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被陆宜洲送回家,经过小花园,停下了脚步,接过春樱手中的罗扇,兀自玩耍。
她从前没有因陆宜洲难听的话否定自己,如今也不会因几句甜言蜜语就晕头转向。
陆宜洲的话,是为哄她配合亲吻供他取乐,还是真的要把她放在心里珍惜,只有他自己清楚。
第一次他是生涩的克制的,第二次他食髓知味,第三次他眼里毫不避讳的欲念,无声地告诉她,他想做什么。
陆宜洲不是坏人,可也真不算好人。
但凡她糊涂一下,他绝对敢对她做禽兽不如的事。
想到他面对璃娘、萱娘等一众女孩,温和可亲,衣冠楚楚。
再想到他对自己……
不公平,区别对待,虞兰芝无法忽略所有不平。
虞二夫人隔着窗户看了一会儿,扑蝴蝶,真是个孩子呢,蹦蹦跳跳的。
近来她甚少拘束虞兰芝。
小娘子天真烂漫的日子就这么几年,多过一日赚一日,明年嫁人就要去别人家里生活的。
沈舟辞在二房的小花园站了会,发了会呆。
他从小就把虞兰芝捧在手心,甘愿做她的奴仆,卑躬屈膝,显得特别“便宜”,这种便宜,在长大后就转不回去了。
在她眼里,他不是男人,只是个听话的哥哥,哪天不听话,也就没用了。
他不动声色离开,径直去拜见虞侍郎。
春日的花园姹紫嫣红,灿烂又热闹。虞兰芝手执罗扇扑蝶。
浅草色的素绸裙摆,梦里的云
烟一般,随着她垫着脚步摇晃,翩跹,翻出一痕洁白的内衬纱裙,层层叠叠,像一朵花,盛开在郎君的心上。
沈舟辞走了一段路,又回身望着她。
生出几分不舍。
小厮提醒公子注意脚下。
他回过神,继续走,这次没回头。
……
在花园玩了半个时辰,虞兰芝净手净面,陪同爹娘用晚膳。
饭后,虞侍郎和夫人谈话,没避讳虞兰芝。
虞兰芝就坐在罗汉榻竖起耳朵。
“冯太后可是圣母皇太后,竟被赶去偏殿,如同妾室一般。陈太后放着那么大的慈宁宫不住,偏偏搬进咸凤宫主殿,这母子二人半分体统也不讲了。”虞侍郎真是开了眼。
新帝和新太后不愧是亲母子。
他口中的冯太后乃先帝原配冯皇后,陈太后则是容贵妃陈氏,先帝驾崩,二人便成了东西两太后,只没想到陈太后的作妖能力完全不亚于新帝,连装都不装了。
世家勋贵无不看重规矩,打破规矩就是在挑衅所有人的利益。
陈太后磋磨冯太后,克扣衣食可能无人在意,可大张旗鼓地把她当作妾磋磨,就是在打洛京所有正室的脸面。
将来谁家庶子得势有样学样,那还得了,简直礼乐崩坏。
虞二夫人听了直冒冷汗,“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虞侍郎:“我那两个庶出的侄女儿没说亲,你帮留意一下合适的好人家。”
虞二夫人素来与他心有灵犀,微微点头说好。
皇帝年纪不大,却早已成亲,将来采选,不管是谁,选上了也只能做妾,况且,皇宫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虞侍郎不忍自家侄女遭祸害。
虞兰芝把一捧樱桃塞进口中,慢慢咀嚼,又把核一颗颗吐出。
阿爹能想到的事,姑父不会想不到,想必早已开始为璃娘的亲事做准备,国丧结束必然定亲。
聊了会吏部的几项变更,虞侍郎回书房处理公务,虞二夫人便把虞兰芝召到跟前,为她通头发,这是母女间的小互动。
虞兰芝有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缎子一般,无论盘何种发髻,随意折腾,完全不需要义髻,羡煞不少娘子。
虞二夫人认为都是自己的功劳,打小就没少喂她补气血的食物,又时不时亲手帮她梳头,有爱的滋养,自然长得好。
“五月份能过吧你?”虞二夫人问。
“当然。”
阿娘小瞧她了。有先帝的放宽要求谕令加持,再通过不了考试,她直接回家种田,做什么女官。
“晚会儿,我让王妈妈把陆家的关系谱拿给你。抽空记一记,将来进了他家的门不至于两眼抓瞎,也方便积攒自己的人脉。”虞二夫人掬起闺女一捧香喷喷的青丝,越来越爱,“这关系谱是我们自己整理的,看完再给我,莫要带去陆家,将来你婆母自会给你一份更完整的。”
有头有脸的人家基本都会被人关注,整理关系谱,属于心照不宣的事儿,拿到脸上则多少有些尴尬,因此虞二夫人才多说这一句。
虞兰芝用力点头,“好——”
“你祖母的话,听听就行,不用往心里记。”虞二夫人唯恐闺女实心眼,老实人。
“这个我擅长,阳奉阴违。”虞兰芝调皮地眨眨眼。
虞二夫人嘿嘿笑,正色道:“那四名美婢,我帮你把过关,人品性格都没问题,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
“美婢不美,那还是美婢嘛?”
