落一整排蛇类基因样本,皮膜、脱壳、毒腺。
他伸手,指尖慢慢贴在冷玻璃上。
影蝠是他的捕食者,但裴琮不是。
他们在收藏室安顿了一天。
第二天下午,裴琮便换了身衣服,在西泽尔的坚持下带上面具,带着西泽尔和艾洛出了门。
主城区黑市区在地图上没有标注,从来不是一个“位置”,而是一种流动的影子。
它依附在合法城市的缝隙中,如同腐肉上的菌丝,越隐藏越旺盛。
艾洛原本跃跃欲试,试图在前头带路。他以前以前来过几次,知道哪边能买东西、哪边放哨。可他话还没说出口,就发现完全没有必要。
因为裴琮比他熟悉多了,一路七拐八拐,精准避开所有官方扫描线。
他们脚下是铁皮拼接的地板,头顶的天空只剩一条混乱的钢索走线。
一阵人声从前方传来,嘈杂、粗粝、夹着喊价声。
角斗场的灯光像兽眼一样在地底亮着。
金属门打开的一瞬,浓烈的荷尔蒙,血腥味和兴奋素交织扑面而来。
这是黑市区来钱最快的地方。
裴琮和西泽尔从无主之地带过来的钱,在医疗站也算花得七七八八。而且他们现在没有身份终端,想当机械师也没有门路。
主持人披着长袍,站在角斗场上空投影台中,声音通过扩音装置直击听觉中枢:
“今日赌注——一支强化修复药剂,使用者将在五分钟内获得五倍肌肉密度、三倍神经反应速度、双倍骨骼韧性。”
“药剂不可复制,效果结束后无副作用!”
“为它下注的,不是你们的筹码,是你们的命!”
这是地下角斗场日场预热赛的彩头,一般采用混战制度,二十个人一场,能活到最后的会赢得这个彩头。
那瓶强化剂静静悬浮在恒温玻璃匣中,人群还在嘈杂下注,狂热地喊着战局赔率。
裴琮看着那瓶修复剂,若有所思。
“我想去试试。”西泽尔察觉到裴琮的视线。
“你想上场?”
西泽尔没说话,算是默认。
“不行。”裴琮的声音不高,他眼神淡淡落在西泽尔身上,“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污染状态……”
“没发热,我能控制。”西泽尔打断他,语速很快,“我们需要钱,需要身份。”
除了这个彩头,还有二十万的联邦币。
裴琮却沉默了几秒,冷声开口:“你身上的基因不稳定,角斗场不会给稳定剂,你一旦失控,立刻就会被关进兽牢。”
西泽尔眼睛直直盯着裴琮。
巷口的喧嚣还在继续,角斗场外人声鼎沸,空气中浮动着灼热的信息素和血的气味。
若现在拒绝他,下一次他可能会偷偷去,或者直接暴走。
沉默中,裴琮轻轻叹了口气。
“仅此一次。”
“之后我会带你做全面的检查,你不能拒绝。”
西泽尔说:“好。”
报名台前,排队者一个个将芯片按入识别槽,电子音提示身份等级与下注级别。
轮到他时,机器停顿了一下。
识别失败。
“你没有身份绑定?”角斗场的记录员抬眼,带着一点嘲讽,“未注册生物个体?你只能作为最低等级参赛者进入预热场。”
他显然没把这少年放在眼里。
“可以。”西泽尔冷冷道。
“签这个。”记录员甩出一块压感签约屏,“输了就尸体处理,赢了分成□□,你拿四。”
西泽尔把名字签在了屏幕上。
比赛开始候场,西泽尔想去寻找裴琮的身影,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扯到了暗处。
裴琮摘下了他半边脸上的面具,把那只带着金属纹的面具反转过来,亲手替西泽尔重新戴上。
“你没有身份,”裴琮语气很轻,“那就戴我的。”
没人注意到这个瘦削少年来自哪里,也没人在意他有无编号。
他被归入最低级别的“无牌者”,与残疾、奴隶、失控者归为一类。
角斗场入口/爆出一阵哄笑:“这小东西也敢签进来?不怕死啊。”
“没事,看他死得好看就行。”
西泽尔已经走进了通道,光线一寸寸被铁壁遮住,身后喧哗像溺水般迅速远去。
他没有回头。
而另一侧看台之上,裴琮和艾洛在暗处观察。
艾洛小声说:“你知道他要上场?”
