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里定了亲,知行斋也赶在七月中彻底落成。
重新开业之时,姚如意巴巴地把耿相的捐款善举大肆吹嘘了一番,还刻了个碑供人瞻仰,又做了个“文华堂”的匾,最后还请了五六个闲汉到街市上敲锣打鼓,四处宣扬耿相的公益事迹,彻底占了好处,果然顺利地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重新开业那日,点了些爆竹,姚爷爷和姜、邹二位博士新编的书册齐齐摆上。再把文房铺子、茶馆里也拾掇了一新,姚如意天没亮便过去查看了,楼上楼下转了几遭,角角落落都摸过一遍,依旧对周榉木的手艺十分满意。
不愧是被她折磨,啊不……磨练出来的木匠啊!
新加盖的二楼小阁,每一间屋子都有内梯通着一楼。屋子外也有一圈回廊,把各间屋子都串了起来,方便学子走动。外头也另设了一处可以上楼的阶梯,此时的楼梯都做得较陡峭又窄小,姚如意全都给安上了扶手。
这么一来,文房铺子、茶室、读书室,都成了上下两层。二楼还新辟出三个雅间,一间敞亮的大自习室,这地方登时显得宽绰了不少。
开业之前,姚如意想了想,又扯出两条红绸做横幅,请林闻安在上面题了字:“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毕竟殿试与制科此时均已尘埃落定,但春闱落榜的学子与其他新要上路的学子们,又要开始三年的苦读了。
说起殿试,程书钧与卢昉在殿试中的排名并未有变化,虽说曾有姚如意的三五加持,但殿试题目是官家新出的,他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胖子,似乎把姚如意出的三五也细细看过了一般,竟刻意规避了之前林闻安在书中总结出来的“重点”,出的题格外新颖。两人便发挥得中规中矩,但幸好先前苦读的功夫是没有白费的,这乙榜第一和第二十的名次依旧稳住了。
参加了琼林宴后,两人又去选了制科,但在制科中也铩羽而归了。
太宗朝时那一年制科,出了几道题,分别是“谏科”:以针对朝政弊端直言进谏;“政科”:侧重吏治实践,要熟悉律令与行政流程;“用科”是强调经世致用,需对具体繁杂政务提出解决的法子。
姚如意听着便觉得有点像后世考公的面试题。且由于制科次数太少,程书钧与卢昉便也仅能以几十年前流传出来的题目复习,背了不少律法条例,也看了不少圣谕时务,但通通都没有派上用场。
今年官家出的制科题,全是与火器制造有关的算学题!除此之外,仅有一道是下笔做策论的,还要求书写时“不得用四六俪句”,且题目也与军谋才略、运筹帷幄有关,提出的问题也是譬如大雪封路时如何妥善运送粮草之类的。
卢昉与程书钧两人题目都没看懂,十分颓败地考砸了。
与他们一般,新科进士里,康骅那几个辟雍书院的,江南西道包揽三甲的,也通通在制科里落了榜,一个都没点中。
后来姚如意听林闻安说,被评为制科第三等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部水部司的不入流小监丞,他因为官勤恳,写得一笔好字,才受其上官举荐去凑凑这千载难逢的热闹,没想到竟歪打正着,他考得都迷惑了:怎么考得他都会啊!
