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和现代的公司一样。
年节前后, 走走留留,人事方面的变动,总是最多的。
矾楼这边儿, 自然也不例外。
西楼这边, 这两日走了两个人。
一个是负责茶水间烧水的廖娘子, 一个是原本在三楼侍候的侍女苗翠儿。
廖娘子离开, 是因为家里的小儿媳妇儿生了个双胞胎孙子,夜里孩子哭的厉害,儿媳妇儿一个人照应不过来。
她要回家伺候月子, 照看双胞胎孙子。
还没生的时候,便跟大管事曹顺心说好的。
原本,刘西施想接替她的位置, 不过大管事没同意。
如今在西楼负责茶水间的是蓝娘子, 她原是在中楼那边儿伺候的。
是大管事曹顺心专门给调过来的,听说还会分茶点茶的手艺。
杨蔓娘跟其接触的不多, 也就接水的时候搭过两句话,不过倒是能感觉得到,这是个性子极为温婉的妇人。
而苗翠儿则不同, 她原本是因为病了才请的假。
之后, 病养好了,也没来。
大掌柜曹顺心打发人去问,她却又突然说不来了。
杨蔓娘听吕小娘说,似乎是病好之后, 家里给安排了相亲, 还相成了。
倒是暂时不方便再出来做活儿了。
之后辞工拿东西的时候,苗翠儿本人也没来,而是她娘来随意说了一声儿, 还要提前把工钱给支走,大管事曹顺心不同意,说月底一起结账,她娘不依,还闹腾了一会子。
可把大管事曹顺心给气的不轻。
所以,原本只是暂时兼职三楼活计的杨蔓娘。
倒是成了正式的。
工钱也提升了一倍,一个月能拿五百文钱。
这可把原本就看她不顺眼的王巧娘,给嫉妒的不轻。
每每看到杨蔓娘,都忍不住要撇一撇嘴儿。
反正,怎么说呢。
就。
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
杨蔓娘想,若是她当初刚穿来大宋的时候,一个月能赚到五百文的薪水,怕是做梦都能笑醒了。
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嘛也挺不错的。
活计很清闲。
三楼的两个雅间,西域苑长期都空置着的。
望舒阁那边儿是皇城司的长包房,也并不难伺候。
那位傅劲光指挥使,一个月里能住个十日就不错了。
而三楼,一般人又都不能上来。
所以很多时候,三楼都只有她一个人。
是矾楼最清净的所在。
干完了手头的活计,她甚至能够站在三楼的飞廊上,乘着没人的时候眺望眺望皇宫内院的景致。
颇有一种凿壁偷光的感觉。
照旧开窗通风,用蘸了芙蓉清露的水,将书桌和书架上的浮尘都擦了一遍。
又将烛台上前一天燃了一半的秉烛取下,准备换上新的。
杨蔓娘打开灯烛匣子,才发现昨儿个领的秉烛竟用完了。
倒是乘着还不忙,得去一楼的物资坊再领上几支。
收拾好打扫用过的工具,关上望舒阁的门和窗户走了出来。
杨蔓娘一路顺着楼梯,从三楼走到二楼,就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耳边的声音,也渐渐开始嘈杂了起来。
小二和侍女们,忙着招呼客人。
两边的雅间里,吟歌赋,行酒令。
不时的,传来乐舞丝竹的声音和客人的高谈阔论声儿。
杨蔓娘将用过的水盆儿放回杂物间,又去茶水间,从蓝娘子那里接了一竹杯子温开水。
三两口喝完,便顺着楼梯,下到一楼的通堂。
相比于二楼,西楼一楼的通堂完全称得是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杨蔓娘一路走来。
穿着绸缎衣裳的酒楼客人们,三五成群,或吃着酒宴,或划拳行令,玩儿叶子牌,亦或者凑在一堆儿,意气风发的讨论着天下大事。
每个桌子的周围,都围着一圈儿等着赚赏钱的人,有那卖小吃的,卖熟水的,跑腿儿取东西传话的,还有那附近街坊上的妇人,腰上系上青花布手巾,高绾发髻,主动抢着侍女小二的活计,为客人提供换汤斟酒的服务,来换取赏钱。
不时的,还有厮波们借酒楼的场地,向客人兜售果子和香药。
好些桌子前,还有那主动上前献唱的札客。
热闹的如同一幅矾楼夜宴图。
杨蔓娘一路穿过热闹的通堂,来到西边最里间儿的物资房。
这里是没有客人的。
“咚咚咚!”
