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

“五娘。”梁元序惊醒,疾步追上她,展臂挡住去路,“把话说清楚,我不要无缘无故被你定罪,也不要你生气。我,很无措。”

男子的身形想拦就一定拦得住,虞兰芝衡量一番,放弃对抗。

“梁仆射怎么比太后还霸道。”她吸气,恢复冷静,“你也要请我喝茶?你们梁家的茶真多!”

“别闹。”梁元序只认重点,“你把话说清楚,感情不坚定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这么说不是介意你什么,就是单纯瞧不上你们儿戏感情的态度。”

梁元序越听味道越不对,“你骂他别骂我,我从未儿戏过。”

“你比他更坏!你让我觉得曾经的自己就是个笑话。”虞兰芝说,“识人不清算我活该。麻烦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特殊?”

她尽量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不管你怎么特殊,我都不会回头。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感情认真。”

她抬眸望定他,“我猜,你们还从未试过坚定选择一人。我就试过三年。为了配上他,不断雕琢自己,雕琢的过程好痛!”

“这三年,我好痛,宛若一场虚妄的修行。”

“到头来发现感情不是这么回事,它是可以反复变更,短则数月乃至数天。”

认知坍塌,她就重铸,“坚持修行的人真傻。我也学你们轻易放下、转移,果然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发自内心的愉快。”

“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转移了也不会朝令夕改。我不把感情当儿戏。”

未来,她可能会失望会不爱,但她一定比陆宜洲长久,比陆宜洲坚定。

梁元序怔怔的苍白。

她把给他的感情转给陆宜洲。

他感到冷,“我不知道别人,但我心悦一人三年,以后也如此,为了她,我一直雕琢自己,也很疼,直至今年才敢说与她听,可她却说我不坚定。”

“你不坚定,你想脚踏两条船,你在羞辱我。”虞兰芝哂笑。

梁元序:“我对女郎一见倾心,始终如一。向宋家求亲实非我所愿,所以我让母亲去,她总能把一切都搞砸。虞老太爷和令尊……我们两家暂时不宜结亲,而且那时你还小,你才及笄,我以为可以等……”

虞兰芝:“珍惜陪你赏花的女郎。”

梁元序握住她手臂,将想走的她重新扯回。

“你弄疼我了。”她面色微变,扒拉他的大手。

“我没用力。”他不知道这样的力道会痛,低估了小娘子的娇弱。

但她说痛就是真的痛了。

“对不起……”梁元序轻抚被他弄疼之处,抿唇,沉声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从未不坚定,也牢记你们中秋之约。陆宜洲欺负你,我狠狠揍了他,我要配合你们完成约定,催他快些,他有没有告诉你?”

虞兰芝:“……?”

她身形晃了晃,小小的面孔茫然不知所措,良久,才眨眨眼,一脸木然提醒他:“你不能对要成亲的小娘子说这种话。”

梁元序哽咽:“那要成亲的小娘子,她真的开心吗?”

“当然。”虞兰芝避开他的手,大声道,“她的未婚夫待她温存又体贴,她要为未婚夫生儿育女,他们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那就好。”梁元序凝目看她。

白皙的眼眶却比“那就好”三个字先红了。

他说:“我不开心。”

……

这日,虞兰芝幸不辱命,完好带回沉香佛珠,供奉于明堂。

在深色的佛龛前,静静伫立,直到有宫人走进来,她才扭头离去。

走回郊社署,同僚打招呼,她爽朗回应。

她回家把此事详细地告知阿爹

,悄悄隐去与梁元序的纠葛。

“阿爹,我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在心里怨怼梁太后,还对梁仆射出言不逊,我是不是有点儿多管闲事,我愤愤不平是不是很不该?”她问。

“气大伤身,不利于修身养性,你的养气功夫有待加强。”虞侍郎抿了口茶,“不过年轻人就该多点血性,没血性就变成我这样的糟老头咯。”

“阿爹才不是糟老头,阿爹一身正气。”虞兰芝听不得诋毁阿爹的话,哪怕是阿爹自己说的也不行。

虞二夫人笑了一声,瞥一眼像模像样父女俩,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莫非芝娘还能变成懿贞皇后当政时的慕容婉儿。

虞侍郎看向爱妻,“小娘子在宫城皇城长见识,比念书更能明事理,将来不一定有多大出息,但求一个清醒明白就不枉此生。”

“夫君所言甚笃。”虞二夫人横他一眼。

眸光如水。

虞侍郎满目温柔。

和和睦睦的一家。虞兰芝挽着阿娘手臂,脑袋靠过去。

谁知冬月初二明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大殿约莫有半个时辰空无一人,待当值的宫女提着油桶返回,殿内一片狼藉,帷幔被扯下一半,灯台翻倒,四处都有被人搜寻的痕迹,佛像后还出现了一道门,黑黝黝,吓得宫女失声尖叫,金吾卫闻讯赶来。

然后明堂就被戒严了。

虞兰芝听完宋音璃所言,“那咱们便在郊社署当值,让上官她们操心去吧。”