“你懂什么,世上没有哪个郎君是真正老实的。”
“您怎么连我阿爹都骂?”
“你阿爹自然是好男人,可那是我管教出来的。男人就像孩子,提前说好禁止做什么,他才会上心。你把规矩和底线定好,大大方方告诉陆七郎,他肯定会记下。万不能等他触碰了你再闹,那样于事无补,八成还会犯。”
“这个我无师自通。”虞兰芝坐直身子,讲述自己给陆宜洲立的规矩,“当时他就应了我,不在外面胡作非为,也绝不碰我的婢女。”
虞二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郎这孩子比想象的还要好。
一直以来她都纠结该如何向虞兰芝展示这个世界的真相。
真相就是男人不会只守着一个女人。她的阿爹属于稀世不可参考案例。
以陆宜洲的身份宠一两个婢女不是什么大事,但她一点也不想对女儿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忍忍就过去了”,“男人基本都这样”的话。
虞二夫人对虞兰芝道:“阿娘希望你与七郎恩爱两不疑,休戚与共,可如果有一天,你很难过,觉得与他在一起只有痛苦,也可以回家。”
虞兰芝诧异地仰脸望向阿娘。
虞二夫人笑笑,捏她的脸,“你阿娘我啊,有钱着呢,养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阿娘。”
虞兰芝抱着虞二夫人的肩膀,撒娇。
心里最后一丝惴惴不安消失殆尽。
阿爹阿娘和菱洲的哥哥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虞二夫人揉了揉虞兰芝脑袋,“阿娘希望任何时候都以你的感受为主,不必在意外界的声音。那些声音多数带着规训的目的引导你去做他们希望的事。所有跳出来让你不舒服的人都是蠢货,他们的指指点点你不要听,而你要保持冷静,永远清醒。”
虞兰芝把阿娘的话用心记下,温顺地贴在阿娘怀中。
“阿娘无所不能,那我可不可以不嫁人,永远陪在你身边?”虞兰芝得寸进尺。
回答她的是一巴掌。
虞二夫人道:“小兔崽子。”
其实,这个小兔崽子还是很令虞二夫人满意的。
比念书,芝娘在姐妹中不算出彩;比待人接物,芝娘可太完美了。
连虞兰芝自己都未意识到,她其实特别会处理与长辈、上级的关系。
也很擅长调用收服仆从。
这些都是天生的,天赋异禀的生存智慧。
只是严苛的祖母,常年的压制,使得一切不明显。
殊不知,在祖母手底下没被压扁,小小的她就有不可估量的力量。
而挑剔的虞老夫人,很多时候都能和颜悦色地对待虞兰芝,比对虞二夫人好一百倍。
这样的性格,不做宗妇可惜了。
不过不做宗妇,也未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
沉迷搞钱的皇帝把宗亲上下克扣一遍,赫然发现掖庭以外的女官实属多余。
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本就是有伤天和,朝廷真是疯了,竟拨款养这么一群没用的小娘们,又不能进宫侍寝,纯纯浪费。
以后祭祀社稷无需皇后参与,那么斋娘也就没必要存在。
不过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必然有一定的道理,没道理也能被一群鸡婆似的大臣编出道理。想到这点皇帝就头疼,皇帝不能一上来就猛改,得循序渐进地,润物无声地。
盘算数日,皇帝以节省财政开支为由遣散斋娘,不想走的就参加太常寺考试,通过者正常录用。
走的照旧保留玉册,只是再也收不到朝廷发放的俸禄。
