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一定伤了梁元序的心。
泛红的眼尾,鲜艳欲滴的小红痣都是他无声的控诉。
真是个容易让女郎怜惜且没有安全感的迷人郎君。
左右摇摆的他,把另一位女郎当成了什么?
他们上个月底还在西市漫步,宝通寺逛花展,怎能,怎能,一眨眼又对她有意?
怎能感情比陆宜洲还不坚定,理直气壮的朝三暮四……
坏郎君。
虞兰芝扭过脸,怅然,双手拢在一处款款往前走。
中秋之约早已作废,她也早已不是完璧之身。
所有人都在为她铺就一条光明之路,没有眼泪,鲜花着锦。
祝好,序哥哥。
她长长舒了口气,唇角微弯,大步往前走。
皇帝大行,自初六开始,文武百官,缟素,朝夕哭临七日,两月内百官、军民停止婚嫁、丝竹百乐,此外所有公文批注皆改为蓝笔,一月内万民斋戒禁屠宰。
十五诚安门前颁布遗诏,群臣三跪九叩,举哀。
杂七杂八,食素至月底,各署各院稍定。
陆宜洲自菱洲归来拢共拜访了虞府两次,每次都会额外送一盒陆府的私房点心。
他如愿以偿,满足,安全,日渐稳重,再不去“欺负”芝娘,她开心的话,他就多陪陪她,她兴致缺缺,他便离开。
总归是亏欠她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两人各忙各的,相安无事。
主要是郊社署真的很忙。
大家都是头一回遇上两位皇帝间隔半年左右驾崩。
上一个皇帝用的祭祀器皿总不能让下一个皇帝用。这么一换,整个太常寺都不得闲,光是交割便产生了上百张文书。
且说十月最后一日,休沐,虞兰芝总算能坐下歇口气,尝一尝陆宜洲送的点心。
这一次比前两次稍有变化。
杏仁酥和蛋黄酥入口即化,层次分明,不知比她做的好吃多少倍……
还有一样闻所未闻的龙井贵妃糕,绿色的绵软,一股浓郁的茶香,各色坚果蜜饯铺着糯叽叽的年糕,一层一层,把微苦与清甜结合得叹为观止。
好吃到瞬间觉得陆宜洲又眉清目秀了些。
嫂嫂袁莲心笑道:“这是担心我们芝娘天天茹素亏了身子,恨不能把家里最好的全拿来喂芝娘。”
虞兰芝抿笑,“嫂嫂吃。”
袁莲心吃着好吃的糕点,便不拿她打趣。
璟哥儿扑进她怀里,“姑母,喂。”
四岁小儿,奶香奶香的,正是最讨人怜爱的年纪。虞兰芝一把抱起他,亲亲,“好,姑母喂。”
只要得闲,虞兰芝总能上门陪嫂嫂说话。嫂嫂的夫君远在菱洲,没有夫君陪伴又是双身子,其中辛苦她不说,虞兰芝和阿娘心里都明白。
相比之下,虞兰琼都要被宠成个小祖宗,唐于徽恨不能抱着她走路,
唯恐她磕了绊了。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令人艳羡。
每当虞兰芝扶着袁莲心散步,都能遇到这对回娘家小住的小两口。
那时,袁莲心嘴上不说,眼底藏着一丝光。
只羡慕,不怨怼。
夫君爱她如命,才不得不丢下她远赴菱洲,挣一个好前程养她和孩儿。
虞兰琼望见虞兰芝,眼睛一亮,抚着微凸的小腹走过来,姐妹互相见礼,姑嫂见礼,言笑晏晏。
唐于徽只得将虞兰琼交给仆妇,自己回避。
虞兰芝:“你可莫要折磨四姐夫了。”
唐于徽离去时的眼神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见他对莽莽撞撞的虞兰琼有多不放心。
“整天与他待着无聊死了。”虞兰琼开始抱怨,“怎会有如此黏人的郎君!”
