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风,已带了暖意,吹得人背上微微发黏。伴随着程书钧和卢昉等人赴殿试的消息,也伴随着夏春之交的六月到来,姚家与林家这边,三书六礼也总算慢悠悠地换完了定帖。
据礼书所列之聘礼,择了吉日将财物送至女方家。
有趣的是,林家与姚家不过相隔一堵墙。
为显郑重,林逐将自家中门打开,将预备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田契车马用红绸捆扎好,还请了一班吹鼓手,唢呐铜锣热热闹闹地吹打起来。聘礼队伍从林家大门抬出,大大地绕了一个圈。一抬抬红绸裹着的箱笼、扎着彩绸的匣子,在日头下十分惹眼。街坊邻居都站在门边笑看,小石头、茉莉、小菘好奇得追到巷子外头去看,还跟着队伍一路跑回来。
绕足了排场,才慢悠悠转回夹巷,最终从姚家的院门抬了进去。
这才显得这婚事定得不那么随性了。
按《汉书》中记载,聘礼中必须要有“玉、帛、马、雁”。因此,林家送来的那一堆金堆玉砌、满载绫罗的聘礼中,果然也如林闻安坚持的那般,连那匹白花毛的马也被扎了大红绸花,一起拉到姚家来了。
当时姚如意还不知道,后来仪式完了,她没忍住偷偷把礼书打开翻看,才发现这匹马,被端端正正登记为“驽马,其名车子,一匹”。
姚如意:“……”
半晌,才笑出声来。
礼记也有云:“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聘礼下了,亲事便算正式定下。接下来便是又一轮地请风水先生选定吉日、与女方商定婚期,写成“期帖”,再托媒人送过去。
之后,便只等着成婚那日了。
这些繁文缛节,姚如意与林闻安两个当事人,是一点插不上手,全由姚爷爷和林逐两个长辈,并那位年轻干练的宁媒人操持商议。
好些时候,姚如意还需避嫌,连好奇过问一声,都被姚爷爷赶走,说是不合规矩。
她的婚事,姚爷爷操持得极为仔细认真,正好这段日子知行斋歇业翻修,日日敲敲打打,他便全身心扑在了姚如意的婚事上,连姚如意须与林家交换的庚帖、定帖,都是他在灯下亲自写的。
如头一回替姚如意写小卖部的开业招子一般,他每个字都写得极认真,也写了许多遍,最后才挑了一份字迹最为工整满意的。
姚家在京中亲族稀少,只有个姚季。为着能让姚如意潭州的舅父舅母、堂伯叔父们得空派人来京“撑腰”,婚期便定在了中秋之前。此时已有“尊舅重亲”“舅父不到,宴席不开”的礼俗了。且舅舅到了,还必得坐“大位”,舅舅不动筷,旁人是不能先开席的,否则便是对娘家人的不敬。
原主记忆里潭州的舅舅,已多年未见,只剩下一丁点的记忆碎片。姚如意在原主记忆里搜寻了很久,才想起一件她幼时在外祖家的事。说不清是几岁了,容貌也忘记了,只记得是个性子最是跳脱的小舅舅,曾偷偷带她溜上山逮兔子,结果她不慎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哭得震天响。
那山坡颇陡,当时也还是个少年郎的小舅舅,毫不犹豫跟着跳了下来,背起她咬牙往上爬。爬几步,滑一跤,几番折腾,终是力竭。
滚落好几次,两人成了泥狗子,最后便不得不放弃了。小舅舅只好打了呼哨,叫自家识途的马儿跑回去报信,便搂着还很小很小的原主,两人满脸泥,躺在山坡的草甸底下教她指认傍晚早亮的星星。
不着调的少年怎会正经“天枢北斗”之类地教呢,只会哄小孩儿似的胡诌:“那是大狗星,像不像狗?那是大馒头星,唉,饿了……”
