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娘。”梁元序惊醒,疾步追上她,展臂挡住去路,“把话说清楚,我不要无缘无故被你定罪,也不要你生气。我,很无措。”
男子的身形想拦就一定拦得住,虞兰芝衡量一番,放弃对抗。
“梁仆射怎么比太后还霸道。”她吸气,恢复冷静,“你也要请我喝茶?你们梁家的茶真多!”
“别闹。”梁元序只认重点,“你把话说清楚,感情不坚定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这么说不是介意你什么,就是单纯瞧不上你们儿戏感情的态度。”
梁元序越听味道越不对,“你骂他别骂我,我从未儿戏过。”
“你比他更坏!你让我觉得曾经的自己就是个笑话。”虞兰芝说,“识人不清算我活该。麻烦你能不能……不要再对我特殊?”
她尽量把每个字都说清楚,“不管你怎么特殊,我都不会回头。因为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感情认真。”
她抬眸望定他,“我猜,你们还从未试过坚定选择一人。我就试过三年。为了配上他,不断雕琢自己,雕琢的过程好痛!”
“这三年,我好痛,宛若一场虚妄的修行。”
“到头来发现感情不是这么回事,它是可以反复变更,短则数月乃至数天。”
认知坍塌,她就重铸,“坚持修行的人真傻。我也学你们轻易放下、转移,果然整个人都变得轻松,发自内心的愉快。”
“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转移了也不会朝令夕改。我不把感情当儿戏。”
未来,她可能会失望会不爱,但她一定比陆宜洲长久,比陆宜洲坚定。
梁元序怔怔的苍白。
她把给他的感情转给陆宜洲。
他感到冷,“我不知道别人,但我心悦一人三年,以后也如此,为了她,我一直雕琢自己,也很疼,直至今年才敢说与她听,可她却说我不坚定。”
“你不坚定,你想脚踏两条船,你在羞辱我。”虞兰芝哂笑。
梁元序:“我对女郎一见倾心,始终如一。向宋家求亲实非我所愿,所以我让母亲去,她总能把一切都搞砸。虞老太爷和令尊……我们两家暂时不宜结亲,而且那时你还小,你才及笄,我以为可以等……”
虞兰芝:“珍惜陪你赏花的女郎。”
梁元序握住她手臂,将想走的她重新扯回。
“你弄疼我了。”她面色微变,扒拉他的大手。
“我没用力。”他不知道这样的力道会痛,低估了小娘子的娇弱。
但她说痛就是真的痛了。
“对不起……”梁元序轻抚被他弄疼之处,抿唇,沉声道,“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从未不坚定,也牢记你们中秋之约。陆宜洲欺负你,我狠狠揍了他,我要配合你们完成约定,催他快些,他有没有告诉你?”
虞兰芝:“……?”
她身形晃了晃,小小的面孔茫然不知所措,良久,才眨眨眼,一脸木然提醒他:“你不能对要成亲的小娘子说这种话。”
梁元序哽咽:“那要成亲的小娘子,她真的开心吗?”