裴琮盯着西泽尔的背影:“当然。”
即使现在西泽尔不在,艾伦也依旧不敢靠近裴琮。他总是很敏锐地在裴琮身上,闻到和西泽尔类似的味道。
预热场的舱门轰然关闭。
几十个编号低劣、身份残破的参赛者被丢进了一个废弃舰体改建的密闭空间,铁锈味、火药味、还有未清洗干净的血水味混成一片。
主城区的角斗场,和无主之地完全不是一个世界。
西泽尔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他在外面杀过不少污染者,在这片由权力和金钱堆成的角斗地底,他仍然只是个“底层新人”。
这里的参赛者有的身上嵌着非法武装模块,有的注射过兴奋剂,有的干脆就是黑市流出的失败改造体,连呼吸声都带着铁锈味。
而他,没有编号,没有身份,没有后台,甚至连武器都是从地上捡的。
一声尖叫炸开,混战开始。
西泽尔没动。他靠在通道阴影处,背后是一扇破裂的管道门。
不慌,不躁,像一条潜伏在污水里的蛇,静静地等着泥水翻动、血液飘浮。
而那些一进场就冲出去撕咬、砍杀、踩头的人,三分钟内死了一半。
很快,场地已变成一片尸堆。
一名重改造型污染者踩过尸体往他这边走来,脚步声沉重。那人眼神一亮:“呦,你躲得倒是久。”
他话还没说完,一条灰影猛地卷上来。
“咔。”
骨头断裂声清晰入耳。
西泽尔尾巴直接缠断了对方小腿,将人整条掀翻。接着他俯身,干净利落地割断喉管。所到之处,血肉翻飞。
第二个目标,是正在与人纠缠的改造型士兵。他趁其注意力分散,直接将锈刀从腋下插入,捅穿心脏。
第三个、第四个……他不再等待。每一击都直取要害、每一次出手都不浪费。
直到全场只剩他和另一个人。对方是半机械士,体型比西泽尔高出一倍,右臂嵌着机械义肢。
角斗场边的观众瞬间沸腾了。
“来了!老章鱼动真格的!”
“押他一刀秒杀那小子,这局稳了!”
他抬头,面具半滑,露出下颌,少年轮廓骨感极致,眼神冰冷如夜。
对面咧嘴,铁齿碰撞的声音刺耳如刮板。下一秒,他如炮弹般冲了过来,金属臂猛然挥起,风声呼啸。
西泽尔不闪。
他等得就是这一招的起手幅度。
“砰!”
地面炸裂。
所有人以为西泽尔要被砸进地板时,他忽然一低头,滑身贴地翻滚,擦着铁臂躲进死角。
尾巴猛地缠住对方膝弯,下一秒借力跃起,整个人落到半机械士肩上。
“咔——!!”
刀刃精准地插入对方机械与生物交界的接缝处,扭转、推进!
对方轰然跪地。
可西泽尔落地时,一阵强烈的气浪撞击到他身上,面具扣带松脱,半张面具“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光线斜斜落在他的脸上。
少年唇色泛着一点薄血,眼眸被战意烧得发亮。整张脸锋利又惊艳得过分,但有冷冰冰的。
他站在尸体边,浑身是血,漂亮得像某种濒死却尚未灭绝的奇异物种。
角斗场一片寂静,继而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躁动。
“靠,这谁家调出来的货?”
“是污染体?不对,他有尾巴,那是蛇类吧?”
“脸不错啊……”
有人已经在下注大厅外翻查今日名单:“这个小子叫……叫什么?编号是空的?没有芯片?!”
西泽尔低头,看了那枚掉落的面具一眼,缓缓蹲下,捡起重新戴上。
裁判台上响起电子音:“编号‘空’胜出。
在他头顶,裴琮站在远处的黑区观众层,低头看着他,眼神静得像水。
艾洛:“他居然……真赢了。”
裴琮挑眉,语气不悦:“怎么,你觉得他会输吗?”