风拂过身下的草甸,山间的星河,一直倒映在原主的记忆深处。
这也是非常稀少的,在原主留给姚如意那满是晦暗孤独的记忆中,不愿被她忘怀、一直被她珍视、反复摩挲的回忆。
想来她在潭州的日子,过得应当还算不错。
不谈曾寄居抚养的渊源,那几个仍在潭州的舅舅、亲族,按礼数也要来的。姚启钊都极为郑重地写信去请了,不论人愿不愿意大老远过来,帖子一定要到。
只是,信写完,他便把自己关在屋里,许久没有出来。
姚如意那日在知行斋监工。
加盖的二层楼,历时颇长,终于快封顶了。
但没法子,盖二层楼比普通平房难得多,后来周榉木都不敢自个挑大梁,又找来几个相熟的木匠帮手。
那天也正赶上要吊梁木,这是大事儿,也是难事儿,吊梁木之前,周榉木几个木匠还设了香案,虔诚地烧香摆过了鲁公,才敢开始干活儿。
杉木杆子搭起的架子高耸,顶上铺着木板。周榉木师徒几个站在上面,手边是拴着粗麻绳的滑轮在吱呀作响。梁木两头凿了孔,穿了粗大的浸蜡麻绳,下面的人喊着号子,奋力摇动绞车。上面的人则绷紧了晃绳,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那沉重的巨木一点点垂直升高,不敢有一点偏移。
姚如意仰着头,两手不自觉攥着衣角,看得屏住了呼吸,脸都憋红了。直到那梁木稳稳当当地嵌进檐柱的梁槽,楔入木楔,她才长长舒了口气。
见一切顺利,姚如意才折回小院,打算给木匠们炖一大锅羊汤,泡些馍馍给木匠们补补。她刚把羊肉炖上,面团也揉好了在醒面,便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出来,闭上眼,仰头伸了伸懒腰,将脸浸在了越发浓烈的阳光里。
她很喜欢夏天,虽然溽热,但有种生机勃勃活着的感觉。
如今,立夏已过,暑气也悄然聚集起来了,如今早晚还有些凉爽,但午时却很有夏日的味道了,姚如意杂货铺里的茶汤,近来都换成了薄荷水与绿豆汤。
今日日头大,做活的木匠们定然热得慌,她想着把铺子里熬好的绿豆汤也送一桶到知行斋,转身时却瞥见爷爷的房门依然紧闭着。姚如意脚步顿了顿,有些疑惑:
早上便关在屋子里写信,如今还没写好吗?
想了想,先舀了一大桶绿豆汤出来,唤来三寸钉和丛辛帮忙送到知行斋去。又另盛了几碗,其中两碗先从角门端去给月月和林逐。
他们父女两个也正在屋里写喜帖。林闻安要成婚,还在京中的那些林氏族人自不必说,抚州亲厚的族人也得叫来,正对着族谱一个个写下去。月月在一旁帮着裁红纸,请柬得用红纸写。瞥见桌上已堆起一小摞写好的红帖,姚如意脸上难得地浮起一丝羞赧,放下碗就匆匆要走。
惹得月月坐在那儿嘿嘿直笑。
姚如意哪里肯在好友面前吃亏?听见笑声立刻回头冲月月扮了个鬼脸,扬声打趣道:“今儿驿夫又扛着麻袋进巷子啦,想必是抚州温家的信又到了吧?”
月月的笑声戛然而止。
月月的夫婿因是武职,未得上峰调令,不得擅离驻地,妻子跑了也没法子来追,心里焦躁,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只好把满腹的委屈、惦念、告饶都写成信给她。但他也写得太勤,恨不能把营房里的鸡毛蒜皮、饭食咸淡都写上。抚州与汴京又相隔甚远,有时前一封信在沿路漕运码头上耽搁几日,后一封信都能追上来。
五月初五端午刚过没几天,头一回,驿夫扛着个大箩筐进了巷子,直送到姚家门口。但里头箩筐里满满当当,全是给月月的信!