“那人是专管测算水利、绘汴河图、督修堤坝的小官,年复一年都在做测算之流的杂务,故而算学极为精通,如今已被官家调到军器监来了。”
一家人在院子里纳凉吃晚食,林闻安便这么淡淡说着,自己不吃,手里却不停,给姚如意剥了一大碗的蝲蛄。
夏夜闷热,姚家小院支了竹床。井里湃着黄瓜、甜瓜,还有南边来的胭脂桃。一只密封瓦罐浮在井水上,里头是姚如意今儿新做的水果茶。
天热,姚如意有些蔫蔫的,没甚胃口。晚食她觉着做得还算简单:丛伯备了凉津津的鸡丝凉面、酱肘子肉夹馍、豆腐鱼头汤、爆炒螺蛄、凉拌豆皮儿。姚如意贡献了水果茶,又捏了一盒脍饭。
姚爷爷还有些想念沈记的吃食了,最后自然没忍住馋,寻了个闲汉跑腿儿,天还没黑便去沈记排队了,从沈记买来了一大盆香气四溢的麻辣蝲蛄。
这时节是蝲蛄最肥的时候。
嗯,苦夏,就这么简简单单对付一顿吧。
不比姚如意的苦夏是从三碗饭减到两碗半,林闻安是真苦夏,凉面吃了小半碗,挟了块脍饭,抿两口茶便搁了筷,余下的功夫全在替姚如意剥蝲蛄肉。
姚如意拿着筷子吸溜溜吃凉面,吃一口面,筷子捏在手心里,再捧起碗喝一口汤,放下碗,再挟一大筷子豆皮儿塞嘴里,咽下去再大吃口面,嚼嚼嚼时顺手再挟一个火腿寿司,沾一丁点儿芥末,紧接着再一整个塞嘴里,眯着眼感受那种自口腔直冲上天灵盖的辛辣,好吃得她直想跺脚。
缓过那冲鼻的劲儿,又这般循环往复吃吃吃。
她那碗面见底时,林闻安不仅剥出来一碗蝲蛄肉,给她顺手推到面前来了,还起身去井台边,将瓦罐捞起来,倒杯沁凉的水果茶,在她手边搁下。
回来坐下,又取了牙签,细细给她挑螺蛄肉。
“多谢林大人。”姚如意仰起脸,甜丝丝对他笑了笑,便继续美滋滋地埋头吃着蝲蛄肉。正好呢,她顶顶喜爱吃的东西总会留到最后慢慢吃,林闻安不知何时瞧出了她这习惯,竟默默掐着她吃完一圈时,恰好替她剥好。
林闻安擦了擦指尖沾的红油,也回她一个浅笑。
对面,正同桌而坐的姚启钊、林逐、月月:“……”
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神色,撇着嘴,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这吃个饭还没怎么吃呢,光看他俩眉来眼去的都快饱了!
依旧不肯过来同桌吃饭的丛伯、丛辛和三寸钉则机智多了,他们在廊下摆了小桌,不知何时已经端着碗背过身去了,宁愿对着姚得水、大黄和汪汪几个吃饭,也不去看二郎和他那即将过门的新妇旁若无人的恩爱模样。
自打定亲后,姚如意便抖搂起来了。
定亲后两家便能正经往来了,林闻安已是她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婿,跑也跑不掉了!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男人耍朋友咯!
这段时日,拉拉小手,挽挽胳膊,凑耳边跟他说悄悄话那都是寻常。但姚爷爷见了还是一副难以直视、要长针眼了的样子,却也无可奈何。六礼只差“亲迎”,俩孩子已经是礼法上的小两口了,名分已定,腻乎些也是人之常情。
不仅没道理拦,这拦也拦不住啊。
后来么,姚启钊瞧着这小妮子和林闻安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黏在一处的模样,忽而想起自个当年追求如意奶奶的时候,自己好似也干过不大守礼的事儿。两家是邻舍,他每日晨起,必要挨着两家共用的那堵墙根读书。
他这边书声一起,如意奶奶便抱着针线簸箩坐到墙根下听。
偶尔,他还会壮着胆子扒墙头与如意奶奶搭话,一来二去熟了,他情难自抑,还写了几首酸溜溜的情诗扔过墙去,不承想,墙那边伸过来的手骨节粗大、满是老茧,还凶狠地将纸团全撕碎了。
一抬眼才发现,墙头扒着的是不是如意奶奶,是……她爹。
姚启钊想着,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又轻叹一声。
当年,他险些被岳丈抄起扁担打出三条街去。
后来,那截墙头便密密插上了碎瓦片,说是防贼,但约莫是防他的。
哎,他也想老妻了。待如意和闻安成了亲,要一同回潭州祭拜如意父母时,他也随着去,正好给老妻的坟茔也修一修,再看看那棵树。
荆湖一带盛产杨梅和金桔,他妻子生前最喜食杨梅。她因病离世后,姚启钊便特意在她坟边移栽了一棵杨梅树。后来偶尔与老家族人通信时,他们说,那棵树已长得极高大茂密了,每年都结满了累累的果子,还结得又圆又大,若是采摘不及时,便会有不少鸟雀、松鼠、刺猬甚至成群结队的猕猴前来光顾那棵树。
