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芝心想要是不惹他就好了。
好好说话就不会有这出。跟他硬碰硬做什么?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的,反倒让他抓了机会又在她口中作威作福。
现在,她是彻底脏了。
陆宜洲轻薄她,却振振有词,“这就是接吻,学会了不?”
虞兰芝用力抵住他胸口,“我什么时候说要学?”
他神情凝滞,反问:“什么时候学不是学?能不能先听听重点,重点是梁元序不喜欢这样,你再噘着嘴亲他,他可能就不逃跑,直接给你一嘴巴。”
她竟
被他带偏,略有后怕,脱口而问:“为何?”
“他有洁癖,嫌脏。”
“那你还教我?”
“我不嫌脏。”
“你爱嫌不嫌,与我何干!”
如此一通胡言乱语,虞兰芝是小娘子,完全醒悟了这个人的小把戏。
他好色,他有冲动,夜黑风高,他觉得她同样好色,稍稍拨弄就颤得不成样子,很便宜很好得手,于是一言不合就对她下嘴。
然后又良心发现,捧起她的小脸,似乎要对她负责。
他说:“事已至此,咱俩凑合过得了。待你考完,年纪刚刚好,我回去商量一下,把婚期提前,早些完婚。”
“我不要……”
“我们亲过了。”
虞兰芝用力抿唇,摇头,她不要。
她不想再被他更便宜地对待。
陆宜洲上前安抚惶恐的她,“你别怕,答应你们家的事情我都能做到。成亲而已,我又不会把你怎样。”
“梁元序有什么好,他会陪你玩,惯着你吗?。”
虞兰芝扭过头,沉默,望着水中摇晃的月亮。
一颗心,也不由自主地摇晃。
“我回去想想。”许久之后,她轻声道。
芝娘说“回去想想”而不是“我跟你拼了”。惊喜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陆宜洲眨眨眼,微挑的眼角又得意又愉悦。
……
次早,晨曦淡金色的光穿过覆着窗棱的白绢,又穿过轻罗帷幔,朦胧地落在虞兰芝的睫毛上。
眨了眨眼,思绪回笼,这里是她的闺房,元宵夜就像一场春潮急雨,冲刷得她缓了许久才缓上来。
虞兰芝发了一会呆。
思绪漫漫飘回了昨晚。
昨晚归府,她左右睡不着,值夜的秋蝉走过来,她就拉着秋蝉的手,吐露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
这些事只有秋蝉扛得住,换别个怕是不等听完就已吓晕。
虞兰芝面对从小生活在一起的秋蝉,支支吾吾地问:“那个,和郎君接吻肚子会不会鼓起?”
她招惹过陆宜洲两次,被他按住欺负了两次,这事说出去谁都会骂她活该,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吃了亏。
秋蝉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平静地听着,平静地凝视着她,缓缓摇头,“不会。”
虞兰芝紧绷的肩膀倏然落下。
“洲公子与您,可还有其他行为?”秋蝉忽然问。
维持的神态依旧是见过大场面的。
虞兰芝又羞又愧,掩面摇摇头否认。
秋蝉不放心,把怀疑重新问了一遍,详细、私密、直白。五娘子的婚期还有一年,早晚都要知道都要她来教,眼下这种情况,不适合再含蓄。
听着秋蝉一道比一道惊悚的问题,虞兰芝当场石化。
那种时刻,不可能感觉不到陆宜洲的变化以及居心叵测的心思,但他尚算良知未泯,除了嘴巴,并未冒犯其他的地方。
得到确切的回答,秋蝉万年木头似的小脸露出类似松了口气的表情。
主仆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怅然。
“娘子,您这个年纪好奇郎君很正常,对男女之事有感觉也没甚好羞耻的,但是您得珍爱自己啊。这种事一旦让郎君得逞,他们很舒服,舒服完不必承担任何后果,您就不一样,稍有不慎肚子鼓起来,万劫不复。”
虞兰芝涕泪皆下,抱着秋蝉的手忏悔。
秋蝉安慰道:“接个吻而已,不会有事的,今后引以为戒,切莫再招惹洲公子,万一哪天他控制不住,谁也救不了您,传出去也是咱们吃亏。”
见过大世面的秋蝉轻言软语,摆事实讲道理,细致入微地剖析,虞兰芝垂着眼听进了心里。
秋蝉柔声道:“两个人在一起,情啊爱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对方有没有良心。想必您早就瞧出来,洲公子靠得住。”
“将来成了亲,您还不用像其他女人那样担心丈夫纳妾,生一堆孩子,一起花丈夫赚的钱。”
“倘若您嫁的是梁家,真能比陆家更如意?倘若序公子突然想纳妾,您如何处理?”