月月闻声出来,盯着那箩筐,眼珠子都定住了,半晌没言语。驿夫也是一脸古怪,看看箩筐,又看看月月,挠了挠头,十分不解。姚如意正在廊下给姚得水和汪汪梳毛,远远瞧见这一幕,笑得差点从廊凳上跌下来。
自此,这信便再没断过。
月月懒得回那么多,有时想起来,才提笔回上一封。可过个二十来天,准又能收到厚厚一沓,十几封是常事。信的内容无外乎是:娘子究竟何时归?营中新来了个伙夫,菜炒得齁咸,难吃得很;昨日操练,扭了腰,好疼啊……
絮絮叨叨,撒娇装相,琐碎得很。
更有甚者,偶尔拆开一封,信纸皱巴巴一团,墨迹被水渍晕开大片,模糊不清,腻糊糊地写了一整封信都是思念。
月月拎着信纸角,皱着鼻子,面上嫌弃地抖开:“瞧瞧,又不知是鼻涕还是眼泪!一个大老爷们,总是对着我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还作势要往火盆里扔,但手腕扬了扬,终究还是没舍得,只把那信纸用镇纸压平了,塞回信套里,往桌角一丢。每当这时候,姚如意便也会意味深长地瞅着她,笑话她。
从林家回来,姚爷爷那屋的门,还是关着。
姚如意便端来绿豆汤,上前轻叩两下,没想到门并没有关紧,门轴“咿呀”一声,自己便开了条缝。
屋里暗沉沉的,窗扇未支,布帘子垂着,被风撩起一角,透进些微光。
她便推门进去了。见姚爷爷独自坐在案前,背佝偻着,头微微低垂。手边摊满了信纸,墨迹斑斑,有些杂乱。
“阿爷?”如意轻声唤着,走过去,先把汤搁在桌岸上,便利落地把那扇糊着绵纸的木窗向上支开,又将布帘卷起,光一下子涌进来,照亮案上纷乱的纸笔。
她回头问道,“写字怎么不开窗呢?那么暗,仔细伤了眼睛。”
姚爷爷这才像从一场大梦里惊醒似的,迟缓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点艰涩的笑:“写得入神,忘了。”
目光落回案头写好的信笺上,他有些颤抖地,慢慢将信纸叠起,套进素白的信封里,慢慢的看了会,才声音有些低沉,带着说不出的怅惘:“还记得那年,把你从潭州接来汴京,你哭得凶,直喊着要回去寻你外祖母……后来阿爷日日带你出去耍,买糖人儿,看杂耍,你才肯露个笑脸。日子……过得真快啊,”
他顿了顿,望着窗外,初夏微燥的风,吹得巷子里的榆树叶簌簌作响,他低低地说“一晃眼你都十九啦,如今真的要嫁人了,阿爷还怪不舍得的。”
方才屋子里昏暗,姚如意方才没看见,这会子转过头来,才发现姚爷爷眼圈和鼻头都发红,心里不由一酸,她几步走到案前,蹲下身,仰脸望着姚爷爷,故意半开玩笑地安慰道:“阿爷,你这就没道理了。我是要嫁人了,但你不想想我嫁得多近啊?别人回娘家,套车坐船几十日才能到,我呢?脚一迈一拐,哎,又回来了!”
姚启钊本来伤感着呢,被她逗得一笑。
“说不准啊,日后这院墙真拆了,我们还住一个院里呢!”如意顺势握住阿爷粗糙温热的手,又笑着打趣,“到时候只怕你又会嫌我唠叨、烦人了。”
姚启钊点点头:“小妮子,是挺烦人的。”
“阿爷!”
初夏的风一时热乎乎地灌满了屋子,拂动着爷孙俩的衣角。
姚启钊笑了,垂眼,用宽厚的手掌轻轻揉了揉如意的发顶,忽而又叹了一声:“日子过得真快啊……”
姚如意也点头,是啊,日子就是这样,一天天过着不觉得,但忙着忙着,不经意间,一年也就到头了。
爷孙俩又闲话了几句,忽听得隔壁知行斋那头传来“砰砰”敲墙的闷响。姚如意由此想起了要做的羊肉泡馍,见姚爷爷没什么事儿,便赶忙起来,要去忙活了。
“阿爷我先去忙咯,你写累了就歇歇,喝点绿豆汤,午时,我们也吃羊肉泡馍吧!”
姚启钊颔首:“去吧,去吧。”
“您歇着吧,一会儿做好了我叫您啊。”她说着转身,步履轻快地跨过门槛。脚刚落地,身后却传来一声低唤,带着迟疑:“如意。”
姚如意回头。
姚启钊抬起那张苍老、沟壑纵横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明亮的光线里,他浑浊的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梗在喉头。嘴唇翕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挤出话来,声音又轻又哑:“你原在潭州过得好好的。是阿爷想着不能总寄居在外家,硬把你接来汴京,倒叫你遇上了那些糟心事。若没来,没准儿……你更自在些……”他避开姚如意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案上一张信纸的边角,声音更轻了:“你……怪不怪阿爷?恨……不恨阿爷啊?”