族人本是写信来诉苦,嫌那些生灵啄食杨梅,扯断枝条,留下秽物,收拾起来麻烦。姚启钊收到信,却心稍感安慰,至少妻子还能吃到杨梅,还有山间生灵常来常往相伴,她也不会寂寞了。
他还不算老时,也不是没人劝他续弦,但姚启钊性子轴脾气倔,娶妻时便曾答应过妻子,他一生不纳妾不收丫鬟,不捧角不狎妓,两人要相伴好好过一辈子。后来,即便妻子已不在人世间,他也仍固执地独守着两人的约定。
因想起了老妻,姚启钊便对如意与闻安两人“不守礼节”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因为他忽而意识到,人生一途,太短了,也……太长了。
能够相知相守的日子,合该好好珍重。
正好知行斋重新开业了,他又开始每日早早领着铁包金,雄赳赳气昂昂去坐班,省得在家对着这俩腻腻乎乎的,看得他眼皮直跳,烦人得很。
为此,林逐问是否要拆墙时,便被姚爷爷坚决否了。
有一堵墙还好呢,没了墙,他岂不是无时无刻都得看这里俩人腻歪?不成不成,为了他好,这墙还是得留着。
林闻安如今每日出门上值前都会先进杂货铺里寻姚如意,特意与她温声道别,哪怕仅是说一声:“那我走了”也心甘情愿。有时两人还会躲到货架后头去说“悄悄话”,出来时脸和嘴都微微泛红。
这俩人,月月都受不了了,趁林闻安去衙门点卯,偷摸拉着姚如意嘀咕:“真没瞧出,我阿兄竟还有这般温柔似水的模样,吓了我一跳。”
说着还打了个激灵,使劲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姚如意登时来了精神,忙去灶房切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端来一盘瓜子,盘腿坐下,兴冲冲问:“那你阿兄以往是什么样子的?他小时又是什么样子的?”
月月见她瓜子都嗑上了,不由失笑。但……她轻咳一声,也飞快就把腿盘起来,端起瓜子,压低声道:“我说与你听,你可别叫我阿兄知道,他对我心狠得很,小时我爱玩不练字,他教得不耐烦了,还会拿笔敲我脑袋呢!”
姚如意立刻赌咒发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月月想到自己要说什么都忍不住笑,毫不犹豫地把林闻安从小到大的糗事全抖搂了个遍:“我阿兄打小就是个怪孩子。我娘说,他裹在襁褓里就不怎么哭了,成日蹙着眉头看人,怎么逗都不笑,不爱理人。周岁后会走会坐了,更是变本加厉,唤他名字也懒怠应,嫌烦了,还会迈腿走开。
最好笑是我爹。他因阿兄不爱吃东西、不说话、不笑,先是疑心阿兄天生聋哑,带他去看大夫。大夫说……说……哈哈哈大夫说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刚学会说话,又太早慧,是嫌爹娘太傻,才不爱搭理。后来,我爹又以为他是天生的面瘫,还带他去扎了好几回针!笑死人了!”
好离谱的爹!好可怜的小林闻安啊!想到小小一个的林闻安板着脸,被抓去针灸了满脸……姚如意也差点被瓜子呛着,和月月笑作一团。
“不止呢!阿兄约莫两三岁便能背诗、识字,过目不忘,神童的名声一下传开了。当年国子监好些博士都专程来考较他,断定他是天纵奇才,日后必成大器。阿爹撞大运,竟生出了这么个神童,自然得意忘形起来,但凡有亲友登门,必要阿兄出来背诗。阿兄被强拉来厅堂,不论爹和亲友如何哄,就是不开口,都只冷眼瞅着人。后来神童的名声便渐渐没人提了,反倒人人都可怜爹,提起阿兄,便道林家造孽啊,生了个哑巴。”
姚如意笑得瓜子都掉了。
“再后来,阿兄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小小年纪又生得高大俊俏,且他不是总板着脸么,便瞧着年岁不小了似的,总有人以为他十六七了。走在路上,还被胆大的女子拉住袖子搭讪,问阿兄,小郎君你家住哪儿啊?甚至想找媒人上门。把我爹娘给吓得,娘后来逢人便道‘这孩子才十二呢!还小!真的才十二!真的!’不过我与爹娘想的不同,我小时可厌烦我阿兄了,他这等‘我见众生皆傻子’的性子,我便认定阿兄日后必要婚事坎坷的。长得好聪明有何用呀?与他说两句话便能被他气死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女子不知深浅,一头热。
月月忍不住笑:“你知道吗,我阿兄十五岁时,已是举人了,有了功名自然更招蜂引蝶了,有好些女子心悦阿兄,还有胆子大的,打听清楚我们住处,悄悄溜进夹巷来的。那时我还小,她们就拿零嘴儿收买我,托我给阿兄递书信。为着吃食,我自然照单全收,毫不犹豫将阿兄卖了。”
听得有趣,姚如意眼睛亮晶晶的:“后来呢?那些信你阿兄怎么处置?”