虞兰芝万没想到才上衙五日就被赶出皇城,有那么一瞬间想点火烧了狗皇帝的紫宸殿。
她提前过上了致仕的生活,赋闲在家,每日同祖父打八段锦,最近又学了太极拳。
余下的时间练练字看看书,遛鸟遛马,数着日子盼望太常寺考试。
从前忙得没空搭理她的祖父,如今时常和她坐在同一块大青石晒太阳,面面相觑,或者唉声叹气。
阿爹为了缓解祖父的寂寞,花了一大笔银子托人买回一条西施犬。
一开始祖父试着遛狗让自己忙碌起来,后来就丢给虞兰芝了。
虞兰芝照顾西施犬不到两天,原住民小圆子突然发疯,见到西施犬便连抓带咬,铁了心一山不容二虎。
最终西施犬不敌,逃去大房避难,由虞兰琼收养。
绕了一圈,相当于阿爹为琼娘买了一条狗。
小圆子舔舔自己的小爪子,跳进虞兰芝怀中,蹭蹭。
它是小跨院永远的王。
同时也是一只猫公公。
直
到此刻,虞兰芝才越想越不对劲,小七和小圆子都是公公,要不,给它们改个名吧……
殊不知取名容易改名难。
此事暂且就此作罢。
陆宜洲的忙碌与虞兰芝的赋闲形成了鲜明对比。
从威风凛凛的军机营到鸡毛蒜皮满天飞的大理寺,落差肯定是有的,但他本来也不是端着的人,反倒很快适应。
唐于徽主动配合,把近两年的卷宗分门别类整理成册以便陆宜洲翻阅。
不这么做也难不倒陆宜洲,但这么做了就能节省陆宜洲大量时间。
况且他不做,主簿和录事也会抢着做,甚至做的更早。
殊不知,在他晋见前一刻,陆宜洲已经收到了两份相同的案册。
不过都没有他整理的一目了然,简捷便利。
唐于徽是一个行动力强且聪明的人。
陆宜洲在心里满意。
大理寺乃全国最高审判公署,有着督查、审核地方刑狱的职责和权力。
但大理寺卿和少卿并不是老百姓以为的那样出没在一个个案发现场,每天脚不沾地各处办案。
事实上大理寺卿非常清闲,署衙大小事务完全可以甩手少卿以及寺正寺丞,倘若他变得特别繁忙,到处查案,反倒不是好事,证明世道要乱了。
而少卿,也就是陆宜洲这个位置,做的最多的就是审核下官审理完的案卷再批复。真正需要他费心的是陪同皇帝外出办差,三司会审,或者宗亲间的纠葛。
寺正和寺丞才是办案的核心人员,老百姓耳熟能详的青天大老爷。
简单来说,当一个案件需要少卿亲力亲为,东奔西走,必然涉及了二品往上大员的流刑、死刑。
总而言之,整个公署仅有一位张姓的正三品官能做陆宜洲的主,其他人全都是陆宜洲小弟。
除了点卯,他可以随时离开公署,四处了解地方以及洛京刑狱进程和舆情。
所以在大理寺当值的大小官吏,并不能时常晋见上官,有事最好提前预约。
陆宜洲新官上任,底下的人必然要抓住这个机会踊跃表现,时间久了,再想见到就没那么容易。
唐于徽:“少卿,公署分工明确,您想了解什么只管吩咐一声,底下就会有人做好,录事和主簿每个月都会向您汇报署衙审核的案件。”
“好,辛苦你了。”陆宜洲颔首,右手搭在卷宗上。
上官领了情就不算辛苦。唐于徽含笑告退。
三月底,陆府的营造管事拜访虞府,奉上新房细节图式。
工匠除了负责营造问题,还要充分考虑女主人的喜好。
此行便是来征询虞兰芝的意见。
营造管事带来的厚厚画册,工笔描摹,自然逼真,内容琳琅满目,小到长窗式样,大到太湖石造景,每个都有两到三种参考方案。
极少有人家娶媳妇认真到这种地步的。
因为陆宜洲觉得云蔚院不仅是他和妻子的居所,也是妻子唯一的私人空间,不像他,他有内书房,外书房,各种各样的空间,甚至外面还有不少别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对比之下,芝娘太可怜了。
那么云蔚院就该完全属于芝娘,一草一木,一窗一格皆以她为主。
虞兰芝心中愕然,不动声色选了海棠菱角纹和金线如意纹的长窗。