姚如意一怔,想起原主记忆中如此珍视的潭州,但她还是用力摇了摇头。过往的回忆,总是会随着时光流逝愈发显得美好,何况……她笑着对姚爷爷说:
“阿爷,虽说我叫如意,但是我也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总想着‘当时若怎样怎样’,总觉得没选的那条路才是康庄大道,那日子还怎么过呀?其实怎么选,人这一辈子都会遗憾,哪条道上没刺呢?眼睛生在前头,就是教人向前看的。”
她知道这或许便是姚爷爷的心结了,故而极坚定地告诉他:“阿爷,我一点儿也不怪您,我得谢您啊!谢您不像别家那些长辈,只顾惜自家名声体面,不管家中女子的死活。是您那么勇敢,那么硬气地给我退了那门亲,护住了我。要不,我今儿哪能遇上林闻安?哪能过上如今这样松快自在的日子?我现在很好。”
“我很好,阿爷。”
阳光透过窗棂,她便在阳光里微笑。
姚启钊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沉默着,良久,才道:“妮儿……多谢你了。”
姚如意一听姚爷爷叫自己妮儿,隐隐便知晓不对劲,见他面上笑着,眼底却似乎很悲伤,她鼻头一酸,却还是欲盖弥彰地叹道:“您又糊涂啦?您跟我,说什么谢啊?”
姚启钊果然没再说话了,似乎真的突然又糊涂了似的。他有些僵硬地、缓缓地别过脸去,只留给如意一个沉默的侧影。
“那我去烧饭了,您歇会儿啊。”姚如意无奈,只得又叮嘱一声,转身离开。
她的脚步声在廊下渐行渐远。姚启钊这才慢慢转回头,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再低下头,便有一滴泪掉了下来。
方才,他没糊涂。
给潭州的亲族写信时,他忽而便想起了那天的事情。
他被学生们稀里糊涂的课业气得满脸通红,从学斋里下值回来,屋里黑灯瞎火,如意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垂泪。
自打从姚季家回来,这孩子便总是郁郁寡欢,时常独自掉泪,他想尽法子也难逗她开怀。那天他心绪也烦乱,只硬邦邦地宽慰了几句,便转身钻进灶房,想烧点热水,胡乱煮两碗汤饼对付一顿。
汤饼煮好,唤她来吃,半晌不见人影。姚启钊端着碗走进她屋子,刚递过去,碗就被陡然激动、仿佛崩溃了的如意挥手打翻了。
陶碗碎裂,滚热的汤水溅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泪眼,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阿爷!你当初为什么要把我从潭州接过来?!要是没来汴京就好了!要是你不要管我就好了!我至少……至少不会遇上这些事!不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放荡、私通、不知廉耻!不会经历这么些令人作呕的腌臜事!”
“当初为何要管我?为何要接我回来?”
“为什么要给我定亲?为什么要选邓家?为什么独独是我?为什么偏偏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为什么啊!”
唯一的孙女儿,在他面前,一改往日的沉默腼腆,像疯魔了般大声哭喊着、质问着、怨恨着……字字句句,如无数刀枪剑斧砸向了他。
姚启钊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如意激动得浑身颤抖,似乎不想再看到他这个阿爷了,尖叫了一声,还猛地将他推出门外,重重摔上了门。
姚启钊失魂落魄,茫然四顾,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昏昏沉沉竟又走回了学斋。学斋里,学生们刚被他骂过,读书声都透着一股心虚,他却没有留意,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如意那凄厉绝望的哭喊与指责。
太痛了,胸腔里突然疼得厉害,心像被那些话一刀刀割开似的,他忽然就觉着头脑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断开了,眼前发黑,就此中风倒下了。
不知昏沉了多久,再醒来时,已在医馆躺了多日。是伍氏和几个愧疚的学生在照料。他怀着私心,无论谁来问起,都是一样说,只当是自己脾气太急,气急攻心才中了风的。
他不怪孙女儿,他后来无数次地回想,才明白,那时,她一个人已经没办法了,她郁结在心,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而自己却没看出来。
只当她本是如此的性子,只当她慢慢会好起来。
在医馆将养的日子,如意偶尔被伍氏差遣来送饭。她总是死死低着头,东西一放,不敢看他一眼便跑了。直到那一天……他已从医馆挪回家中养病许久,脑子是清醒了,身子却不听使唤,腿脚拖沓,口角歪斜。