她心直口快惯了,说完才想起对面二位的状况,蓦地闭嘴,连忙描补道:“你们是没见过他有多烦,晚上我起个夜他都要陪着。”
噗嗤,袁莲心扭过头实在憋不住笑。
虞兰芝横她一眼,“我还没成亲呢,真是荤素不忌……”
“你就不能假装没听清么!”虞兰琼嘟嘟囔囔,一张小脸到底是越来越红。
虞兰芝嘴上不说,心里轻轻道:坏女人,被偏爱,有恃无恐。
琼娘生来就是要享亲人、情郎无限偏爱。
说来也怪,没见谁挑剔过她的资质,例如够不够聪明,爱不爱念书。
她又生得闭月羞花,没有人嘲笑她。
那些压着虞兰芝的大山,在琼娘那里全都不是事。
年纪一到,立刻出现一个完美无缺的唐于徽,陪她闹陪她疯,无所顾忌的小两口。
出嫁的琼娘照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后也会一生顺遂的。
永远开开心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从前,虞兰芝也是这样的,也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如此。
难得天气好,三人走去荷香水榭品新鲜的糯米饮子。
虞兰琼已经出现轻微害喜症状,尝了口,想吐,曾经喜爱无比的味道再也不是那个味,便让人换成酸梅汤。
少糖多酸,这下她敞开肚皮喝。
“少喝点吧祖宗。”虞兰芝将稍稍放凉温度适宜的红枣百合燕窝推到她手边,“尝尝这个,我阿娘珍藏的。”
上好的血燕,源自最难采摘也最滋补的洞燕,非常有嚼劲。
虞兰琼挑挑眉,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好喝。”
她的孩儿知道这是好东西,就不让她吐了。
“我都越来越分不清你是姐姐还是妹妹了,芝娘长得也太快了些。”虞兰琼嘿嘿笑道。
其实不是芝娘长得快,而是她没长,被捧在手心,不懂烦恼,自然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袁莲心:“她马上就要出嫁,当然一天比一天稳重,哪像你,成天惯的不成样子。”
唐于徽家中人口简单,父母爽朗大度,再加上他又不是嫡长子,基本没有要小两口操心的事儿,以致琼娘还跟个孩子似的。
虞兰琼挠挠头,“我也想找点事做,可家里我最小,主持中馈用不上我。”
虞兰芝叹口气,“你呀,举手投足学学我嫂嫂,慢一些稳当一些,便算你天下第一体贴人。”
“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小雪后一天比一天凉,暂时用不到烧炭,可衣裳必须往厚里穿的。
婢女们拿来斗篷,为三位主子披上。
虞兰琼满眼放光,双手合十,“白如雪莹如玉,一根杂色也无,这等白玉狐裘,整个洛京,怕也只有你这件!”
“你的也好看。”
姐妹俩难得互夸。
没有小娘子见到这件狐裘还能无动于衷的,虞兰琼在心里羡慕,却绝不会在唐于徽跟前说。
因为徽郎听了定会因无法送她喜爱的东西而自责。
她舍不得自己的郎君自责。
有缘今生牵手已是莫大恩惠,倘或再强求他有陆宜洲那般家世……实属贪得无厌。
就像芝娘,通身富贵,要嫁给家世显赫的探花郎……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吧,她心里藏着一个人,虞兰琼再莽撞也不敢说的,阿娘会剪了她舌头。
总之呢,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她们长大了,得到很多,也得失去一些,才能平衡。
次日,勤奋上进的虞兰芝天不亮睁眼,穿上厚厚的棉服外罩麻衣孝服,梳洗干净,草草用了一顿全素早膳,回味着鸡丝汤面、羊肉汤面、烧鹅、蒸鸭、蒸鲜鱼。
咽着口水,来到了郊社署。
一个脸生的小内侍迎过来,弯身施礼,“虞署丞。”
虞兰芝拢手问:“这位公公是……”
“奴才咸凤宫的。”
冯太皇太后。虞兰芝微讶。
内侍:“太皇太后听闻您在明堂当差,欣慰不已,特特来请您将她的心意带去明堂供奉起来,也算是尽了一份大行皇帝嫡母的心意。”
虞兰芝屈身领命。
皇帝驾崩,冯太皇太后的日子肉眼可见好起来,都能让人给他传话了。
见到太皇太后本人,虞兰芝又悄悄把话收回咽下去。
咸凤宫多出好几张陌生的脸。
按说主子贴身随侍的人基本固定,再换也不至于全换了。
如今竟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
可偏偏又能使唤内侍传唤她。
虞兰芝目露惊疑,看向冯太皇太后。
冯太皇太后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虞兰芝维持镇定,缓缓垂下脸,“微臣拜见太皇太后,祝太皇太后千岁金安。”
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对待一个老人家!
梁太后欺人太甚!
统御六宫,却不作为。
但凡稍稍有点心,冯太皇太后何以至此,连个贴身人都没了。
可是梁太后的祖父是梁太傅,已故武顺帝的老师,怕是刚刚去世的那位都不敢不给面子,虞兰芝默默咽下不平。
正二品正三品的大官儿都还没发话,她算哪根小葱花……
冯太皇太后淡笑:“哀家身边的人早就过了出宫的年纪,再蹉跎下去委实可怜,幸得梁太后恩典,皆已归家荣养。”
虞兰芝轻轻附和:“梁太后心慈。”
有宫人上前将太皇太后所托之物递与虞兰芝,一串沉香佛珠,安静地躺在黑漆螺钿匣子。
太皇太后:“供奉着吧,请大师渡一渡,我佛慈悲。”
渡谁,老人家没说,虞兰芝也不能问。
极可能渡大行皇帝,又觉得稍显多余。
她双手捧着螺钿匣领命,告退。
不意才走出咸凤宫,踏上西侧的甬道就被人拦住。
来人笑眯眯的,说话细声细语,温暖又柔软,使人听了生不出半分反感。
这位容长脸的内侍道:“这位女官可是虞署丞?”