其实基本无需修改,如此华丽的房屋已经超过了她对奢华的预期,每一样她都很喜欢,眼花缭乱了。
就连名字她都分外青睐。
主要是管事描述的好。他告诉虞兰芝云蔚院常年树木葱郁,竹丛青翠,时有暗香浮动,七公子亲自题的字,取名云蔚,有花木繁盛之意。
美极,雅极,原本没想太多的字突然充满意境。
整个四月,虞兰芝就在备嫁的各种琐事中周旋。
陆宜洲没再出现。
只在立夏和小满时送来一堆节礼,下旬登门问候岳父岳母,除此之外,是真的没有打扰她。
五月初,端阳节前倒是差匠人上门服侍虞兰芝挑选首饰,成双成对,光金丝花钿就有十副,更夸张的是两套繁复的金碧珠翠百不知。
其他倒还好说,百不知,不带七八个护卫的话,她真怕走在大街上被人把脑袋砍了,或者薅掉头发。
太贵重了。
怨不得那么多小娘子都想嫁给陆宜洲,他是真的阔绰,不敢想他名下究竟有多少田产铺面。
那福仙楼也是他的。
他就是东家。
自从福仙楼的人登门送吃食,虞兰芝才恍然大悟。
也大概理解了祖母急迫、激动的种种心理。
倘若抓不住陆宜洲,祖母真能与她拼命。
虞兰芝怅然若失,在祖母面前笑得仿佛弯月牙,耐心听她细数陆宜洲的种种优点。
祖母:“单是相貌都超过你阿爹年轻的时候,又能文能武,还有这样的家世,到现在我还会恍惚,不敢相信雀屏中选的人是咱家的小娘子。”
虞兰芝含笑不语,看起来说不出的文静端庄,虞老夫人越打量越满意。
欣慰之下,格外慷慨起来,吩咐田妈妈取来一方锦盒,交给虞兰芝。
虞兰芝起身双手接过,福身谢礼。
虞老夫人道:“打开瞧瞧。”
虞兰芝依言揭开盒盖,入目一对水晶金镶玉流苏耳铛和四百两银票。
田妈妈眉开眼笑道:“这是老夫人私下贴补您的,所有孙女里头一份。五娘子真是长辈的心尖尖,看得老奴都有些眼热。”
虞兰芝嘴角微抽,忙起身又谢了一遍,把虞老夫人谢得通身舒畅。
孙女识好歹,感激她,这就是她要的效果。
那么拔毛时的痛瞬间减轻不少。
“七郎钱再多也不是你的,你可以找他贴补,但自己手里不能一点没有。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手头宽裕,将来把里里外外经营好,也算是对得起我了。”虞老夫人语重心长道。
又说了一会话,她端起茶,虞兰芝知情识趣地起身,作辞。
虞老夫人颔首。
虞兰芝总算逃出生天,回到自己的小跨院,仰面躺在罗汉床动也不动。
秋蝉坐在附近做针线。
配色愈看愈绮丽大胆,虞兰芝扫一眼,还不错,挺好看,却未能领会其中深意。
只知是婚后要穿的。
不知是为了取悦陆宜洲。
更不知陆宜洲看到后会如何摆布她,目下只觉得用料少了点。
大可不必如此俭省。
她煞有介事指点秋蝉,“先别绣花,我觉得这块料子裁得不好,小了点,你看我这里,这么大,兜不严实露一半不舒服。”
秋蝉淡定道:“睡觉时穿的,出门就不穿了,小一点凉快。”
虞兰芝半信半疑。
思索片刻。
“是了,里衣就用姜州绫,舒服又耐穿。”她说,“别海棠纱吧,这跟透明有啥区别……”
她经常穿里衣在自己的内室走来走去,有时还打打八段锦练练字,透成这副鬼样子成何体统?
万一撞见陆宜洲,多尴尬。
丢脸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要被他骂猥-琐、下-流、暴-露-狂什么的。
那才憋屈。
有没有可能就是给洲公子看的?有没有可能……洲公子恨不能您连这个都别穿?秋蝉继续淡定道:“新婚蜜月穿这个问题不大,特别有利于夫妻和美过日子。将来您不喜欢再换也不迟。我这边给您多裁几套姜州绫的。”
啥都有。
不会短了她。
好吧。虞兰芝放下了悬着的心,枕臂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