“当然。”虞兰芝避开他的手,大声道,“她的未婚夫待她温存又体贴,她要为未婚夫生儿育女,他们以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那就好。”梁元序凝目看她。
白皙的眼眶却比“那就好”三个字先红了。
他说:“我不开心。”
……
这日,虞兰芝幸不辱命,完好带回沉香佛珠,供奉于明堂。
在深色的佛龛前,静静伫立,直到有宫人走进来,她才扭头离去。
走回郊社署,同僚打招呼,她爽朗回应。
她回家把此事详细地告知阿爹
,悄悄隐去与梁元序的纠葛。
“阿爹,我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在心里怨怼梁太后,还对梁仆射出言不逊,我是不是有点儿多管闲事,我愤愤不平是不是很不该?”她问。
“气大伤身,不利于修身养性,你的养气功夫有待加强。”虞侍郎抿了口茶,“不过年轻人就该多点血性,没血性就变成我这样的糟老头咯。”
“阿爹才不是糟老头,阿爹一身正气。”虞兰芝听不得诋毁阿爹的话,哪怕是阿爹自己说的也不行。
虞二夫人笑了一声,瞥一眼像模像样父女俩,一个愿意教一个愿意学,莫非芝娘还能变成懿贞皇后当政时的慕容婉儿。
虞侍郎看向爱妻,“小娘子在宫城皇城长见识,比念书更能明事理,将来不一定有多大出息,但求一个清醒明白就不枉此生。”
“夫君所言甚笃。”虞二夫人横他一眼。
眸光如水。
虞侍郎满目温柔。
和和睦睦的一家。虞兰芝挽着阿娘手臂,脑袋靠过去。
谁知冬月初二明堂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时大殿约莫有半个时辰空无一人,待当值的宫女提着油桶返回,殿内一片狼藉,帷幔被扯下一半,灯台翻倒,四处都有被人搜寻的痕迹,佛像后还出现了一道门,黑黝黝,吓得宫女失声尖叫,金吾卫闻讯赶来。
然后明堂就被戒严了。
虞兰芝听完宋音璃所言,“那咱们便在郊社署当值,让上官她们操心去吧。”
宋音璃托腮望着窗外,“冬月了,今年却没法儿冬猎。”
她还惦记着与蕴郎一起骑马冬猎的美事。
虞兰芝:“明年开春也一样。”
“明年,芝娘就是陆家妇啦。”
“你是方家妇。”
两人相视而笑。
下衙,天空飘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落在掌心即融。当马车驶出朱雀大街,虞兰芝掀开窗子,一匹熟悉的马儿映入眼帘。
她探出头,陆宜洲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扬眉一笑:“出来,带你看雪。”
婢女服侍虞兰芝戴好狐狸毛的护具,才搀扶她下车。
陆宜洲将她打横抱起,还颠了颠,轻轻松松送上马背,拥着她稍稍一甩缰绳,马儿不快不慢走起。
“冷不冷,用不用再慢些?”他问。
虞兰芝摇摇头。
陆宜洲的手探在她领口,掖了掖狐裘,“真漂亮,明年我就攒够红狐皮子,芝娘穿红色肯定也好看。”
她垂眸,好一阵没吭声。
陆宜洲亲昵地蹭蹭她小脑袋,“芝妹妹,理理我。”
“陆宜洲。”
“嗯?”
“我心智不坚,胆小惜命,又不够聪明,确实与你这个坏心眼的烂人十分相配。”
陆宜洲默了默,笑道:“我是烂人,你尽管骂我,只要你开心,打我也行,但是不要再那样说自己。”
他左臂搂住她,把狐裘搂严实,不让冷风吹进来。
“芝娘是我的卿卿,勤奋上进,善良勇敢,聪明伶俐,温柔可爱,不仅香香的软软的,还玉貌花容。”
她扭了扭,浑身不适,“你没事吧?”
陆宜洲坏笑,“除了温柔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她试着掐他手臂,好硬,没有掐动,心有不甘,却被陆宜洲一把攥住了左手。
她的手儿在他掌中,被完全包住,热乎乎的,温暖又干燥。陆宜洲说:“腿,你也掐不动,但是会把它掐醒,到时可不许骂我。”
虞兰芝的耳朵飞上一层薄红,不是因他的混账话羞涩,而是恼恨自己一听就懂。
想起他说的话:那是每个郎君正常的自然反应,与心爱的小娘子一接触就会如此,无法控制自如,并非他有意为之,除非抱着的不是她。
她呸了他一口。
陆宜洲小声咕哝一句,亲了亲她后脑勺。
“芝妹妹。”
她安静地听。
陆宜洲似乎只是唤着她玩儿,并未再说什么。
虞府门前,陆宜洲将她抱下马儿,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发,“我走了。”
他扳鞍上马,又似想起什么,催马退了几步,看着马下小小的她,“以后要叫洲哥哥或者……七郎,不许没大没小的,陆宜洲,那是你直呼的么?”
