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眸光湛亮:“梁仆射。”
“这是旧版的。”梁元序将书放在她手里,“不少地方做过改动。”
“没有新版?”
“宋世叔的门生还在誊抄。”
也就是想要拿到最新的尚需要些时日。
虞兰芝微微遗憾,又欢快道:“在拿到新的之前翻翻旧的也不错,正好做个对比,看看本朝的司法有哪些进步之处。”
听起来好专业,她都有点钦佩自己。
梁元序唇角微展,似乎被她感染了,心情很好,“我借你新的,你要吗?”
不如直接问“你敢吗”。
虞兰芝:“不用那么麻烦的,我也不是很急,就是胡乱看看的。”
“你很害怕。”梁元序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虞兰芝左右张望,确定他是说给自己听的,但她假装没听见。
“你并不想嫁给他。”
越说越可怕了。
虞兰芝:“担心我之前,你不如先担心自己吧。”
梁元序:“……”
“我,我对不起你,我是个小人。”她鼓足勇气道,“那个,我把你出卖了。”
梁元序停下翻书的动作,抬眸看她,没吭声。
“我把咱俩在田庄的事,全都招供。”虞兰芝吞咽了一下,“这些天我很慌,找不到向你坦白的机会,想着你要是被抓进大牢,我就去看你,任凭你处置。”
她把人出卖后一句口信也没递,怕面对梁元序鄙夷的目光,也怕再被陆宜洲抓到把柄。
没想到梁元序只是淡淡“嗯”了声,眼尾微挑,“真的会任我处置吗?”
虞兰芝:“……”
“你在紧张什么?”他笑,“田庄那几日,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我是没发生,可你,他知道你……”虞兰芝提都不敢提那几个字,用手在纤细的脖子上一抹。
“杀人?”梁元序说,“杀人要讲证据,他肯定找不到,再说不还有你,你会帮我对不对?”
虞兰芝:“我已经招了……”
“招了再翻供。”
“你……”
隐约觉得梁元序在逗她,虞兰芝有些拿不准。
梁元序应是被她懦弱的样子逗笑了。
东窗事发怎还笑得出的……
虞兰芝抬眸望着他。
“五娘,你真有趣。”他说。
虞兰芝垂下眼睫,目光落在书架木质的纹路上。
璃娘和仆从走来,发现问题已经解决。
仆从扛着矮梯退下。
“我以为你早就离开。”宋音璃笑道。
梁元序看着她,“被别的事耽搁了。”
余光瞥向心不在焉的虞兰芝,他说:“那不打扰二位,我先走一步。”
两厢作辞,就此别过。
从前虞兰芝抱着我得不到想要的,但我想要的人能得到想要的念头,真心希望璃娘看看梁元序,给梁元序机会,
现在却不会了。
因为璃娘心有归处。
美貌的她不该是梁元序或者陆宜洲的战利品,她是她自己,她有想要的人,一位年轻的太常寺少卿,一表人才,善良宽厚。
璃娘望着方知蕴的眼神就像琼娘望着唐于徽。
也像曾经的她望着梁元序。
她们都清楚自己想要的。
“我吩咐厨下做了你喜欢的饮子,快来尝尝。”宋音璃说,“咱俩许久没坐一块儿。”
天天上衙,在公署碰着面聊不了几句。
裴季二人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宋音璃甚少踏进虞兰芝所在的廨所。
虞兰芝把书册递给婢女收好,与宋音璃携手下楼朝花园走去。
她说:“璃娘,哪天抽空我们在廨所碰面吧,我来帮你收拾酸菜。”
擅长讨长辈欢心,收服下人的人,当然更擅长收拾普通人。
“我是太常寺最有‘势’的,权势的势,她们是人多势众的势,都是仗势欺人,我请她们尝尝被人欺压的滋味不过分吧?”虞兰芝眨眨眼。
被迫听了那么多阴私,虞兰芝对这两位自命无暇的同僚,实在生不出好感,稍一打听更是稀碎。
曾有女官爱慕方少卿,被二人造黄谣骂不知廉耻,落得辞官回家的下场。
裴掌固有一种默认方少卿为私有物的妄想,严防死守任何“狐媚子”觊觎方少卿,违者严惩不贷。
偏偏方少卿一颗芳心尽付璃娘,想也知道璃娘要面临什么。
一个人再聪慧再强大,面对霸凌也会受伤的。
太常寺年轻美貌的女官,或多或少都遭过酸菜姐妹“毒手”,目前仅剩虞兰芝全须全尾地上衙。
不是酸菜姐妹格外怜惜她,也不是她比别的女官优秀,仅仅因为她的未婚夫是陆宜洲,她的阿爹是虞侍郎。
吏部侍郎,正常人能不得罪就不得罪,更何况仁安坊陆府……
但凡她俩敢对虞兰芝大声一句,虞兰芝都敬二位是条娘子。
这是宋音璃首次强烈感觉到表妹的锋芒,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不是刻意模仿长辈的举止,单纯是自然而然的有魄力。
宋音璃:“芝娘。”
虞兰芝问:“她们因为方少卿为难你,对不对?”