“他自然是烦得很呐,凶巴巴地揪着我耳朵叱责我,不许我再收。不过啊,那些信,他没看,但也没胡乱丢弃。他说女子的笔迹流落出去是祸事,叫丛伯腾了个箱子收着,积了满满一箱子呢!”月月啃着甜瓜,朝对面墙努努嘴,“若是去我家库房里翻,没准还能找着!”
姚如意笑着心想,林闻安还挺善良的嘛。
月月吃完一片瓜,擦了擦嘴,想了想:“好似也没什么糗事了,我后来回了抚州,只听说阿兄如何了得,得了多少赞誉。可因是自小一处长大,我只觉他这人闷得很,好无趣,又凶又冷板。不爱听戏,不爱看杂耍,总板着脸看书习字。有时远远见他坐在窗边写功课,真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世界,安静得不去留意,都忘了他在家。反正以前我嫌他得很。”
“就连……就连娘走的那天,他都没掉一滴泪。只是在娘榻前跪了一整宿,一句话也没有。那时我和爹哭得死去活来,都昏过去好几回,家里也乱成一团……”月月神色怅然,望向天际,“后来,是他拖着未痊愈的病体和伤腿,里外张罗,有条不紊地把娘发送了。我那时哭得神志不清,抱着娘的棺木不肯撒手。他一言不发走过来,把我手指一根根从棺木上掰开。我当时真恨他,怨他没人性——那是娘啊!他怎能一滴泪不掉呢?”
姚如意听到此处,捏着瓜子的手都慢慢垂了下来,心也忽而揪紧了。
月月眼圈微红,转回头,扯出个苦笑:“那时我已出嫁,回娘家也有许久不愿同他说话,他也不言语。爹呢,在娘坟前搭了芦棚守着,不肯回家。整个家冷清得不成样子……很久很久以后,孝期都过了,连爹都能笑着说起娘了,阿兄却还是甚少提起娘。我才知道,娘走了以后,他的苦痛不比我们少,甚至要多得多……只是我们都说出来、哭出来了,他却选择往肚子里咽。”
姚如意难过地想,这的确是他的性子啊。
月月语气低沉下来,接着说:“有一年我回娘家,丛伯病了,是我下厨煮的汤饼。出来时,才瞥见阿兄立在庭院里,对着我下厨的背影看了许久。我一转身,他立刻掉头走了。后来爹回来,对着我垂泪,说我的背影太像娘了。那一刻,因他当年掰开我手积下的怨气,才算消了。”
姚如意伸手想安慰他,月月却低头摇了摇头,笑道:“丛伯对我说,有时人的心太痛了,当下是哭不出来的,却一生都难以忘怀。娘走那天下了场骤雨,后来我和爹,像是慢慢从那场雨里走出来了,能好好说起娘生前的事,能正大光明地念着娘了。但阿兄却还没有。他好似仍留在雨里,只是他不哭,也不说。”
姚如意只觉心都被揉碎了。
“但这回我大老远过来看他,发觉他跟在抚州时,不一样了。”月月思索着,最终没有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说,身为与林闻安血脉相连的胞妹,旁人或许瞧不出来,她却瞧出兄长的变化极大,就像一个长年累月都在潮湿下雨、不见天日的地方,终于有一缕阳光自重重乌云的裂隙里穿过了一般。
说完,她抬眼望向如意,笑着:“谢谢你呀如意。”
又郑重地起身向如意深深一拜:
“我的阿兄,不那么好,却也很好,以后……便拜托你了。”
恰是此时,一阵穿堂风贴着地面卷过小院,带着井水的凉气,卷起了檐廊上铺的细篾席边角,也吹乱了姚如意鬓边的碎发与她颗渐渐酸胀滚烫的心。
月月之后被林逐唤回去了,小院复归宁静。姚如意便独自坐在井边的竹床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望着井里湃着瓜果发呆,水面被风揉皱,倒映着细碎天光,映着湃在凉水里青翠的瓜果,影影绰绰。
