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 舒今越绝不赞成以药费鉴别医生医术水平的观点,可这么几次接触和听说下来,她觉得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
譬如, 那位闻名全省、乃至在石兰省以外的地方都有名气的齐老中医,据说他的挂号费“才”两块,但药钱却很贵,随便一副药就要三四十块, 简直堪称贵出天际!
而更夸张的是,他的药不是饮片, 而是打成粉末的“不知名”形式, 让你哪怕是专业人士也压根不知道他开的是什么成分。
比如,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治皮肤病, 正常的处方都会一行三列或者四列, 写出具体的中药名和用量, 以及炮制方法, 煎煮方法,“炒白术15克, 炒白芍12克, 甘草10克”这样的形式, 至少要写四五十个字……而他, 那么大一张白花花的处方, 就只有六个字:“皮肤病一号方”!
甚至就连这六个字他都写得龙飞凤舞, 让人猜半天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鬼画符!
这样的处方,病人就是自己带出去,别的地方也抓不了药,因为外人压根不知道他这个一号方二号方里头有哪些药物组成,逼着患者只能在他家指定的药房抓药, 而一副“神秘”药的价格甚至高达一个月工资!
不说侵犯了患者的知情权吧,舒今越当时听说的时候就觉得,齐老中医这钱可真好挣,治皮肤病的药物横竖就那几味,不会飞出天去,哪怕全都选用最最好的道地药材,哪怕用上最大的剂量,成本也就只有药价的一个零头而已。
她还为多赚日国人那三瓜俩枣内心愧疚的时候,齐老中医已经名利双收,盆满钵满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所以,现在听说李雪梅居然花一百块买了只够吃一天的中药,哪怕呃逆是“治好”了,今越都怀疑她上当了!
正经医生,有这么暴利的吗?
可能是看她神色有点奇怪,李素芬的儿子解释道:“舒医生,谢谢你上次的看诊,虽然你看得也挺准的,我媳妇儿确实怀的是双胞胎,不过你说要用什么代赭石,听起来还挺麻烦也挺贵的,我们找那位老中医,她就直接抓了一把红色的泥土,让我媳妇儿用沉香冲水一起喝下去,才刚喝了三次,呃逆就止住了,你说神奇不神奇?”
李素芬现在终于认出来眼前的女同志就是以前自己欺负过的学生,她倒是更得意了:“看吧,外头还有人说你是神医,当年让你帮我婆婆看病你还推三阻四,我看你是真不会看,怕露馅儿吧?真正的神医随便抓把土都能治病,还一治一个准。”
“妈你别胡说,不是随便抓的泥土,人家那是祖传的神土,能辟秽化浊包治百病的,当然舒医生你听听就行,我们没别的意思。”
“对对对,那神土可神奇了,我听说是她们家祖上传了三代的,清朝末年就留下来的土,多少医生都没办法的雪梅的病,她一天时间就给治好了!”
舒今越:“……”
嘴角抽搐,她憋笑快憋不住了呀!
不是,那位所谓的神医,什么祖传三代的神奇红色神土,那就是代赭石研细末啊!
这李家母子俩没常识,还不懂化学,其实代赭石就是赤铁矿啊,赤铁矿在工业领域就是用来做染料和颜料的!
而赤铁矿在外头什么价格呢?就这么说吧,一百块钱能买他们整个老李家一辈子都吃不完的量!
舒今越真第一次发现,这什么神医还挺会忽悠人的,她能把白菜价的东西卖出高价,这样的本事当医生简直浪费,该去做生意才对,卖货绝对稳赚啊!
笑归笑,今越走了两步,忽忽然刹住脚步,“你们找的那个神医,给你们用沉香末冲水喝红土,对吗?”
“对啊,怎么了?”
舒今越懒得搭理一百块买了一把红土还得意洋洋的李素芬,而是看着她儿子:“那位神医的地址,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男人虽然奇怪她为什么会感兴趣,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在城北团结乡北水村,你们去到那儿只要说找老中医,人家就会给你指路了,她名声可大着呢,附近很多人都找她看过病,我妈也是挂不上城里齐老中医的号,听朋友说起城北这个看得也好,才介绍过去的。”
舒今越不管他们是怎么去的,拿到地址后,她开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思索——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的另有机缘,这位骗子郎中用的保胎止呃药,居然好巧不巧就是“石头保胎法”!