宋音璃一怔,“你知道了?”转而又释然,“早晚会知道的,我还在想到那时怎么向你解释,没想到那天来得如此快。”
虞兰芝:“我相信你的为人,就如你信任我一样。”
“那如果,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我呢?”宋音璃转眸看过来,一张且清且艳的美好面孔看起来又小又倔强。
虞兰芝有片刻失神,遂斩钉截铁道:“我信你。”
“阿爹说,一个人好坏要看最低处,而不是最高处,因为每个人都不完美,都有缺点,但最低处才是那人真实的底色。”
璃娘的最低处比许多人最高处都磊落。
宋音璃突然笑了,神情如释重负。
“芝娘,她们口中的我不外乎自视甚高,卖弄美色,心机深重,勾引男人。”
虞兰芝问:“方少卿可有家室,可有未婚妻?”
宋音璃摇摇头,自然都没有。
“那璃娘心悦这样一位独身郎君何错之有?不就是正常的知慕少艾。用那些话评价你的人,不过是泄露了她们想做,甚至做了,但没有成功的事。”
卖弄美色,首先得有美色;心机深重,多半是比她们有脑子。
一群垂涎方少卿却又无能为力的酸菜,学会两句道德词汇便要指点他人。
虞兰芝:“万莫因酸菜的话自我反省。方少卿气度轩昂,相貌堂堂,目光纯良坚定,璃娘心悦他实在是太有眼光了。”
单从性格讲,方知蕴比矜傲的陆宜洲,寡淡的梁元序,好一百倍。
宋音璃点点头,完全认同虞兰芝,“不会的,我不会退缩。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方知蕴,而不是原地等待,所以我如愿得到了他的心。”微微羞涩,一笑,“下个月,我们就要定亲。”
“恭喜,璃娘。”虞兰芝由衷道。
宋音璃磊磊落落,“每个人都想要好东西,金银珠宝,权势地位,以及——男人,手慢则无。我从不以主动追求方少卿为耻。”
虞兰芝为她的自信和成功而欣慰。
不愧是表姐妹,追男人这方面就是比别的小娘子勇敢。
宋音璃:“我知道他是裴掌固心悦已久之人,可那又怎样,方少卿既不是她夫君也不是她未婚夫,大家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败下阵的裴掌固,将阴暗的矛头对准赢家宋音璃。
“芝娘,不要相信女郎不会为难女郎这种鬼话,谁都想要最好的,优秀的郎君比最稀缺的宝石还要稀缺,讥讽你又争又抢的往往是自己想要,但却得不到。”
虞兰芝一眨不眨倾听。
宋音璃:“你现在拥有洛京最好的‘资源’,可千万不能懈怠哦。我不是要你变成傻瓜,我是要你更完美地利用最好的‘资源’。毕竟是好东西嘛,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多少人想分一杯羹。”
点到为止。她对虞兰芝莞尔一笑。
好东西都是要维护的。
教表妹利用男人,把男人当狗训的,整个大瑭怕也只有宋音璃一个。
可是陆宜洲不是简单的狗,怎么办?
虞兰芝怅然,举目望着蓝到没有一丝云的天际。
宋府的厨房拿手吃食真不少,其中一道桂花糯米饮子惊艳十足。
私房吃食不仅仅是吃的,亦是人家的门面,待客时拿出,新鲜,与众不同,主客皆欢。之所以叫私房,便是要区别大众,外面没有。
那么再好吃,虞兰芝都不会表现得过火,更不会索要方子,这是基本的社交礼仪。
心里偷偷记下重点:糯米糊糊、桂花、蜂蜜……
糯糯的,甜蜜蜜的花香。
好吃。
七月下旬的天亮得特别早,不多久,整座皇城开始有条不紊运转起来。
皇城的街道干净整洁,偶尔有过路官员,怀揣文书匆匆路过。
太常寺郊社署。
将将结束一场小规模的夏祭,各署各院暂歇,唯有神厨院忙得热火朝天,处理大小胙肉(注,祭祀后的肉类),以便尽快分到各个宫殿和公署,天热,耽误不起。
交头接耳的裴掌固和季掌固,余光瞥见虞兰芝,顿时鸟兽散。
讨厌虞兰芝,惹不起虞兰芝,唯有躲着她。
如此一来,虞兰芝再也不用处理奇怪账目的文书。
这事她在虞侍郎面前交过底。
虞侍郎平静道:“她们既然敢当着你的面儿操作,必然得到了上面的默许
。最大的受益者便是默许她们的上官。”
虞兰芝如梦初醒,眼前浮起姚署令和蔼可亲的笑脸。
裴季两位掌固连借口都懒得找,大咧咧让一位新人署名。
明目张胆至此,上官怎会不知?