虞兰芝:“正是在下。”
内侍弯身笑道:“奴才奉太后之命,有请虞署丞喝杯热茶。”
虞兰芝双手微微用力按了按木质的匣身,冷硬。
“是。”她不卑不亢。
正式见到了这位年少得志的梁太后。
宽大的锦衣华服掩盖了有孕的腰身,看起来如同二八少女,不过梁太后本身也不过才十九岁。
庶女能走到她这份上也算交了大运。
这点虞兰芝和梁太后本人看法差不多。
当然,也有同情梁太后的,同情她没有男人了。
什么样的男人配她放下荣华富贵,统御六宫……
还是说什么男人能让她过的比现在更舒坦……
倘若有这么一个男人,他会只属于梁太后?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微臣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虞兰芝屈身道。
梁太后把玩着一串鸽血宝石串珠,每一颗都有拇指大小,光可鉴人,令人不敢直视。
“平身,虞署丞不必多礼。”梁太后的声音十分动听,天然的少女音色,“说起来,哀家还要叫陆宜洲一声洲表哥的,出阁前也曾目睹过洲表哥风采,如今一见虞掌固,顿生亲切,你与洲表哥实乃一对金童玉女,赏心悦目。”
虞兰
芝:“多谢太后赏识,太后谬赞。”
“快赐座,赐香茗。”
立时有宫人上前,伺候虞兰芝坐下,斟茶倒水,茶是好茶,水是山泉。
另一名宫人直接将虞兰芝放在桌上的匣子拿走。
虞兰芝偏头看去,那宫人径直离开。
虞兰芝又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下巴微扬,舒适地眯着眼,享受宫人捏肩。
半盏茶后,取走螺钿匣的宫人返回,物归原主,沉香佛珠并无损坏。
虞兰芝嘴角轻抿,没有吭声。
“虞掌固公务繁忙,哀家也就不多耽搁,下回有好茶,希望还能与掌固共饮。”梁太后笑吟吟,端茶送客。
忽听殿外一声惊呼,有高大人影疾步迈进,目沉如水,冷冽如雪。
梁太后蓦地睁大双眼,忙起身相迎,再无方才半分傲慢。
“三哥哥。”她小声道。
梁元序夜一般深的眼眸扫过她,她心头一颤,好在那目光很快移向虞兰芝。
虞兰芝全须全尾的,除了脸色不太好。
梁太后大气不敢喘。
明明三哥哥也是面无表情看着虞掌固的,为何同面无表情看她时不一样?
虞掌固甚至敢直视他,似怨似嗔,狠狠瞪他。
梁元序:“回去。”
虞兰芝怔了下,反应过来,胡乱行了一礼,扭身匆匆离去。
梁元序转眸看向梁太后。
梁太后咕咚咽了一口,下意识扶着凸起的肚皮。
……
走了一段路,虞兰芝忙掀开匣盖,取沉香佛珠检查,不是她心思多,实在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万一有点啥不好的,作为经手之人,她头一个逃不掉。
反复掂量,并无异常,她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梁太后的无礼,便是她一个小小掌固心里都不舒服,可想而知冯太皇太后的日子有多难。
尊卑有别,这份无礼,她得受着。既然尊卑有别,冯太皇太后为何也得忍受?
原来尊卑,是胜者的尊卑,而不是世间的礼法。
她悻悻然站起身,赫然跌进一双深酽的清眸。
不知他这样看了自己多久。
虞兰芝抿唇,屈身淡淡道:“梁仆射。”
本想很有气势撞开他,气冲冲莽过去,走了两步,又怂了,低着头绕开他,老老实实往前走。
也不是怂,主要是在宫里,不是,是在任何地方,这么对上官,都是嫌命太长。
“我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我的意思。”梁元序追上她。
“假如受委屈的不是我,你还会出现吗?”虞兰芝仰脸望向他,眼眶微红。
梁元序:“……”
“你肯定不会。”虞兰芝说,“宫里这样不平的事不知凡几,然而因为我,你偏偏出现了。”
梁元序轻轻咽了下,“你终于知道我对你……是特别的吗?”
“你给我闭嘴!”
梁元序吓得后退一步。
她像只发怒的小狮子,咬着牙,两腮浮起了红晕,气得。
“你真是太差劲了!你这个脚踩两只船的混蛋!”她那么凶,“跟姐玩朝三暮四,你还嫩了点,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我最讨厌,感情不坚定之人!”
终于吼出来了,好舒服。
早就想骂洛京这群人面兽心的公子哥,有一个算一个。
“你真的很糟糕。”她狠狠抹了把眼睛,“我讨厌你。”
梁元序被骂得灰头土脸,面色红白交错,身边的人立即悄然溜走,无人敢听敢看。
“我怎么你了?”他问,他不解。
她狠狠啐了他一口,还踩了他一脚,跑走了。
梁元序僵硬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