艾洛的求生欲告诉他,这时候最好立马摇头。
血还未干,西泽尔跟随侍从去后台拿属于他的赌注。他一路走过,踩过破碎地砖与喷溅血液。
领奖台前,主城区驻场负责人早已等候。
那人满脸堆笑,递上一枚黑色芯片卡,双手奉上:
“您今天的赌局总奖金为二十万,这张卡可在主城区内所有地方所使用,通用级别为——”
“我的药剂。”西泽尔打断他,语气低低的。
那负责人一怔,旋即回神,赔着笑点头哈腰:
“当然当然,那瓶强化剂是今日特别赌注。我们已按规矩备好,会有专人亲自奉上。”
“请您稍等片刻,绝不怠慢。”
西泽尔没有回话,只把那枚卡收进腰后皮带夹里,低头擦了擦手上尚未凝结的血。
主管看着这少年身上沾满血污、却冷静得不像活人,心底有些发凉。
几分钟前,他还是最不被看好的参赛者;几分钟后,他已经能直面这些权力持牌者、用“我的药剂”四个字逼得他们点头哈腰。
更何况,还被大人物看上了……
领奖台后,一位少女走了过来。
她踩着高跟,身形纤细,一身裙子包裹着几乎透明的皮肤。
她手里捧着那瓶药剂,站定,朝西泽尔微微一笑,声音温柔:“恭喜你,今晚是属于你的。”
说着,她将药剂托到他面前,另一只手却顺势搭上了他的手腕,掌心轻轻摩挲着血迹,还凑近了一步,轻声呢喃:
“比赛后……您的身体怎么样?”
“角斗场的规矩是,房间内的一切您都可以享受。”
西泽尔避开了她。
少女靠得更近了些,香气混着诱导素扑面而来。
西泽尔却始终一动不动。
他的手停在药剂边缘,没有接,也没有躲。不是被吸引,而是在评估哪一刀最致命。
他对角斗场还不了解,不知道贸然杀人的后果,更何况裴琮还在角斗场内,他不能不顾忌。
按下杀意,西泽尔看着这个明显不像是普通侍从的少女,抬手,直接捏住了她搭在他腕上的那只手腕,关节被他一点点收紧。
少女吃痛轻哼,却没有喊,仍然维持着笑意。
西泽尔道:
“我想要的奖品,不包括你。”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起伏,像陈述某件极其平常的事。那句“你”仿佛只是角斗场布景中多余的一部分,和地上的血迹、围观的人声一样,不值在意。
少女脸色僵了一下,嘴角勉强扯起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种?”
西泽尔抬眼看她,眼底没有一丝被戳中的恼意,甚至连起伏都没有,只有冷淡和好奇的直视。
他问:“你想对我做什么?”
少女愣了一下,脸微红。她想含糊带过,但西泽尔却没放开她的手,指骨微微收紧。
她咬咬牙:“我只是……喜欢你,看到你比赛,才想和你做那种事。”
西泽尔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重复:“哪种事?”
少女的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她羞恼地低声骂了一句,直接说出了那个字眼。
空气安静了一瞬。
而西泽尔若有所思,他低头,看着自己握着药剂的手指。
“这种事……你只和喜欢的人才做吗?”
他语气太认真,太冷静,真的在询问一条生物反应逻辑,而不是在和她交流情绪。
其实并不怪西泽尔不解,他在污染区时,有人第一次见面也会做,艾洛那么讨厌温斯,也能和温斯做那种事。导致西泽尔对这种事的态度一直是:
很脏,他不想做。
少女脸色彻底僵住了。
她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根本不是在欲擒故纵,也不是在逗弄她。
少女说:“当然啊,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她今天替家里人巡视,本只是被拉来“见见血”。可当她站在高台前,往下一看,一眼就愣住了。
少年低头擦血,侧脸线条冷硬,眼尾微挑,整张脸苍白而凌厉。
她的心跳重了一下。
她第一次想要接近一个角斗者,可那少年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还问这种问题。
少女猛地收回手,气急败坏地转身走了。
西泽尔站在原地,将药剂收进口袋。
裴琮带着艾洛穿过后台通道,刚转过转角,便看见一抹身影倏然从对面走出来。
少女神色慌张,脸颊泛红,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羞涩咬唇,一股香气弥漫。