而这个方法,以舒今越阅书无数的知识量来看,只有齐焕新一人用过,可算他老人家的独门绝技。
可偏偏这门绝技,他嫡传的儿子齐老中医不会,反倒是这个蜗居小山村的“神医骗子”会!
舒今越觉得,事情有点意思了。
当然,她觉得怎么有意思,柳叶胡同的大爷大妈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现在的老牛家可有意思了。
磕磕碰碰,牛大刚终于结婚了,对象却不是以前那个要让牛小芳搬出去的姑娘。
“据说是斗法没斗过牛小芳,这不,就分了,现在这个嫂子还是牛小芳给介绍的,是她同事。”
“同事”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大家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笑归笑,毕竟是看着她长大的大爷大妈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李大妈那是看牛家最不爽的,她总觉得牛大妈想去菜市场卖东西就是在跟她别苗头,对于敌人她是坚决不会手软的。
“哼,咱们多少双眼睛看见她天黑之后描眉画眼的出去,一整晚不回来,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扭着腰穿着裙子回到柳叶胡同,当大家都瞎吗?一整晚一整晚的不回家,睡天桥底下啊?”
“噗嗤……她李大妈,你可少说几句吧,嘴上积点德。”有人劝道。
“我怎么不积德了,她一小媳妇儿去歌舞厅上班,她不积德,怎么还叫我积德了,张桂花你啥意思,跟她一伙的吗?”
“……”得,李大妈这疯狗就是惹不起。
不过,李大妈疯归疯,但也算是说出了大家的心声,现在全市开起五六家歌舞厅,最大一家就在新桥街道上,而这时候的歌舞厅,有素的,当然也有荤的,刚好牛小芳上班那个,就是荤的。
也难怪大家会往那方面想,孙爱兰前夫牛主任吃牢饭吃得稳稳的,没个十年八载的出不来,偏偏他又不愿离婚,牛小芳就一直顶着已婚妇女的名头,过着寡妇还不如的日子,这换谁也舒坦不了。
更别说她打小就不是个安分的,去那种地方来钱快,还能一解寂寞忧愁。
李大妈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她其实偷偷到街道办举报过两次牛小芳,举报她作风不正,搞破鞋,可这时候已经不管这个了,时代变了啊,她没举报成功,还被李玉兰狠狠教育过两次,心里就更不得劲了。
“走着瞧吧,这么骚,早晚要把自己折进去!”
舒今越差点被这个词吓一踉跄,心说这李大妈真是用词大胆,“别具一格”啊。
“快走吧,还发呆呢,我这肚子都快饿扁了。”赵婉秋回头喊今越,率先进了老屋,洗手上炕喝水一气呵成。
“哎呀,累死我了,外头的人只看见咱们开诊所赚钱,却哪里知道这就是一脏活累活,收银的小田说她一个月没休息了,想跟我请两天假带孩子回姥姥家一趟,可我也没办法啊,她一走,诊所就没人收钱了,我这光看病都忙不过来。”
她捶着老腰,气喘吁吁的说,“幸好今越给请了胡师傅来,他抓药快,还能帮我核对一下处方,上次我一忙,把半夏和附片一起用了,还是他审核出来的。”
中药基本功“十八反”里第二句话就是:半蒌贝蔹及攻乌。
“哎呀,这种低级错误要是传出去,能让同行笑掉大牙,多亏胡荣胜经验丰富。”
今越却不觉得是笑话,她安慰道:“妈不用紧张,其实也不是不能用,我也经常一起用的。”
“你是你,你就是用雄黄治病也没人说你啥,我要是犯这种低级错误可不行,再说了你会配伍,会调合啊,我可没你那本事。”
赵婉秋叹口气,今越倒是能偶尔休息了,她却是天天上,别说年轻力壮的小田耐不住,她才是最最耐不住的一个,她现在都六十出头了呀!
没休息过一天,就是机器也干不了啊!
舒立农正好端菜上桌,听见这话连忙帮腔道:“谁说不是,你必须休息了,一周最至少要休息一天。”
可万一今越也休息,那诊所就两个医生,岂不是要挂空挡了?可没听说哪家医院有关门放假的。
“医生能休息,病人生病却不会挑着你不休息的时候来,还是得再招人才行,今越你去年不就说要给诊所再找几个医生,怎么没动静了?”
舒今越能说她给忙忘了吗?