如意默默搬来了炭炉子,仔细关严了门窗,跪在他面前,反反复复、语无伦次地恸哭:“阿爷,那天我不是故意要气您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
姚启钊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长久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封堵门窗时那决绝的神情,看着她虽然在哭,眼里却没有一丝眷恋的样子。
他便明白了。
他没有说什么,艰难地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想替她抹去脸上横流的眼泪。
这样污秽的人间,她不想留下了,那他甘愿陪着她走。
反正,他这副老骨头,留着也是无用。当初是他这老眼昏花,看走了眼,定了这样一门婚事,才将孙女儿害到这幅田地。
错都在他。这悔恨日日夜夜啃噬着他,让他难以安眠。走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烦心,也能一家团聚了。
可是……最后关头,如意却用尽力气把他推到了窗边,为他揭开了一条细小的缝,自己却蜷缩在炭气最浓的炉子旁……后来,她渐渐没了声息,脸涨红了,又微微发青……
姚启钊却还活着。
他拼命挣扎着,想往孙女身边爬……炭气猛地浓烈起来,他闭上眼,安然等待着……可没过多久,一丝细微、痛苦却又挣扎着要活下去的喘息声,竟断断续续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无法回忆下去了,姚启钊猛地转过身,走到了屋子里无人能看到的角落,面朝墙壁,无声的,泪如雨下。这一年,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清醒时也真心实意地将眼前这个鲜活灵动的姑娘当成了自己的如意。他过得这么舒心、踏实。
梦里无数次期盼过的好日子,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他说,谢谢她。谢谢她还替她活着。
他可怜的那个如意啊,去了她愿意去的地方,不会再痛苦了。
但因为她,他却还能看着他的如意活蹦乱跳,看着她出嫁,看着她笑、看她闹,知道她日后会过得很好,即便将来,他老迈之躯化为黄土,她已能自立门户,亦有人疼爱相伴,能好好地过下去。
这……便足够了。
***
过了大半个时辰,姚如意将刚煮好的羊肉汤送进了知行斋,出来时脚步便有些拖沓。她没有归家,只在门外的石门槛上坐了下来。
午后是歇晌的时辰,知行斋的木匠们窝在椅子上睡了,巷子里正好也没人往来,静悄悄的,几声还不够嘹亮的蝉鸣,偶尔响一声。
门槛冰凉,还全是灰儿,她也不在意,只屈着腿,下巴颏儿抵在膝盖上,两只手捧着脸,望着国子监后门的老榆树长得龇牙咧嘴的枝桠出神。
阿爷方才那句谢谢,她也察觉到了。
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啊。
她心里顿时百味杂陈,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还有些叹息。
感动姚爷爷竟接纳了她,没当她是什么邪祟精怪,也没有怪她占了原主的身体,反倒还对她说谢谢,这世上怎会有姚爷爷这样的人呢?
明明一辈子都那么苦了,却仍一心光明。
难过么……她也曾暗自盼过,希望这世上除了自己,总该还有人记得原先的那个如意啊。可想来想去,或许也唯有清醒过来的姚爷爷了吧?
这么一想,又觉得姚爷爷可怜——若他记得,那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他一定会,一个人,继续念着、想着那没了的孙女的。
或许还是不记得比较好。
剩下的叹息便是……终究,姚爷爷还是记得的。
他的病想来已好了吧?这倒是一桩好事。
姚如意就这么坐着,乱七八糟的心思兜兜转转,由人及己,不觉又想起外婆,鼻尖蓦地一酸。她慌忙低下头,把整张脸埋进臂弯里,用袖子去蹭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暖热的风荡过巷子,带着点凉意。眼前的光线忽地暗了一小块,一个影子斜斜地笼住了她。接着,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人蹲了下来。
“怎么了?”声音温温的,不高。
不必抬眼,那淡淡的、清苦的药味比声音更先一步飘了过来,也让她在林闻安走近的一瞬便知道是谁来了。而他再寻常不过的一句问话,更是将她心里那些纷杂纷乱的思绪、那些她强忍了许久的孤寂与悲伤,刹那间便变得汹涌起来了。
顶得喉咙发紧,鼻腔酸热。
本不想哭的,似乎总是这样,若是没人过问也没什么,一会儿就忍过去了,但若是喜爱的人突然来过问了,便又觉着心里有万分的委屈,根本忍不住。
姚如意吸了吸鼻子,胡乱把脸一擦,抬起头,朝他张开了手臂。
“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