虞兰芝被完全问住了。
秋蝉轻轻握住她的手,替她回答,“您会心痛,对感情失望,变成一个深闺怨妇。换成洲公子就不一样,先不说他不会纳妾,便是偷吃,您也不会那么痛苦,不那么痛苦地过着体面的生活,不好么?”
虞兰芝的目光一直盯着面前的茶盏。
良久,她抬起眼,轻声道:“我明白,我再想想。”
秋蝉离开以后,她闭上眼,连梦也没做一个。
翌日一早,春樱被虞兰芝陡然换了个人般的精气神震惊到。
五娘子一大早便要沐浴更衣,洗完烘头发,一张小脸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红。
元宵节后碧空如洗,院子当中那株和虞兰芝同岁的望春玉兰,开花了,挂满深灰色的树枝,幽香浮动。
虞兰芝撸起袖子,领着自己的大小婢女归置箱笼,清点小私库。
忙前忙后,忙上忙下。
婢女把粉蓝色的衣裙挨个挑出,她亲自整理,也不要旁人插手,兀自叠得整整齐齐。
春樱指挥婢女抬来四只箱笼,虞兰芝就把整理好的一一放进去,也把一个少女从及笄到十八岁的轻狂锁了进去。
虞兰芝怔怔摩挲着冰凉的铜锁,心里面有个很小很小的声音在说:我可以得不到想要的人,但是我不能被想要的人看轻。
……
两名小厮听说有活干,立即迈着小短腿儿笑眯眯来到五娘子房门口,都还不满十二岁,长得挺皮实,像是有力气的。
二人把婢女姐姐抬出来的大箱子抬到板车上,全部摞好,捆结实,揣着娘子赏的零嘴和一大把铜钱,呼哧呼哧推车而去,移交库房。
如此归置,衣裙瞬间减掉大半,再裁新的就要接不上更换。
虞兰芝对锦绣庄慕名已久,递给春樱一张大额银票,叮嘱道:“你去跟掌柜的说,能裁多少做多少。再把我库房几匹好料子搬过去。我的尺寸她们有,胸口放宽两寸,其他不变。”
一向对自己都小气巴拉的五娘子出手便是二百两。
春樱领命,脚步轻快退出了内室。
穿漂亮的裙子心情也会漂亮。
娘子开开心心的,屋里所有人也都开开心心。
忙到辰正,虞兰芝的三间房“焕然一新”,秋蝉适时出现,端来一碗银耳马蹄红枣羹。
“娘子先吃碗甜汤,奴婢帮您整理。”
秋蝉是为数不多识字的婢女,不仅识字还会算账。虞兰芝的钱箱就是她在管,把太常寺历年的试题按日期整理好问题不大。
“好。”虞兰芝确实累了,坐下安静地吃甜汤,粉腮微动,没有咀嚼食物的异声。
她的各方面礼仪日渐得体,端出去,往那里一摆,挑不出毛病,已然是个标准的洛京贵女。
这点连向来挑剔的祖母都忍不住夸了她一句:是块璞玉,打磨出人样了。
打磨的,将来嫁做人妇,不会堕了娘家体面。
秋蝉浅笑,目光扫过垂眸用汤的五娘子。
人年轻的时候异想天开不是大罪,没必要小题大做,过度苛责自己。只要及时明白一个道理:再多的冒险和刺激都不如过好日子,孝顺爹娘。
不枉她昨夜说了那么多。
秋蝉和春樱最大的不同是——春樱一切以虞兰芝喜好为准,爱娘子所爱憎娘子所憎;秋蝉却极其理智,二十八岁的她对爱与憎没有太明确的分界线,一生所图不过是娘子有好日子,那样她才有好日子。
其实在外人眼里,虞兰芝才是虞府最受宠的小娘子。
嫁妆是姐妹们的三倍,无人敢置喙。
但这笔嫁妆承载着家族的期盼,如果她不争气,势必要被族人抛弃。
虞兰芝打起精神,重新振作。