宋音璃托腮望着窗外,“冬月了,今年却没法儿冬猎。”

她还惦记着与蕴郎一起骑马冬猎的美事。

虞兰芝:“明年开春也一样。”

“明年,芝娘就是陆家妇啦。”

“你是方家妇。”

两人相视而笑。

下衙,天空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落在掌心即融。当马车驶出朱雀大街,虞兰芝掀开窗子,一匹熟悉的马儿映入眼帘。

她探出头,陆宜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扬眉一笑:“出来,带你看雪。”

婢女服侍虞兰芝戴好狐狸毛的护具,才搀扶她下车。

陆宜洲将她打横抱起,还颠了颠,轻轻松松送上马背,拥着她稍稍一甩缰绳,马儿不快不慢走起。

“冷不冷,用不用再慢些?”他问。

虞兰芝摇摇头。

陆宜洲的手探在她领口,掖了掖狐裘,“真漂亮,明年我就攒够红狐皮子,芝娘穿红色肯定也好看。”

她垂眸,好一阵没吭声。

陆宜洲亲昵地蹭蹭她小脑袋,“芝妹妹,理理我。”

“陆宜洲。”

“嗯?”

“我心智不坚,胆小惜命,又不够聪明,确实与你这个坏心眼的烂人十分相配。”

陆宜洲默了默,笑道:“我是烂人,你尽管骂我,只要你开心,打我也行,但是不要再那样说自己。”

他左臂搂住她,把狐裘搂严实,不让冷风吹进来。

“芝娘是我的卿卿,勤奋上进,善良勇敢,聪明伶俐,温柔可爱,不仅香香的软软的,还玉貌花容。”

她扭了扭,浑身不适,“你没事吧?”

陆宜洲坏笑,“除了温柔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她试着掐他手臂,好硬,没有掐动,心有不甘,却被陆宜洲一把攥住了左手。

她的手儿在他掌中,被完全包住,热乎乎的,温暖又干燥。陆宜洲说:“腿,你也掐不动,但是会把它掐醒,到时可不许骂我。”

虞兰芝的耳朵飞上一层薄红,不是因他的混账话羞涩,而是恼恨自己一听就懂。

想起他说的话:那是每个郎君正常的自然反应,与心爱的小娘子一接触就会如此,无法控制自如,并非他有意为之,除非抱着的不是她。

她呸了他一口。

陆宜洲小声咕哝一句,亲了亲她后脑勺。

“芝妹妹。”

她安静地听。

陆宜洲似乎只是唤着她玩儿,并未再说什么。

虞府门前,陆宜洲将她抱下马儿,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发,“我走了。”

他扳鞍上马,又似想起什么,催马退了几步,看着马下小小的她,“以后要叫洲哥哥或者……七郎,不许没大没小的,陆宜洲,那是你直呼的么?”

“知道了,七郎。”

陆宜洲略略遗憾,终是没听见想听的“洲哥哥”,不过七郎也很好听,她的声音娇娇嫩嫩,唤他一声,不若唤去魂儿。

陆宜洲弯了弯唇,策马离开了永兴坊。

今年的冬祭照旧进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权者把祭祀和军国大事放在同等位置,主要是为了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深深刻进臣民的神识,是一种重要的思想上的规训。

历代君王心照不宣的驭民之术。

此术倒也全非贬义,用得好,万民安乐,知廉耻懂礼仪,盛世太平。

承担此任的郊社署再次忙碌,太常寺上下一心。

由于先帝的一些动作,导致今年没有斋娘,但今年也没有皇后,只有一个半岁的小皇帝。

主持大祭的重任便全落在了太常寺卿身上。

十五那日,郊社署上下的大小官员出发前往圆丘。

雪后的圆丘,天与云,与山,与湖,一痕银白,美极。

虞兰芝走下马车,便看见行宫另一面荡魄的景色。

比之秋日,更显壮阔。

她与宋音璃同行数步。

一名年轻郎君站在路旁,眼角有颗小黑痣,唇红齿白,笑弯弯的。

宋音璃看见他,也笑。

虞兰芝抿笑,推了她一把,“快去吧,你的蕴郎。”

宋音璃霞飞双颊,娇嗔她一句“促狭鬼”,便乐颠颠直奔蕴郎而去。

明年四月即将成婚的两人,已是蜜里调油,眼神能拉出丝儿。

如此,虞兰芝落了单,便提裙快走,两旁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各自忙着各自的差事。

不意雪天路滑,她的小鹿皮靴呲溜往前滑,有人攥住她胳膊,将她轻提起。

只听脚步声,她就知是谁。

虞兰芝没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多谢梁仆射。”

梁元序把袖中小小的暖炉放在她手里,喜鹊绕梅的普通纹样。

她才发现自己冻得浑身哆嗦,双手用力捧着手炉。

离开婢女随侍的小娘子难免忘记照顾自己。

虞兰芝抬起脸,梁元序没看她,拢着手大步先她而去。

他的步子很大,一步也没滑。

虞兰芝一路连滑两次,小手炉都摔个七仰八翻,最后一次爬起,看见梁元序就站在白玉台附近的马车旁,平静望着。

她低头,一瘸一拐回到了住处。

除了重要的两条道路,行宫附近无人扫雪,抄近道的摔跤乃家常便饭。

次日,吴少卿当着众人的面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滑出视野范围,方少卿把他从雪堆掏出,背回了舍馆。