裴琮没说话,扫过那张脸,微微一顿。
眼熟。
哦,他想起来了。
那是应该是主城区角斗场掌控者的妹妹,曾在他上辈子初入角斗场时,对他“一见钟情”。
当时的他正需要一条能通往角斗场高层的线,少女的身份恰好可用,他长了一张好看的脸,那时他已经进入主城区很久,懂得了怎么放软语气、控制分寸。
所以裴琮表面礼貌,眼神勾人,给了对方一点“特别”的错觉。
她偷偷送他武器、递后台牌、给他引路。她说话轻声细语,递过水,问他要不要休息室。
等他完成任务,暗杀了某位大人物,穿上干净衣服,站在她面前时,只说了两个字:
“抱歉。”
语气平静如死水。
她愣住,问他什么意思。那时候的裴琮冷漠无情,连解释都没有,只转身走人,一次都没回头。从来都不记得她叫什么,也不在乎她会不会哭。
他就是这样的人。
气得少女在主城区发了一年的追杀令,结果还没逮到他。
后来联邦大清洗,将废星上的权贵都绞杀得差不多了,裴琮联合他的暗线,还顺手把少女的家族保了下来。
而现在,她又红着脸从后台出来——只是这一次,她不是为了他,而是……
裴琮慢慢移开目光。
啧,审美一点没变啊。
西泽尔从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面具,冷淡的眼神见到裴琮就回暖。
西泽尔走近,靠得近了一点,裴琮才察觉到对方身上一股香甜的味道,若有若无。不是血味,不是药味,而是……少女香水那种略带花香、调得过分甜腻的味道。
西泽尔的头发上也有,甚至细碎的发尾都轻微沾染了那味道。
裴琮动作顿了顿,微不可察地偏过头。
亲密接触了啊。
否则,不会沾得这么近。
他没来由地想着——如果是他自己,应该会本能地拒绝吧?
上辈子他一路往上爬,连喘气都带着杀意。任务、投靠、清算、布局、牺牲……什么都干过,唯独没有接触过一点“情情爱爱”。
他对那些情绪没兴趣,可这辈子,换了张脸,看着西泽尔身上带着别人的气息,忽然有点不适。
裴琮不是在吃醋,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喜欢”这种东西。
少女的香味太明显,靠得太近,只要西泽尔不想,早就可以动手推开她,甚至吓退她。
可西泽尔没好像没动手。
所以——是他不反感?
但他想,如果西泽尔真的能接受别人的温暖,那也没什么。
这辈子,能不那么艰难就好。
西泽尔把药剂递给裴琮:“给你。”
西泽尔左侧颧骨下,有一抹干涸的血痕,不知是战斗中溅上去的,还是被擦伤的。
裴琮看到了血痕,没说话,走近一步,伸手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起,甚至不轻不重地抹了抹他眼下的血痕。
西泽尔声音低低的,没半点烦躁,不挣扎,也不抵抗,就这么被裴琮按着脸扳来扳去,还下意识站得更直了点,好让他看得方便。
裴琮没回答,只是在他脸颊侧微微按了按,又检查了一下身上有没有伤口。
确认完没事,他才松开手,退后半步:
“你自己留着。”
“你不是想要吗?”西泽尔盯着他,“我看你在场上多看了几眼。”
他不善于掩饰情绪,尤其是在不确定裴琮是否真的想要时,眼底浮出一丝极深的执拗。
他想说出口:“你想要,我才去拿的。”
可话卡在喉咙,没能说出来。
裴琮:“是觉得适合你才多看了两眼。你用起来会比别人都合适。”
西泽尔安静了一会儿,看着他,把药剂又收了回去。
裴琮没有欲望。
他不要药剂,不要武器,不要钱,甚至对自己的命,也不甚在意。
西泽尔想——如果是他自己,如果是他知道了蝾螈基因这种能改写命运的秘密,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告诉一个只认识几个月的人。
更不会让另一个污染者共生饮血,风险太大,代价太高。
可裴琮就这么做了。
他到底……想要什么?
如果不是想要从他身上得到某种实际的东西,连情感上的反馈也不想拥有吗?
西泽尔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付出,即使是因为喜欢和爱,不也在付出的同时,期待获得对方同样的回应吗?
都是有目的。
如果裴琮真是因为爱而对他好,为什么他感受不到裴琮想在他身上获得回应的渴望?
裴琮并不爱他,起码不像西泽尔期望的那样爱他。
裴琮什么都不要,心里有一整片空城。那种想靠近,却靠近不了,想抓住,却不知道该抓住哪一部分的深深不安,裹挟着西泽尔。
你就不能多向我要求一点吗?