却始终不闻不问,视而不见。
虞兰芝庆幸自己没有一时脑热在姚署令面前闹开。
虞侍郎却夸她沉得住气,凡事懂得三思而后行。
“水至清则无鱼,任何地方都会有那么一点小腌臜,这么说只是就事论事,并不是阿爹支持。”虞侍郎意味深长道,“同流合污,或者视而不见,正常人只能二选一。”
“那第三个选项呢?”
“第三个选项的前提是有一位值得你为之豁出性命的君王。”
虞兰芝就沉默了。
先帝和新帝都不是好东西。
没有这样的君王。
即便有,她也不会牺牲自己。
她会自己找到平衡点。
午膳时,裴掌固和季掌固不出意外又缩进隔间,嘀嘀咕咕。
虞兰芝正常用膳,大大方方听,没有偷听。
裴掌固:“她耳朵咋那么灵,真邪门,咱这点声音不至于还能被她听见吧?”
季掌固:“不至于。再听见还做什么掌固,直接去军机大营吧。”
虞兰芝默默扒拉饭,要不要过去告诉她们我又听见了?
裴掌固:“等下方少卿过来,你想个法子把她支走。”
季掌固:“没必要吧,她早已定亲,陆家七公子的未婚妻。”
连虞掌固也防,委实有点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凡见过陆宜洲,就知道这种想法多荒谬。
裴掌固眉头一拧:“她是宋音璃的表妹,能是啥好东西?姐妹俩一副臭德行,妖妖调调的,仿佛世上的男人都会喜欢她们似的。”
季掌固干笑两声,心道,有没有可能是你觉得是个女的都会勾引男人……
但她是裴掌固的同伙,不能当面揭同伙的短。
不是,大姐,你脑子就只有男人吗?能不能找点其他事搞搞啊!虞兰芝默默咬了一口冬瓜。
就算没有宋音璃,方知蕴也不会看上这种人。
恨不能把郊社署的母苍蝇都杀光。
不管怎样,虞兰芝到底因为美貌沦为裴掌固的假想敌,在方少卿到来前悻悻然离开廨所,以免妖妖调调祸乱郎君的心。
虞兰芝道一声晦气,径直走向廪牲署。
陡然福至心灵,择日不如撞日,忙完顺便瞅瞅磨陀国进贡的祥瑞,通身雪白的孔雀。权当裴掌固请她放松放松。
白孔雀在大瑭人眼里不啻于神话,一种只在画上存在的飞禽。
虞兰芝却能近距离目睹活的,想想就刺激。
胥吏大叔的脸上写着“郊社署真的很闲”七个字,“你怎么又来了?”
虞兰芝:“我也不想的。”
但她不是一上来就要看白孔雀,她有正经差事,送无关紧要的文书。
来都来了,那就瞅瞅白色的孔雀吧。
胥吏点点头,开门放人。
她把根本不需要专门跑一趟的文书送达廪牲署上官手中。
听到“裴掌固要送的”,廪牲署上官复杂的表情又不复杂了,点点头,收下文书,花白稀疏的胡子微微抖。
虞兰芝拱手告退,如愿以偿见到了白孔雀。
骄傲又美丽,蹲在一杆翠竹之上,尾羽宛若裙摆垂泄而下,闪烁着华美的光泽。
“你是哪里的小女官?”一道尖尖细细的嗓子吆喝道。
虞兰芝连忙转身,四下唯有她符合“小女官”三个字,便回:“下官郊社署的。”
她分不清内侍的品级,却认得拂尘,相当于内侍的权杖。
阿爹说手臂搭拂尘的皆是大人物,内侍中的顶层,正四品官员遇到也得客客气气的。
公公拈着兰花指道:“这边厢实在挪不开人手,天又热,迫在眉睫的,你,就你吧,来搭把手。”
祭祀结束后,按照祖宗规矩要把祭祀所用到的肉食分到各处,叫“颁胙”,分多少,分哪个部位皆有讲究。
神厨院人手不够,不得不调用廪牲署的,送上门的虞兰芝,白白净净,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代替内侍领胙肉,亲自送去咸凤宫偏殿。
这是分给冯太后的胙肉。
太后娘娘的胙肉,随便拉个小女官就能送,放在哪朝哪代都匪夷所思。
不怕她意图谋反,下毒?