接下来整整五日,没见到吴少卿身影。

虞兰芝再不敢急功近利,每日只走那条又长又宽的青石板路。

待她从圆丘归来已是腊月,日子一天天地推进,长辈们就不允许陆宜洲再见她,时人谓之新娘躲羞。

而她也在家开始正式备嫁,直至婚后十五日才可继续上衙。

今年除夕虞仕白回京过,这对虞家二房是不小的惊喜,尤其袁莲心,偷偷在房里抹了抹泪,眼睛却亮晶晶的,欢喜。

除夕之后,长辈连大门都不许虞兰芝迈出。

虞二夫人将一只神秘的黄花梨木小匣子交给虞兰芝,让她晚上躲在帐子里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秋蝉。

虞兰芝:“什么宝贝?”

说着就要掀开,被虞二夫人一巴掌拍了小手背。

虞兰芝撒娇,“阿娘——”

虞二夫人把盖儿盖严实,“谁让你不听话,什么宝贝白天也不许看。”

“知道了!”虞兰芝从后面搂着阿娘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

待到夜深人静,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翻开阿娘给的宝贝,一卷画儿,白绢质地,还有一只更小的匣子。

打开画卷,虞兰芝气血上涌

,一张脸仿佛要熟透了。

这,这。

原来这种事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姿势。

好丑……

旁边甚至还附有解说的小字,诸如怎么怎么养生,怎么怎么调和,以及建议多少天一次。

小匣子里装的则是一对小瓷人儿,连在一起的,还能分开。

虞兰芝把头埋进锦被,不敢再看,也不敢去问秋蝉。

主要是小瓷人不好看,和陆宜洲长得不太一样。

其实陆宜洲长啥样她也没看清。

正月十二宜安床。

女方这边的人准时来到陆府云蔚院。

安床的使者皆是堂叔祖那边挑的两位全福妇人,父母兄弟姐妹齐全,婚姻和睦儿女成双,长得也十分喜庆。

两位妇人亲手将女方的陪嫁百子床帐挂好,再铺上茵褥和大红的龙凤锦被,最后一步自然是撒上各种吉利的喜果,花生、红枣、桂圆、莲子。

次日,女方这边的全福妇人再登门,在女方的起居室象征性地铺设嫁妆中的各色器皿,这一步基本不用怎么动,因为云蔚院应有尽有,用全福妇人的话形容是恍若仙宫别苑。

待这些都忙完,婚礼前一日,陆宜洲穿着正四品吉服亲自登门作催妆诗,以求新娘早下妆楼。

虞兰芝支起耳朵听,居然听见了陆宜洲在念诗,距离实在远,隐约听得“不须脂粉涴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她缩回耳朵,谁要他画眉,他的手只会画王八。

正月十六大吉,虞兰芝就被春樱和秋蝉捞出被窝。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婢女服侍她净面洁齿,拾掇干净,换上婚服,才邀请全福人进来。

虞兰芝唤一声大堂嫂。

妇人笑吟吟答应,一身簇新的大红洒金团花蝠纹褙子,头上插了两只赤金杏叶簪,一对和田玉葫芦耳铛,腕上一双赤金绞丝镯,穿得又贵气又华丽,很是应景。

道完吉利话,大堂嫂就开始为虞兰芝梳头,每梳一下就念一句吉词,念完开始为她挽妇人头。

凤冠沉重,因而出门前新娘无需佩戴。

新娘的妆喜庆第一,说不上来好不好看……

虞兰芝望着镜中自己的胭脂和鲜艳欲滴的樱唇,发呆。

秋蝉过来,为她轻轻晕开略显厚重的胭脂,淡了一些好看许多,虞兰芝莞尔。

做新娘一点也不好玩,阿娘和婢女仅允许她吃少量的点心,连水的量也必须控制。

上午尚且凑合,中午有点儿饿,下午就更饿了。

吉时已到,陆宜洲领着仪仗队和八抬大轿浩浩荡荡来到了永兴坊虞府。

碍于国丧才结束不久,鼓乐队只在临近虞府门口才开始吹吹打打,烟花炮竹之类的等到了陆府晚宴前再放。

大瑭盛行诗词歌赋,新郎官想把新娘领走,必然要经过舅兄们的“刁难”,喝酒做诗在所难免。

赶巧今儿的新郎官是探花郎。

舅兄故意增加难度,皆被陆宜洲轻松化解。

虞仕白书房还放着陆宜洲金榜题名时为各大书肆畅销的诗集,对其水平一清二楚,走完过场,十分满意,劝了三杯酒便放行。

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活十八年的虞府,以扇遮面,头盖红纱坐进陆宜洲抬来的花轿,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