多贪心一点,多自私一点,多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艾洛从裴琮拽起西泽尔的脸开始,就不敢再看了。他原本以为西泽尔是个变态,现在看来,果然物以类聚,裴琮好像也不太正常。
他们今天吸引了太多注意力,只能早早打道回府。
夜已经很深了。
裴琮照常和西泽尔睡在一起,可能是白天太劳累,他难得地陷入了深睡。
西泽尔却睡不着。
他身上的温度仍未完全退下,肾上腺素像潮水一样还没褪去,影蝠的收藏室温暖湿润,整个人被这湿热的空气包裹着,躁得发紧。
而就在刚刚,裴琮翻了个身——低头靠得太近,唇不轻不重地蹭过了他的锁骨。
不是亲吻,更像是本能的靠近。
西泽尔身体僵硬,被碰到的那块皮肤烫的要烧起来了,心跳重重地撞了一下。
更睡不着了。
他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光着脚踩过金属地板,走出卧室时,他的背心早已被汗水贴湿。
外头的收藏区更冷,但蛇类标本的存在让空间压抑得像个祭坛。
他走到沙发区,看见艾洛还睁着眼。
小奴隶缩在角落裹着毛毯,没见过世面,整张脸都埋在半张靠垫里,明显被那些死蛇吓得一动不敢动。
西泽尔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隔了几秒,他忽然低声问:
“艾洛,你为什么能和温斯……做那种事?”
艾洛愣住,他缓慢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羞窘,只恨自己胆子太小,今天居然没睡着。
“你……你说什么?”
西泽尔没有重复。
只是眼神暗暗地落在他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奇怪又肮脏的谜题。
“你不是讨厌他吗?”
“那种事,你不是应该抗拒才对?”
艾洛张了张嘴,一时间答不上来,脸唰地红了。
“我……我只是……那个时候,不敢反抗。”
“也不是喜欢……只是……”
“而且也没做到最后……我给他制造幻境了……”
西泽尔却没继续追问,反而缓缓偏过头,看向不远处那扇未紧闭的卧室门。
灯光映在他侧脸,冷静得有些可怕。
“有人告诉我,要喜欢才能做。”
艾洛战战兢兢:“……那你觉得,什么是喜欢?你们俩一对,应该是相互喜欢的吧?”
西泽尔平静道:“还没告诉你,我们并不是一对。”
艾洛有些发抖。
死嘴,为什么要问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相互喜欢,就是忍不住会做的。”
西泽尔没说话,半天艾洛才听见他轻轻地补了一句:
“可我觉得……那样很脏。”
“如果是他的话,我不想用这种方式靠近。”
艾洛:“……”
他无话可说。
西泽尔盯着艾洛那双略显惊惶的眼睛,开口:“……你的感知能力,能构建出人的内心欲望,对吧。”
艾洛一下子屏住呼吸,没敢回答。
“这功能,”西泽尔语气慢慢压低,“也是裴琮给你开发出来的。”
他没有等回应,只垂下眼睫,将指尖按在自己手腕上的锁链接口处,精神力顺着基因锁链渗入。
意识间的连接被开启。
艾洛的幻觉能力被他接管。
西泽尔缓缓闭上眼睛。
四周的收藏室、蛇类标本、冷气、湿润空气——全部褪去。
一阵柔软的水汽浮上感官,如同坠入体温微热的梦。
他站在一个昏暗的机械残骸中间,周围是潮湿的呼吸感和湿润的空气,这是那天他们躲雨的地方。
而裴琮,就站在那里。
单手撑着身体,黑发半湿,衣领半敞,苍白的锁骨上挂着一滴未滑落的水珠。眼神淡漠地落在他身上,像在打量一个刚刚潜进他梦里的偷猎者。
“你不是想看吗?”
裴琮的声音轻,带着一丝水气里压出来的温度。
“别躲。”
他朝西泽尔缓缓走来。
裴琮走近,伸出手,指节轻轻划过西泽尔的下颌、脖颈。
“你总想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低头,唇几乎贴着西泽尔的唇角,却始终不碰上,温热的气息一寸寸喷洒,声音低哑,轻舔过耳尖。
“想要你亲我。”
西泽尔听见自己的呼吸变重,皮肤下的血液在迅速升温。
那人唇色苍白,语气却缠得像勾子:“要我吗?”