当然她不可能做这种事,却不由得同情冯太后。
没人在乎她的死活了吗?
便是寻常大户人家也不会随随便便接收来路不明的食物吧。
但这不是她一个从八品小女官能过问的事儿。
这种情况在冯太后那边见怪不怪,大宫女迎上虞兰芝,福身致谢。
宫女没有传达她可以离开的口谕,她就得进殿向太后问安。
冯太后提点过她,虞兰芝记得这份情,问安的心特别诚挚。
主要是太后娘娘的年纪同她的祖母外祖母差不多。
老年人和小孩子总是比较令人心疼。
“又见面了。”冯太后说,“哀家与你,应是有几分尘缘。”
虞兰芝:“下官荣幸之至。”
冯太后捻着佛珠,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为着这份尘缘,你可愿帮哀家探望一个人吗?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不知太后想要下官探望谁?”
“敏王。”太后说,“他住的地方实在不像样,哀家心疼,哀家与他也是有尘缘的。”
王府修缮是个大工程,需要大把的时间与银子,时间好说,银子不好说,敏王没有这种东西,宗人府自顾不暇,更不可能拨款。
王府重建,遥遥无期。
这位可怜的亲王至今仍住在大理寺。
听起来很荒诞,但却是真的……
想到大理寺有个特别“麻烦”的人,虞兰芝本能想拒绝,无意抬眸,对上了太后一双平静的幽深的眼眸,不禁凝住。
拒绝?
换成陈太后,她敢拒?
原来连她也在遗忘这位名正言顺的正宫娘娘,先帝明媒正娶的妻子。
不,不,她虞兰芝绝不是逢高踩低之人。
不论尊卑还是指点之情,她都没有理由拒绝。
虞兰芝垂眸,拱手道:“下官遵旨。”
冯太后松了口气,浅笑,“你是个好孩子,有点像年轻时候的虞侍郎。”
侍立在侧的大宫女莞尔,上前两步递给虞兰芝一枚代表太后身份的玉佩。
再落魄也是亲王,不可能谁想见就能见的,何况还是在大理寺。有了这枚玉佩,虞兰芝才好奉太后之命探望。
至于何时探望,何时复命,冯太后却不再详说,大宫女也没有提醒主子的意思。
虞兰芝枯站片刻,发现冯太后不是忘了说,而是没打算说。
心念电转,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从容告退。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求不了太多。
答应了,愿意去做,已是难得。
其余交给天意。
纵使虞兰芝最后没有复命,亦是人之常情。
之所以选中虞兰芝,赌-博的成份更大。也很难再遇到像这般有身份,使得陈太后有所顾忌,不得不赏几分体面的女官。
虞兰芝打算休沐再行动,完美避开陆宜洲。
如今上衙,虞兰芝早不再似斋娘时期踩点点卯,反而每日提前一刻钟。
心里揣着事儿,一不小心起身过早,竟比平时提前了两刻钟到达皇城。
这是好事,落在上官眼底肯定又是一番赞许。
谁知过犹不及,这么早的她好巧不巧遇上最不想遇的人。
她很急,急到自己不知在急什么。
这么大个皇城,这么多条路,怎么一到关键时刻老天爷就要捉弄她,让她直面最怕的麻烦。
承诺“消失”一阵子,给她时间消化的陆宜洲自那之后确实未曾打扰,连上门拜访岳父的次数一并减少。
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
她确实好受了一些,慢慢适应着没有他的生活,慢慢遗忘着惊魂一夜,却因为上衙比别人积极,再次相遇。
可这是他的正常上朝时间,怪不到他头上。
虞兰芝藏在袖中的手指不禁合拢,攥紧,大脑飞快转动,思索应对之策。
万没想到纯属自作多情。
陆宜洲淡淡瞥她一眼,继续与同行的官员交谈,两人擦肩而过。
那一眼似乎也只是瞥了下她的方向,并非瞥她,很可能就没注意到角落还有她这个人……
虞兰芝绷紧的神经骤然一松。
这样也好,这不正是她所求。
她叹了口气,一片空白离开。
走了一段路,陆宜洲回首,凝目虞兰芝离开的方向,稍顿须臾,扭过头默然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