不间断地忙碌就是会这样,她都忘了问同学了。
“唉,算了,你同学现在都正式参加工作,人在省医院市医院好好待着呢,也不会出来咱们这种小诊所。”
今越不爱听“小诊所”,她总觉得,自己的事业不仅仅是开一家小小的养家糊口解决附近街坊小毛病的诊所,她手里有非常大的本钱,想怎么扩大规模就怎么扩大!可现在缺的不是钱,是医生,而且是好医生!
要是能请到几位好医生来坐诊就好了,那样她就不用凡事亲力亲为,自己和老妈也能换着休息几天了。
其实,目前诊所是在赚钱的,赚到的钱足够她再养几位医生,但好医生可遇不可求,且大多数都在正规大医院里待着,轻易不会出走。
愁啊,找医生的事,舒今越愁了好几天,也厚着脸皮去找自己的大学同学问过,这年头有下海经商的,也有信奉铁饭碗旱涝保收的,大都不愿从大医院出走。
今越只得暂时把这事记着,多留心些,等忙过了要紧事再去琢磨。而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李雪梅的事。
今越辗转自己联系上李雪梅,她挺不好意思的:“不是我不信任舒医生,是我婆婆她比较强势,说就要找那个医生看,我也……你知道的,我在家说话也不顶用。”
今越对她没啥意见,她丈夫那才叫一个屁用不顶,李素芬愿意当冤大头花一百块,那可不关她的事。“没事,找谁看都行,我能看看你最近的检查单子吗?”
确实是双胞胎,且妊娠呃逆确实是止住了,气色也好了很多,很明显她的病是被彻底治好了。
难道自己冤枉那位“神医”了?
结果,她刚从李雪梅那儿回来,刚进家门口,就听见舒立农叫她:“中午你同学小杨来电话了,就是以前来过咱们家,话特多那小伙子。”
“他说啥?”
“说给你找到两个大学老乡,是学针推的,同届,在哪里上班来着我给忘了,你要是愿意的话,就跟他们见面聊一聊。”
今越大喜,当然愿意!她现在就要招兵买马呀!
事不宜迟,第二天,四人把晚饭约在国营六食堂。
不对,现在改名了,叫红星饭店。
今越对这里熟悉得很,她当年跟徐端约会的时候,但凡是约饭,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约在这里,连经理都认识她了。
这不,她才刚到饭店门口,经理就笑眯眯地迎上来,“哎呀舒同志来了,最近还好吗?”
“你家徐同志可了不得,我听说他在开发区那边办了一个大厂,规模很大,效益也好,这能人就是能人啊,在哪儿都能发光发亮大展宏图啊!”
舒今越被他逗笑了,她刚在包厢坐下没多久,三名同学来到,两名针推的一个叫小曹,一个叫小王,跟小杨一样,都是东北老乡。
东北人啊,实在,还热心肠,关键的关键是,俩人都是身高一八零以上的、膀大腰圆的壮小伙!
壮小伙好啊,搞推拿是体力活,太瘦还真不一定吃得消,今越自己就试过,她推不了两个人就累得直喘气,但小杨那家伙还面不红心不跳,这简直就是体力上的天然鸿沟。
一聊更是让她惊喜,小曹和小王都谈了石兰省的对象,以后也不打算回去了,他们一人在市医院中医科,一人在某个区医院,虽然医院级别不一样,但相同的待遇都是坐冷板凳,其它西医科室还觉得他们吃闲饭,撺掇院领导给他们每个月下任务。
要是完不成门诊量要求,就诊金额达不到那条线,还要倒扣他们工资!
“你们来吧,工资福利肯定不比你们在公立医院少,我这儿还没KPI,多劳多得。”
“啥叫KPI?”
小杨插嘴道:“就是任务量啊,但丑话说在前头,咱今越虽然不给你们下任务量,但你们也要自觉一些,不能干白拿工资的事。”
“这自然,你就放心吧。”
“妥妥的,我们这两年坐冷板凳也是坐得够够的,对象催着结婚,只要能挣钱,咱干啥都行。”
小杨连忙瞪眼:“那也不能干不符合规定的事,不能乱收费,不能过度医疗,知道吧?”