再一晃眼,周边又变了个环境。
角斗场血战的后台。
裴琮跪坐在光影交错的地板上。
肩颈微垂,呼吸不稳,身上的制服皱着,刚刚挣扎过,又被按了回去。
而西泽尔站在他前方,居高临下。
这场幻觉里,裴琮第一次不是站着的。
不是操控者,不是观众,不是布局人。
他跪着,喘着,仰头看着西泽尔。
西泽尔没有马上碰他。只是站在那,缓缓弯腰,捏住裴琮的下巴,逼他抬头。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看这个人明明极度清醒,却被迫配合他的节奏。
喜欢看他眼尾红着、咬着牙,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没法拒绝。
喜欢他明明不服,身体却已经先软下来。
一个永远不会低头的神,终于被他逼到角落,靠在墙上,对西泽尔说:“够了。”
西泽尔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清醒。每个动作、每个音节,都像在精密地剥夺裴琮的防线。
幻境塌陷前一刻,他握住裴琮的手腕,低声贴在他耳侧道:
“……想要你。”
西泽尔猛然睁开眼,额上冷汗淋漓,整个人仿佛刚从热水里捞出来,他呼吸不稳,指节用力到泛白。
幻境里的所有东西,并不是真实的裴琮,但每一句话,都是西泽尔真实的欲望。每一句话,都是他想对裴琮说的。
对面,艾洛明显观察到了西泽尔和平常大相迥异的某种生理反应,睁大眼说:“你……你看到了什么?”
西泽尔闭上眼,喉结微动,消化余下的冲动与羞耻。
“……没什么。”
只是终于知道——他对裴琮的念头是什么。
西泽尔回到了房间,锁好门。
指尖撑在床沿,气息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他靠得极近,鼻尖几乎蹭到裴琮裸露出的脖颈。
那地方最脆弱,只要轻轻一口,就能咬出血来。只要他现在下口,裴琮不会有反应。
可他没有动。
他手指缓缓蜷紧,指节贴在自己掌心。一旦咬下去,他就再也收不住了。
西泽尔第一次在深夜、在看不见光的地方,蜷着身、死死咬着牙,试图把某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压下去。
他已经忍了很久。
刚才那点火一样的躁动像在骨血里游了一圈,灼着,烧着,最后被他生生压回去。
指节捏到发白,嘴唇被咬出一道浅痕,冷汗浸了整条脊背。
西泽尔靠在床角,悄无声息地喘息,低着头,告诉自己:
“过去了。”
“快了,就快过去了。”
“再忍一下就好。”
床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一只手臂自然搭下来,揽住西泽尔,微微压住被褥,衣领也被压得松开一寸,露出半截锁骨。
月光落在那处骨线上,冷得发亮。
裴琮呼吸仍旧平稳,似乎梦见了什么,唇角轻轻动了动,模模糊糊喊:“……西泽尔。”
西泽尔如遭雷劈,所有刚才压下去的火,像被一根火星点燃了汽油,呼地一下烧到全身。
他咬牙低骂了一句,眼神暗得发疯,刚刚才压下的念头,这一刻又疯狂涌上来。
一个太年轻的少年,终于被欲望击垮了理智,越过那条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界限。
裴琮的手很热。
即使在梦里,那种体温也清晰到近乎羞耻。
西泽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握住的,是幻觉先动的,还是他自己动的。
他只知道那只手在他掌心里,骨节分明,指节有些薄茧,血管顺着掌心浅浅突起。
天生就该被他握着的——用来勒住欲望的、或者,用来抚慰他的。
他没有看那人的脸,不敢看。
裴琮安静地闭眼,任由他把手握住。
他攥着那只手,闭上眼,脑子里是裴琮低声喘气的声音。不是现实中他听过的,而是他编出来的,带着怒气,被逼到极限的那种喘。
他甚至没有咬裴琮,让他沉睡,在意识的深处,他希望那人醒过来,手指反过来扣住他,咬着他耳尖低声说:
“你就是这么肖想我的?”
他知道他疯了。
从他脑子里闪过“拿他的手来帮我”这个念头开始,就已经疯得彻底了。
西泽尔以为自己能撑住。
可欲望不是潮水,是深海。从耳后灌进来,从喉咙堵下去,从指尖噬进来,接纳了少年人青涩的欲望。
西泽尔喘息着,将一切清理,仔仔细细擦干净裴琮的手,打开窗户。
他重新躺到裴琮身边,缓缓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