轻轻的敲了敲物资房的门。
按说,一般领取秉烛这些东西,都要去北楼旁边的四司六局的。
不过,事情总有个变通的法子。
冬日里不比夏天,晚上本就冷,偶尔客人多顾不上的时候,有些东西也可以在一楼的物资房暂时先领了用。
之后,第二日再去油烛司那边儿。
多补一次兑牌就是了。
“吱呀”一声。
门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干瘦的老年男子,身上穿着一身儿闷青色的账房长袍,沉着脸面无表情。
他叫元伯,是专门掌管西楼物资房的老账房。
“元伯。”
元伯没有应声儿。
他是个高度近视,每次看人的时候,总是眯着眼睛,凑很很近才能认出来。
加上他又有些驼背,说话也总是面无表情阴沉沉的。
侍女们平日里对他都有些怕的。
杨蔓娘打了声招呼,便站在门口,神色如常的任由对方眯着眼上下打量。
半晌。
元伯方才认出了人,问道:
“你是三楼的侍女杨蔓娘?来要领什么东西?”
“是我,元伯。望舒阁里的富贵芙蓉纹秉烛用完了,您这儿给我先领上六根吧。”
元伯点了点头,转身。
让杨蔓娘进屋:
“自己去拿吧,我记得那缠芙蓉纹的秉烛,就在最右边上面的木架子上。”
元伯显然有洁癖和整理癖。
物资房的面积不大,也就五十多平多米左右,里面却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各类物品没有一丝杂乱。
三面墙的木架子上,虽然放着大大小小二三十样儿酒楼常用的东西,譬如,各自碗碟,秉烛,桌椅板凳,桌布,花架,窗帘儿,茶壶茶具,分酒的酒具等等。
但却都摆放的井然有序。
所有茶壶的壶嘴儿,都是统一向南。
桌椅板凳,也是摞的整整齐齐。
就连消耗最快的秉烛,也都码的规规整整,按着不同的花纹和规格大小,放在不同的木架子上。
让人看着就觉得很舒服。
元伯这么大年纪,保持这里的干净有序,自然是很不容易的。
踩在准备好的小板凳上,小心的从架子上拿了六根雕了牡丹花的富贵芙蓉纹秉烛。
期间。
杨蔓娘很小心,没有弄乱屋子里的任何东西。
元伯见状,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这里签个字,再把数量添上。”
他拿出账簿。
指了指最下面空白的地方。
让杨蔓娘签字。
末了。
又不放心的叮嘱道:
“我这儿账目可不能出错,你明儿个早晨可别忘了到油烛司补兑牌。”
“放心吧,忘不了。”
杨蔓娘点了点头,就捧着装秉烛的匣子出来了。
通堂最大的桌子上,有客人点了茶博士在拉花。
一群人都围在周围叫好。
当然,拉花是现代人是说法。
用宋朝人的说法,这叫分茶,叫茶百戏。
只见那穿着圆领青袍的茶博士下汤运匕,轻轻拨动,汤水就呈现出了一只游鱼,纤巧至极。
但瞬间就不见了。
围观的人发出阵阵叹息。
那茶博士却又巧手一拨,游鱼变作莲花。
周围人又再次叫好。
之后莲花又变成猫咪,兔子,老虎,山石,松树。
就这么小小的一碗茶,被一双巧手给玩出了花样儿。
连站在一旁的杨蔓娘,也不仅有些赞叹。
这有钱人的休闲,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枯燥啊。
杨蔓娘在现代的时候,也看过一些咖啡拉花,大多都是一次性简单的图案,比如爱心,树叶,天鹅,郁金香什么的。
但是,拉好了的图案,就不会再变动。
不像这个,茶碗中的图案,可以随着茶博士手中的的汤匙不断地变化。
听周围的看客说。
大相国寺里,有一位叫灵溪的大和尚,分茶的水平极高,甚至可以在茶碗里拉出一句完整的古诗。
让杨蔓娘很感兴趣。
暗想着以后有机会的话,她倒是要亲自去大相国寺见识一番。
等拿了领取的秉烛回到三楼。
此刻。
三楼,望舒阁里,客人已经回来了。
奢华素雅的外间儿客厅里。
三个年轻的男子,正围坐在宽大的圆桌边儿上。
昂贵的黄花梨木桌子上,摆着三碗清茶,一小碟子炒蚕豆和一份类似地图的文书。
傅劲光脸色有些苍白,披着黑色的鹤麾,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
食指轻叩桌面。
望着面前的大名府水陆布防图上标注的几处朱砂红点。
神色若有所思。
两边的男子一胖一瘦,都只穿一件赭红色冬季皇城司制服。
正是皇城司的两位副指挥使,姚小楼和罗斯年。
微胖的罗斯年端起面前的青玉缠莲花纹茶盏,喝了一口。
抬手指了指对面姚小楼的靴子。
笑着打趣道:
“将军,你瞧他那靴子,这大晚上出来,他那靴子都擦的能照亮儿,可比平日里洗头都勤快哪!”