虞二夫人对陆宜洲这个女婿越来越满意,虽说一开始彼此都没瞧上,可感情是相处出来的,如今他对芝娘多好啊。
不过芝娘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考试结束前,二房夫妇决定先不与她谈论婚期,以免分心。
另一边,二房的书房内,虞侍郎正在与陆宜洲对弈。
“婚期终归要
以芝娘的想法为准,我们不反对不代表支持你。”虞侍郎提前说明。
陆宜洲端端正正回:“我明白,无论何种结果我都会尊重芝娘。”
虞侍郎欣慰而笑。
翁婿二人就开始谈及正事,凛王元宵夜被幽禁。
淑妃因此受到不小的打击,回宫的路上突然晕厥。
然而老皇帝满心都是辰妃,哪管相伴几十年的淑妃死活,只命人赏了点金银布帛权作慰藉。
淑妃的宫人唯能啐一口,骂一句“红颜祸水”之类的诅咒辰妃。
宫人的出生和生存环境就那么一亩三分地,认知短浅实属正常。
书房内,两名在朝为官的心中雪亮。
一个是无根无基的绝色美人,一个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两个人在一起,倘若有什么不好,必然都是美人的错,他日史书工笔亦是如此。
虞侍郎问:“那十匹卑然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事到如今,案情已经有了眉目,陆宜洲也不再避讳,“凛王为他人做了嫁衣,不过他本身也难当大任,今日之境并不冤枉。”
翼王的优秀全靠凛王衬托,因为凛王实在是一个蠢人,老皇帝抬举他,不过是想着杜绝一家独大,又怎会真心器重他呢。
蠢人是世上最无可救药的,是没有脑子的坏人,而不是单纯的笨人。蠢人做事从不计算后果,行动便没有畏惧,只凭一时快意,破坏力无法估量,连自己都能赔进去,更遑论他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虞侍郎真正担心的是翼王御极之后,吏部还有没有他的位置。
他不怀疑陆宜洲的人品,但不能否认人性的本质,人都会从心底更敬重地位高者。
当芝娘失去他这么一个还算有权势的阿爹,未来将如何自处,陆七郎是否尊她敬她如故?
这种问题埋在心里就好,一则唯有时间才能回答;二则他不会轻易认输,总要为妻子儿女挣一个前程。
二房的小厨房炊烟袅袅,姑爷做客,便是厨娘拿出看家本领的时刻。
虞二夫人坐在隔壁的炕上教虞兰芝柴米油盐之事。
“十指不沾阳春水没什么,将来嫁人婆家也不需要你操持家务,可厨房的弯弯绕绕你不能不懂,拿起账簿不能看不懂条目。你得让所有为你做事的人在心里清楚这不是好糊弄的主子。”
虞二夫人教的认真,虞兰芝听得也认真。
自从定了亲,她就断断续续接触中馈。
阿娘对她的要求就是将来不被人轻易糊弄。
虞二夫人放下账簿,低声道:“世上没有清澈如水的厨房,你把下人放进来做事就要做好被刮油水的准备。下人尝到甜头,自然为你卖命,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这点子油水说白了就是你赏的。”
“我明白。”虞兰芝道,“这油水就是给能做事的人的甜头,哪天不好好做事了,我就找个贪墨的由头把人解决掉是不?”