“知道了,七郎。”
陆宜洲略略遗憾,终是没听见想听的“洲哥哥”,不过七郎也很好听,她的声音娇娇嫩嫩,唤他一声,不若唤去魂儿。
陆宜洲弯了弯唇,策马离开了永兴坊。
今年的冬祭照旧进行。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当权者把祭祀和军国大事放在同等位置,主要是为了将“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深深刻进臣民的神识,是一种重要的思想上的规训。
历代君王心照不宣的驭民之术。
此术倒也全非贬义,用得好,万民安乐,知廉耻懂礼仪,盛世太平。
承担此任的郊社署再次忙碌,太常寺上下一心。
由于先帝的一些动作,导致今年没有斋娘,但今年也没有皇后,只有一个半岁的小皇帝。
主持大祭的重任便全落在了太常寺卿身上。
十五那日,郊社署上下的大小官员出发前往圆丘。
雪后的圆丘,天与云,与山,与湖,一痕银白,美极。
虞兰芝走下马车,便看见行宫另一面荡魄的景色。
比之秋日,更显壮阔。
她与宋音璃同行数步。
一名年轻郎君站在路旁,眼角有颗小黑痣,唇红齿白,笑弯弯的。
宋音璃看见他,也笑。
虞兰芝抿笑,推了她一把,“快去吧,你的蕴郎。”
宋音璃霞飞双颊,娇嗔她一句“促狭鬼”,便乐颠颠直奔蕴郎而去。
明年四月即将成婚的两人,已是蜜里调油,眼神能拉出丝儿。
如此,虞兰芝落了单,便提裙快走,两旁来往的宫人行色匆匆,各自忙着各自的差事。
不意雪天路滑,她的小鹿皮靴呲溜往前滑,有人攥住她胳膊,将她轻提起。
只听脚步声,她就知是谁。
虞兰芝没回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多谢梁仆射。”
梁元序把袖中小小的暖炉放在她手里,喜鹊绕梅的普通纹样。
她才发现自己冻得浑身哆嗦,双手用力捧着手炉。
离开婢女随侍的小娘子难免忘记照顾自己。
虞兰芝抬起脸,梁元序没看她,拢着手大步先她而去。
他的步子很大,一步也没滑。
虞兰芝一路连滑两次,小手炉都摔个七仰八翻,最后一次爬起,看见梁元序就站在白玉台附近的马车旁,平静望着。
她低头,一瘸一拐回到了住处。
除了重要的两条道路,行宫附近无人扫雪,抄近道的摔跤乃家常便饭。
次日,吴少卿当着众人的面以一道优美的弧线滑出视野范围,方少卿把他从雪堆掏出,背回了舍馆。
接下来整整五日,没见到吴少卿身影。
虞兰芝再不敢急功近利,每日只走那条又长又宽的青石板路。
待她从圆丘归来已是腊月,日子一天天地推进,长辈们就不允许陆宜洲再见她,时人谓之新娘躲羞。
而她也在家开始正式备嫁,直至婚后十五日才可继续上衙。
今年除夕虞仕白回京过,这对虞家二房是不小的惊喜,尤其袁莲心,偷偷在房里抹了抹泪,眼睛却亮晶晶的,欢喜。
除夕之后,长辈连大门都不许虞兰芝迈出。
虞二夫人将一只神秘的黄花梨木小匣子交给虞兰芝,让她晚上躲在帐子里看,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秋蝉。
虞兰芝:“什么宝贝?”