傅劲光闻言勾了勾唇。
眼皮儿未抬。
只从身前的白色瓷盘儿里,捻了一颗炒蚕豆。
语气不在意的道:
“他那是武学带出来的习惯,靴子擦不亮,怕毕不了业啊!”
姚小楼闻言。
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
嘿嘿一笑。
语气有些得意:
“还是将军懂我,老罗你还别说,我这都是血泪啊!武学可不像你们太学,当年在武学,徐教头最讲究了,谁在课上靴子擦不亮,骑射考试就给扣分,通过不了就毕不了业。原本大家都不明白啊,十箭八中给中上,怎么十箭十中还是给中上,不给上上,后来时间长了,才慢慢琢磨明白了他这个怪癖。从那之后,只要武学的出来的,比骑射之前,各个都把脚上的马靴擦的锃亮。这么些年下来,这习惯就这么慢慢保留下来了。”
“咚,咚,咚!”
三人正说着话儿。
雅间房门被人有节奏的敲响了。
“官人,需要点燃秉烛吗?”
杨蔓娘站在门外。
端着灯油匣子,语气轻柔的道。
此刻。
已经到了酉时,是矾楼每日统一点灯的时候了。
这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这个时辰,都过来给雅间里点燃烛火。
指挥使傅劲光有时候在屋里,有时候不在。
“进来吧!”
片刻。
里面传来傅劲光温和的声音。
杨蔓娘打开屋门,见还有其他人,微微诧异了一下。
屈膝跟客厅的三人行了一个万福礼。
然后便端着灯油匣子,给客厅四角的青白釉灯,都一一点燃了。
之后。
又把圆桌上的龙泉青釉花口书灯也点燃。
才不打扰客人说话。
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哎,等等,那侍女。”
就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
却突然被姚小楼叫住。
他翘起二郎腿。
撑着下巴上下打量了杨蔓娘一番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什么叫那侍女。
杨蔓娘忍不住内心翻了个白眼儿。
转过身儿。
语气依旧恭谨:
“客官,我叫杨蔓娘。”
“哦,杨蔓娘,你.......”
“好了,你先下去吧!”
不等姚小楼继续说什么。
被坐在上首的傅劲光开口打断了。
杨蔓娘抬头对上傅劲光不容置疑的眼神。
虽然觉得这没头没尾的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矾楼里古怪的客人多了去了,这也不算什么稀奇。
遂点了点头。
端着手上的灯油匣子便出去了。
姚小楼见她离开了。
才嘿嘿一笑:
“将军,你方才怎么拦着我啊?”
“你话太多了。”
“哎,我就是看那小娘子长得怪好看的,跟她说说话儿罢了。”
傅劲光了解他喜欢口花花的性子。
懒得听他再耍花枪。
把手里的大名府水陆布防图直接扔了过去。
不客气的命令道:
“干点正事儿,我在上面标的四个地方,是在今年冬天新潜伏的西夏和金国的探子,两个在应天府,两个在大名府附近。马上就要过新年了,为了汴京的防卫安全,我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要派人去清除掉。”
“可是,这样的话,风险会不会太大,那位......会不会?”
一旁的罗斯年看了一眼大名府水陆布防图上的位置。
犹豫了一下。
指了指西面。
傅劲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神色顿了顿。
沉吟片刻。
将手里的炒蚕豆放入口中。
慢慢的咀嚼着。
半晌。
语气淡淡的道:
“很多事情,瞻前顾后就会失去战机。长期以来,皇城司肩负着保卫皇城汴京的重任,又是官家直接指挥的主力,我肩上的担子很重,做事自然也要慎重,五六成把握的事情,风险太大,不能做。一般情况下,有了七成的把握,我就会出兵。”
“那,为什么不等到八.九成把握再出兵呢?”
一旁的姚小楼有些不解的道。
傅劲光瞥了他一眼。
慢慢的咀嚼着炒蚕豆没有说话。
罗斯年是出身太学,头脑也更聪慧。
自然能明白傅劲光说的意思。
呼了一口气。
给姚小楼解释道:
“若真有八.九成把握,那岂不是谁都看出来了,就会失去战机,咱们根本没有出兵的机会。”
“这样啊!”
姚小楼顿时恍然大悟。
“今晚,你和老罗带队,从皇城司各挑一千人,明日出发,一人负责端掉两个点子,不要出现任何纰漏。”
傅劲光语气淡淡的命令道。
“是!将军!”
“带上信鹰,有变动随时汇报!”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