孺子可教也。虞二夫人笑眯眯的。
对主子忠心,就有刮不完的油水,一旦生有异心,那就是养肥的硕鼠,宰了换个更忠心的。
“你可莫要学你表妹那套仆婢也是人,打压仆婢便是不仁不慈。正因为仆婢是人,是人就会有异心,所以才需要规矩约束。你不立规矩,早晚就要被他们骑在头上。”虞二夫人抓了把瓜子,边磕边说古,“前朝皇帝知道不,据说咽气前那两年,想吃个鸡蛋都得向御膳房打欠条,一枚十两银子。”
虞兰芝的下巴险些跌掉,“十……十两?”
“少见多怪。便说要一百两,皇帝也得买。这就是奴大欺主最极端的例子,当然在陆家不会出现,但你若是立不起来,难免就要遭人轻视怠慢。记住了,回去仔细琢磨。”
虞兰芝乖乖“哦”了声。
那边厢的翁婿将将结束一局,小厮来报:“老爷,辞公子来拜访,带了好些方物。”
辞公子,应该就是虞家二房的表公子,那位与芝娘差一点定亲的表哥。
同二房的关系真亲近。
陆宜洲撩起眼皮。
沈舟辞带了一车方物,昨儿傍晚汎江的管事才运送到洛京,今儿一早他就给姑父姑母送来。
有芝妹妹最喜欢的汎江橘,姑父偏爱的粘高粱酿造的琥珀酒,以及自家田庄采集的蜂蜜做成的蜜饯,都是汎江特有的,洛京吃不到。
小厮推开门扇,躬身请辞公子入内。
只见一名身量修长的清瘦郎君阔步迈入书房,陆宜洲面色不动。
沈舟辞恭恭敬敬行晚辈礼,“姑父。”
虞侍郎朗笑,“来得正好,四郎,这是你妹夫陆七郎,午膳留下来陪我们小酌两杯。”
“是,姑父。”沈舟辞又转向陆宜洲,比谁都清楚这位妹夫的来头,因此并未托大,依旧温和谦谦施礼道,“陆佥事。”
陆宜洲还礼,“沈公子。”
虞侍郎:“……”
一家人这么见外么?
陆宜洲的眼神微凝。
怪不得芝娘大言不惭把表哥单拎出来气他呢,当时他却不以为然。
因为没有人告诉他,芝娘的表哥这般俊秀脱俗,完全不像个商人,便是放在梁元序旁边,单论相貌也不输多少。
她就喜欢好看的。
她好色。
有这么一位能说会道又相貌绝佳的表哥奉承着,不定有多快活。
陆宜洲轻轻抿唇,视线漫无目的扫过,无意中撞上了沈舟辞,他也在看他。
沈舟辞立刻弯唇微笑,“陆佥事少年英才,相貌气度不凡,沈某早已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实实在在一句恭维,每个字又是真的,不矫情也不华丽,明知是奉承,却又不至于使人反感。
陆宜洲:“沈公子过誉。”
从前没有机会,引荐又显得太刻意,虞侍郎才一直未能把沈舟辞介绍给陆宜洲,今儿机缘巧合,天时地利,自然要拉着围坐饮酒叙话,增进亲戚间的情谊。
沈舟辞懂进退知礼仪,表现的既尊敬又不至于卑微,十分得体。虞侍郎很是满意,想着要是还有个闺女便好了,现在生肯定来不及。
一场酒宴,三个人各怀心思,面上一个比一个从容。
沈舟辞能感知一道若有若无的敌意。
敌意?
他早已习惯这群洛京贵族的高高在上,但还从未被人如此当回事过。
想到陆宜洲不过是个比他小三岁的黄毛小儿,他也就不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