俩人连忙保证,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当即就把小杨绑到板凳上当“病人”,俩人一边一个推拿,把小杨弄得舒舒服服的。
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很外向欢快的性格,这跟沉稳内敛的药师胡荣胜也能互补一下,诊所也是需要活力的,推拿的工作一般相对于其它岗位不需要那么严肃。
三个东北人噼里啪啦一顿唠,今越就在旁边听着,有点好笑。
就着六食堂的可口饭菜,跟他们聊好待遇和上班事项,今越当即让他们辞职后,先把资料和档案拿到诊所去,到时候请二哥帮忙带他们去人事局和劳动局办手续。
于是,俩人入职后,今越去上班就发现,诊所的氛围真的活泼了很多,这俩活宝就是话痨,有的时候话多到很多老年人都喜欢专门找他们治疗,每次来不用说小曹或者小王,只说“话最多那俩东北壮小伙”,挂号的小田就知道要找谁。
有了他们的加入,肉眼可见的多了一些做理疗的病人,今越让徐端找施工队,又把闲置的空房间装修出两间治疗室,计划做理疗的时候男女分开,方便一些。
为此,今越还又招了一名配合他们打下手,照顾女病人的小姑娘来,叫小方。
至此,今越诊所的人员配置达到了7人!规模真是越来越大了呢!
一个月后。
“什么?你明天要去北郊?”
理顺针推科的事后,舒今越很快做出一个决定。
赵婉秋不赞成,“北郊太远了,你说的那个什么团结乡更是听都没听过。”
“你的目的是找那个帮李雪梅治病的‘神医’吧?”舒文明看着她,想了想,“要去也行,我跟你去。”
今越摇头,“你做你的事就行,让徐端陪我去。”
“可他现在都没回来。”
“待会儿我会跟他说,明天就是天大的事也得陪我进一趟山。”
好吧,这倒是,生意再大,也大不过媳妇儿,这是老舒家的传统。
舒文明有点不大高兴的回到屋里,躺在炕上闷闷不乐。
“行了,还因为徐端让田美芝进厂上班而不高兴呢?”徐文丽带着小平安洗漱完,换上睡觉穿的衣服,让他自己去屋里的小小床上睡,两个大人则是睡炕。
“你这几个月有事没事就往兴华汽配厂跑,还在里头收买了两个眼线,观察这么久有啥发现没?”
舒文明有点泄气,还真是没啥发现,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是希望发现点什么,还是不希望。反正田美芝进了厂倒像是换了个人,没有再穿她那些妖妖艳艳的服装,也没有单独跟徐端在没人的地方接触过,俩人甚至连话也很少说。
“我可还听说了,田美芝在销售谈业务这一块还真有点天赋,好几个难缠的客户都是她出手搞定的,我觉得今越说得对,有时候长相也是一种优势,但得看长在什么样的人身上。”
舒文明哼一声,舒今越这小笨蛋懂啥,她自己都没过明白呢,就来给他媳妇儿灌鸡汤。
“咱们三号院的牛小芳长得够漂亮了吧?当年可是班花级别的人物,现在过成啥样?”
牛小芳现在挺难评的,自从生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后,也不知道是被牛大妈和牛大刚给逼迫的,还是她自己就想挣快钱,她去了歌舞厅工作。以前赵大妈和赵婉秋为了维护她的名声没往外说的事,现在大家伙全知道了,整个柳叶胡同风言风语,说啥的都有。
而同样漂亮的田美芝,以前她才是活在风言风语里那个,啥风流故事都传遍了,现在却调了个儿,人家凭本事在汽配厂里上班,听说谈成的单子还有提成,工资加奖金可不低,看她儿子和老爹越来越阔绰的打扮就能看出来。
“所以啊,舒文明同志,你得改改以貌取人的偏见。”
舒文明嘴上还硬着,“现在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还为时过早,走着瞧吧。”
第二天一大早,今越和徐端起来之后,洗漱一下就准备出发。
“我这早饭都做好了,吃了再去吧?”舒老师系着围裙追在后头喊。
今越连忙摇头,“我们去吃杨家的油条。”
杨家油条现在在东大街和西大街上各开了一家分店,生意十分火爆,他们算来得早的,结果前面已经拍了十来号人,而一会会儿他们身后就排起了一条长龙。
每人两根现炸大油条,就着暖呼呼的豆浆,再加一勺白砂糖,要是再把油条剪短,泡进豆浆里,软软的,油油的,香香的,还有一股豆子的天然香味,舒今越觉得她能吃下一盆!