蝉鸣在午后的热浪里织成一片密网,反衬得这井台边的小小角落格外清幽。看着看着,眼皮便沉了,她歪在竹床上,枕着温热的光斑,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醒来,眼睫先被一片柔和的光晕笼罩。林闻安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正坐在她身侧的竹椅上。他用身子给她挡住了午后渐渐西斜的日光,还给她腹部轻轻搭了一条凉浸浸的薄夏布单子,自己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
姚如意没有立刻出声,只将醒未醒地眯着眼看他。
他尚未察觉她醒了。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低垂下来的屋檐边角筛过,大块大块地落在他身上。
他微微低着头,戴了叆叇,那两条细细的银链绕过耳后,却衬得他侧脸的线条在光晕里显得更加清晰流畅了。日头太热,他的鬓角渗出一点点汗珠,顺着清瘦的颈线悄然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素色领口。
他一手执书,一手闲闲地搭在膝上,指尖偶尔轻捻过书页,发出极细微的、指尖摩挲的纸声。蝉声依旧绵长,却仿佛被他周身那沉静专注的气息隔绝开,只余下一片安稳的荫凉。
夏日的阳光那么直白,吻过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那专注冷淡的侧脸,在夏日的喧嚣里沉淀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屏息的宁谧。
姚如意看得心尖悸动,她伸出手,指尖勾了勾他垂落的衣袖。
林闻安这才从书卷里抬眸,转过来看她。
眉宇间那份专注的清冷在触及她的瞬间便瞬时消融,化作姚如意熟悉的、只对她流露的温和柔软。他放下书卷,自然地伸手,用指腹将她额角睡得汗湿的碎发轻轻撩开,声音也放得又轻又缓:“醒了?”
“嗯。”姚如意揉着眼点点头,又习惯地张开手臂,“要抱。”
林闻安一怔,随即便溺爱的,伸手穿过她的胳膊下,微微俯身,稍稍用力一提,便将她从竹床上腾空抱了起来,随即将她面对面的,安放在他腿上。
姚如意便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将头垫在他肩头。
自打那天姚如意说过要抱之后,她便经常这般对他撒娇,开心要抱,不开心也要抱,林闻安比她的长兔子玩偶抱起来舒服多了,他的手臂很长,很结实,一手抚着她的后脑,一手托着她的背脊,能将她整个人都裹进去似的。
很令人安心。
她很依恋这样的怀抱,前世很少人愿意抱她,幼时在姑姑家便别提了,长大后,唯有外婆一个,外婆的怀抱是清凉油味的,睡午觉时,她会半搂着她,用大蒲扇子给她扇凉,轰走总徘徊不去的蚊子。
或许正因如此,比起热烈情浓时的亲吻,姚如意骨子里其实更贪恋这样全然交付、被全然接纳的拥抱。
姚如意贴着他,她睡得一身热乎乎、软趴趴的,人还有些睡过头的迷糊,她将脸颊更深地、更依恋地埋进他的颈侧,感受着他脉搏沉稳的跳动,嘴里一声声,喃喃地喊他:
“林闻安。”
“嗯。”
“林闻安。”
“嗯。”
“我好喜欢你啊。”
这一回,头顶没有立刻传来那声熟悉的“嗯”。她只感觉到他抱着她的手臂似乎收得更紧了些。过了良久,久到姚如意几乎要在他安稳的气息里再次睡去,才察觉到头顶落下一点轻微的、带着珍惜意味的重量。
银链子一点点凉,落在她额角。
是他低下头,也将侧脸轻轻地贴上了她的发顶。
“嗯。”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