说着就要掀开,被虞二夫人一巴掌拍了小手背。
虞兰芝撒娇,“阿娘——”
虞二夫人把盖儿盖严实,“谁让你不听话,什么宝贝白天也不许看。”
“知道了!”虞兰芝从后面搂着阿娘肩膀,像小时候那样趴在她背上。
待到夜深人静,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翻开阿娘给的宝贝,一卷画儿,白绢质地,还有一只更小的匣子。
打开画卷,虞兰芝气血上涌
,一张脸仿佛要熟透了。
这,这。
原来这种事还有这么多奇怪的姿势。
好丑……
旁边甚至还附有解说的小字,诸如怎么怎么养生,怎么怎么调和,以及建议多少天一次。
小匣子里装的则是一对小瓷人儿,连在一起的,还能分开。
虞兰芝把头埋进锦被,不敢再看,也不敢去问秋蝉。
主要是小瓷人不好看,和陆宜洲长得不太一样。
其实陆宜洲长啥样她也没看清。
正月十二宜安床。
女方这边的人准时来到陆府云蔚院。
安床的使者皆是堂叔祖那边挑的两位全福妇人,父母兄弟姐妹齐全,婚姻和睦儿女成双,长得也十分喜庆。
两位妇人亲手将女方的陪嫁百子床帐挂好,再铺上茵褥和大红的龙凤锦被,最后一步自然是撒上各种吉利的喜果,花生、红枣、桂圆、莲子。
次日,女方这边的全福妇人再登门,在女方的起居室象征性地铺设嫁妆中的各色器皿,这一步基本不用怎么动,因为云蔚院应有尽有,用全福妇人的话形容是恍若仙宫别苑。
待这些都忙完,婚礼前一日,陆宜洲穿着正四品吉服亲自登门作催妆诗,以求新娘早下妆楼。
虞兰芝支起耳朵听,居然听见了陆宜洲在念诗,距离实在远,隐约听得“不须脂粉涴天真,嫌怕太红白。留取黛眉浅处,画章台春色。”
她缩回耳朵,谁要他画眉,他的手只会画王八。
正月十六大吉,虞兰芝就被春樱和秋蝉捞出被窝。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婢女服侍她净面洁齿,拾掇干净,换上婚服,才邀请全福人进来。
虞兰芝唤一声大堂嫂。
妇人笑吟吟答应,一身簇新的大红洒金团花蝠纹褙子,头上插了两只赤金杏叶簪,一对和田玉葫芦耳铛,腕上一双赤金绞丝镯,穿得又贵气又华丽,很是应景。
道完吉利话,大堂嫂就开始为虞兰芝梳头,每梳一下就念一句吉词,念完开始为她挽妇人头。
凤冠沉重,因而出门前新娘无需佩戴。
新娘的妆喜庆第一,说不上来好不好看……
虞兰芝望着镜中自己的胭脂和鲜艳欲滴的樱唇,发呆。
秋蝉过来,为她轻轻晕开略显厚重的胭脂,淡了一些好看许多,虞兰芝莞尔。
做新娘一点也不好玩,阿娘和婢女仅允许她吃少量的点心,连水的量也必须控制。
上午尚且凑合,中午有点儿饿,下午就更饿了。
吉时已到,陆宜洲领着仪仗队和八抬大轿浩浩荡荡来到了永兴坊虞府。
碍于国丧才结束不久,鼓乐队只在临近虞府门口才开始吹吹打打,烟花炮竹之类的等到了陆府晚宴前再放。
大瑭盛行诗词歌赋,新郎官想把新娘领走,必然要经过舅兄们的“刁难”,喝酒做诗在所难免。
赶巧今儿的新郎官是探花郎。
舅兄故意增加难度,皆被陆宜洲轻松化解。
虞仕白书房还放着陆宜洲金榜题名时为各大书肆畅销的诗集,对其水平一清二楚,走完过场,十分满意,劝了三杯酒便放行。
黄昏时分,虞兰芝离开生活十八年的虞府,以扇遮面,头盖红纱坐进陆宜洲抬来的花轿,去往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