吃完不算,她又买了他们家的几颗茶叶蛋,放车上,待会儿饿了的话,就着温开水也能顶一会儿。
团结乡位于书城市最北端,虽然名为书城市辖区,其实却是离邻市更近一些,从城区过去光开车就开了快两个小时,主要是山路也比较崎岖,悬崖峭壁,崇山峻岭,徐端再好的技术也不敢开快,只能怎么安全怎么来。
今越通过车窗看出去,看不见路,只能看见悬崖和悬崖底下深绿色的寒水。“你那年去石家沟滚下去的地方,比这个还陡峭。”
徐端没出声,专心致志地开车。
“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胆大,那种地方也敢一个人进去。”
“我运气好,正好被王老五搭救了。”
这辈子,因为自己救了王晓红,算是有恩于王老五,但上辈子呢?他是怎么脱险的?哪怕他那个时候已经是富甲一方的神秘大佬,但石家沟那种地方,简直就是法外之地,孙悟空进去也得先剥掉一层皮再说。
“苏苏,我跟你提个建议。”
他一叫“苏苏”,今越就感觉脸颊发烫。
“过去的事,我们就让它过去了,好吗?”
所以,每次他看她的那个缺掉的左小趾,总是平静无波,他从没问过一句,但她知道他一直在意,因为他总是给她买最合脚的鞋,总是给她捂最暖和的被窝。
他似乎从没纠结于她的痛苦的过去,却又时时在保护爱惜那个痛苦的苏今越。
“我也不是过不去,就是有时候会想起来。”
“嗯。”徐端认真开着车,路况好的时候偶尔会看她一眼。
今越挺不喜欢这种沉默的氛围,她无话找话地问:“田美芝在你们厂表现怎么样?”
“还不错。”
今越挑眉,徐端说话很客观也很保守,他说“不错”那就相当于是“很好”,这倒是难得哟。
“站在老板的角度看,相较现在她能给我带来的利益,她以前的名声只要不影响到我的企业,其实我不是那么在意。”
这是解释他为什么会录用她,并把谈客户这么重要的事交给她做。
今越点点头,“徐老板说得对。”
徐端无奈的笑笑,要不是开着车子,他估计会揉揉她脑袋,或者捏捏她的手。
俩人一路聊一路开,来到北水村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十二点,正是又热又饿的时候。不过,今越都顾不上了,她发现,北水村村口的一片空地上,暂且称之为“停车场”的地方,居然停着五辆小汽车,加上他们这辆吉普,一共有六辆车子。
放眼望去,整个北水村,乃至团结乡都是“穷乡僻壤”的真实写照,路是黄泥土路,墙是黄泥土墙,上面用白色的石灰刷着老旧的“民兵是胜利之本”标语,字迹已经斑驳了,有些房子甚至连瓦片都掉了好几块……关键是,整个村里家家户户的房子都这样,李家村已经有三分之一的人家盖起了砖房和小洋楼,这里却一家都没有。
这样的穷乡僻壤,居然有六辆小汽车,真的是件匪夷所思的事。
徐端也发现这个怪异,他拉住想直接往村里走的今越,“我们在外面透透气吧,我给蒋卫军打过电话,要是我们下午五点之前回不到书城,让他带人来找我们。”
今越好笑,“你当咱们来的是土匪窝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村子有点怪,但今越却不害怕,甚至有点亲切,大概是空气中飘荡着的草药香味。
“小伙子,你也是带你媳妇儿来看病的吧?咱们的特产要带点回家吗?很新鲜的长寿根,我家老头子今早刚上山挖来的。”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大妈提着一个箩筐走向小两口,并热情的向他们兜售自己的东西。
“我们村狗剩他娘说了,长寿根可是好东西,口干口渴嚼两片,感冒发烧腰酸背痛嚼两片,拉肚子屁眼子疼嚼两片,立马就好了,听说经常吃这个还能长寿呢!”
舒今越差点没笑出来,这什么呀,神药吗,啥都能嚼两片就好,还有什么“狗剩他娘”,这名字也挺有特色的。
“你们别不信,狗剩他娘可厉害了,是咱们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神医呢,咱们附近好些人的怪病都是她给治好的,你们肯定也是来找她的吧?”
今越一愣,敢情这一下子就遇到知情人了!
于是,她装作好奇的样子,指着大娘竹筐里那根腕口粗的棕黄色的东西问:“大娘这是啥,我怎么没见过?”
“长寿根,我不知道叫啥,反正是一种中药。”
不用说,刚才听了大娘乡土版的“功能简介”,不用看东西长什么样,她已经知道,此物非葛根莫属。如此看来,这个“狗剩他娘”其实也是懂中药学的,并不是自己一开始以为的骗子郎中。
“真有大娘说的这么神奇吗?怎么卖,我全要了,回去给我爸妈也尝尝!”
“好嘞!”大娘都顾不上介绍了,赶紧掏出一杆随身小秤,熟练的擀着秤砣说,“这一根一共是三斤一两五钱,我算你三斤吧,就六毛钱,咋样?”
两毛钱一斤的新鲜葛根,倒也不算贵。
今越尝了一片,有点甘甜,又有点淡淡的辛,嚼完之后口舌生津,确实是上好的新鲜葛根,回去之后可以给家里人当零嘴吃,尤其舒老师最近老上火,舌尖上长了两个火泡。
大娘用几根稻草,灵巧的把葛根挽进去,这样拎着走路也不会掉。“你们是第一次来吧?”
“大娘怎么知道的?”
“嗐,我看你们俩就面生,但凡是来找过狗剩他娘的,我都有点眼熟,你们俩来看啥病?”
今越随便编了一个,重点当然不能停留在她身上,“您说的这位大妈,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吗?”
“那肯定的,咱们北水村会看病的也就她一个,错不了。”
“说不定还有赤脚大夫呢?”
大娘笑起来,“赤脚大夫也没她看得好,她那是祖传的医术,据说是从她爷爷的爷爷就传下来的,叫啥,崇祯皇帝那会儿,她家先人还是皇帝的御医呢,是皇帝吃了小药丸祸害了他们家,这才逃难来到咱们石兰。”
“这么好的医术,又有家学渊源,她怎么会在北水村,别是骗人的吧?”今越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
想也是,无论家世背景还是个人医术,都不像是会蜗居小山村的“高手”。
大娘本来都打算回家做饭了,闻言立马就不走了,“你别不信,狗剩他娘是真会医术,不然你看咋这么多人来找她看病呢?像你们开着小汽车来的,星期天都有五六个呢。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听说了,她以前是大户小姐呢,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跟家里闹翻了,就被送到他们家远房亲戚这里来,她家人也不管她了,她就只能一直待在这里,后来就跟狗剩他爹结婚了。”
“那后来呢?”
“后来,狗剩他爹得了很严重的病,好像说是个啥血癌,她回娘家去借钱,还被她哥哥嫂子给骂了,她想不开还寻过一回死,等再醒来就彻底跟那边没关系了,不过狗剩他爹人也没了。”说起这个,大娘还有点伤感,“他们两口子都是本分人,都是被逼到没活路了,才……”
徐端从车上拿下来两个橘子罐头,大娘不好意思,“诶诶别,你们拿钱买了我的长寿根,我不能再要你们的东西。”两毛钱一斤都不讲价,很实诚的年轻人啊。
“您就拿着吧,不瞒您说,我们也是有不好对外人说的病,看了不少医生,也上过好些当,病没治好,反倒把身体吃坏了,所以也是怕了,经朋友介绍来你们村,但心里还是打鼓呢,您能跟我们说说这位医生的情况,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舒今越天生长着一张“我单纯我好骗”的脸,再稍微用心一点,添加点感情,会让人觉得特真诚,特实在!
这不,大娘拉着她的手,同情道:“闺女啊,你真是,真是……果真谁肚子疼只是自己知道,你看你们这么体面的年轻人,在城里也是有工作的,谁知道却生了那样的病……唉,你想知道啥,我都跟你说,咱们北水村里,我做媳妇过来的时候,狗剩他娘正好被她哥从城里赶到乡下来,我亲眼见着的。”
她把当时情景描述得非常清晰,“我记得她哥说什么以后都不认她,在外头不许跟人说她姓齐,还说什么他们老爹的东西她休想惦记,说什么……”
她顿了顿,“说她丢了老齐家的人,让他们在外头抬不起头来,还说什么下头的妹妹不好说亲事,哎哟喂,反正文化人说话我也学不来,就是嫌弃她丢人的意思呗。”
舒今越好奇,这狗剩娘到底是做了什么,能让哥哥这么骂她。
“我们也是后来处熟了才知道,狗剩娘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要怪就该怪土匪,怪她有啥用,她就是跟人去上香的路上,救了一个大姐的命,结果跟丫鬟走散,被土匪掳走,这才……唉,哪个姑娘家喜欢被人祸害啊?”
她话音刚落就知道自己失言了,连忙捂嘴,“姑娘你可别往外说啊,我这张破嘴我真是!”
她啪啪打了自己两个耳刮子,是真打,真的恨自己嘴快,打完小心翼翼看着今越,“我可求你了姑娘,千万别说出去。”
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懊恼,不是李大妈那种假装故意“说漏嘴”其实却是实打实的败人名声,舒今越连忙答应:“您放心,进了我这耳朵,就不会从我嘴里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狗剩娘其实对咱们乡里乡亲都挺好的,她啊,就是命苦。”
今越根据她的话拼凑出一个大致的故事:狗剩娘出身优渥,算是旧社会的千金小姐,年轻时候去上香路上因为救人,被土匪给霍霍了,那确实是个可怜人,结果家里人不同情不照顾她,还嫌她坏了家里名声,连累下面几个妹妹也找不到好人家,直接将人送到书城市最偏僻的乡下来,任由她自生自灭。后来跟这边一个乡下青年结婚,没几年男人得白血病,她回娘家借钱不仅没借到,还反被奚落赶走,再后来男人病死了。
“可惜啊,她家狗剩也遗传了他爸的病,你说一个人咋就能这么倒霉,男人病死了,儿子也……唉!”
徐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此时忽然插话:“血癌就是白血病,不是说这个医生医术很高明吗,难道她治不了这个病吗?”
“嗐,怎么可能治得了,那可是白血病啊,狗剩他爹当年查出两个月人就没了,狗剩现在刚查出半个月,也是被他娘用好药吊着,不然还真不好说。”
徐端看了舒今越一眼,她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大娘您看我们一路找过来,又热又饿的,能不能上您家里吃顿饭?我们给您两块钱伙食费,咋样?”
“不行不行,不用给钱,走,上家里去,大娘给你们做臊子面吃。”
这个村里的人还是很淳朴的,虽然穷苦,但很热心,没什么心眼,问啥说啥,能说不能说的一通说,这让打听狗剩娘的事变得特别简单。
张大娘家的房子在村口第一家,难怪今越他们刚到,她就第一时间上来兜售葛根。
那是三间黄泥土房,墙上挂着一串串的金黄色苞米和红彤彤的辣椒,院里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的箩筐里放着一些还沾点新鲜泥土的葛根。
“这些就是今早我家老头子上山挖的,卖一些鲜鲜的给你们,剩下的晒干之后,狗剩娘会收,价格也公道,咱们村里谁家挖了药材,她都会收。”
“她是个好人呐,给咱们看病从来不收钱,顶多给个鸡蛋给几根苞米棒子就行,就是城里来找她看病的,她看着人家庭困难的,也不忍心收钱,有时候还免费送药,你知道咱们村民叫她啥吗?”
“齐观音。”
能得到老百姓这样的称呼,那是一种相当高的赞誉了!就是舒今越行医至今,也还没人叫过她类似的称呼。
通过这三个字,舒今越还没见到人,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的老太太形象。
而张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勤脚快手的揉面,炒臊子。
徐端把水壶打开,倒了一杯温开水给今越,“润润喉吧,说这么多话。”
今越瞪他,嘿,还嫌她话多是吧,怎么这么记仇呢!
张大娘看见小两口的眉眼官司,心照不宣的笑起来,越是喜欢他们,就越心疼他们被那些不好说的疾病困扰,安慰道:“你们放心吧,狗剩娘一定能治好你们的病。”
“她医术很好,年轻时候就会给人看病,啥伤风感冒拉肚子的,她都会治,不过奇怪的是,那时候她不太认识什么药材,能叫出名字,却对不上药,都是开了方子让大家伙拿到公社医院去抓,后来她男人病了,买不起药,她就自己照着书上山里采药,采着采着就认识了,这些年她的医术才逐渐高起来。”
村民们觉得奇怪,舒今越却觉得,这个狗剩娘的身份应该没假,确实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因为千金大小姐可能出身医学世家,对中医理论和方药耳濡目染、信手拈来,但对药材却可谓一窍不通。
因为她小时候看见的“药材”,是已经炮制、去除杂质只留药用部位、切制之后、装进药柜里的饮片,而不是活生生长在泥土里的整株植物。
徐端悄声问今越:“这个人,你是不是猜到是谁了?”